第四十三章
「是嗎？」我說：「你還說過要去貝肯福德郡買一棟別墅，我們搬過去住。」
「除非他愛著其他人，不然你應該堅持，親愛的。」
我問他：「你看上去不高興？」
我不喜歡倫敦冬天的霧。它們陰冷潮濕，讓我胸口的舊傷隱隱發痛。有時候本來很平常的東西在霧裡會顯得特彆扭曲怪異，讓人產生兒童看童話書時常有的幻覺。
我把它疊好，夾進安得蒙送我的《葉芝詩選》里。我從來不看詩集，但是安得蒙堅持要把它送給我。
「這是你的東西，我依照約定還給你了。」
「很多年以後？」
第一首是《當年華已逝》
說話的男人帶著金絲眼鏡，左手牽著一個紅頭髮的小男孩，八九歲的樣子，站在街角的濃霧裡面。他讓小男孩等在原地，然後向我走過來。我們就在門廊上聊天。
「嗯，親愛的。等我們都老了的時候。」
「『迷』的發明者者嗎？我記得你說過她是英國人，我不理解她為什麼會為納粹工作。」
……
懷錶做工精細，似乎出自名家手藝，拿在手裡有些沉重，冰涼冰涼的。我不記得自己擁有過它，也想不通當初為什麼要買這麼貴重的東西。翻開表蓋，發現時間停在了下午三點。
過了很久他ｈｅtｕboｏｋ.com.ｃｏｍ把車靠著路邊停下，對我微笑：「沒關係，艾倫。只要我愛你就可以了。」
從塔樓的窗戶望出去，外面一定能看見工廠高聳的煙囪，有鴿子一圈一圈的盤旋。門一定鎖得牢牢的，不管怎樣絕望的搖晃都打不開。
「表壞了。」我告訴他：「指針沒有走。」
「噢，別為我擔心，不會的。」
「我不想去那裡。」我說。
「那邊有很多上次世界大戰留下來的廢墟和公墓。我聽說有地方可能埋葬著一位極具天賦的數學家，想你陪我去看看她。她奠定了密碼學中現代機械加密的基礎。你會喜歡她的——我看見你最近在玩報紙上面的密碼題。」
可能是我的錯覺，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哀傷。
他的臉色暗淡下來，嘆息一聲，從西服上衣口袋裡取出一隻金色懷錶，遞給我。
「哦，是的。我和戀人住在一起。」
「會時不時頭痛嗎？」
「1945年9月13日，我愛的人徹底忘記我的時間。」他問我：「艾倫，你不會介意我弄壞了你的表吧。」
「真巧，我也是。」我咧嘴笑，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別放棄。會好起來的。」
信封上沒有地址，郵戳蓋的是舊金山。
「她是一位好母親。」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
信封里只有一張疊成四方形的紙和幾片乾枯的玫瑰花瓣。是一張藍黑墨水畫的寫生，畫在空軍專用信箋上，一個字都沒寫。畫面上似乎是學生時代的我，抱著厚殼書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下面。有風吹過，我微微閉著眼睛，把下巴擱著書脊上。
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在乳白色的濃霧中。
「艾倫，我想要你記住這一點——在火災之前，她忠於英國。只是這種忠誠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安得蒙握緊我的手，輕聲說：「我們四月份去柏林。」
「哦，是的。」他靠近我，吻了吻我的臉頰：「你說你喜歡鄉下。不過那要等很多年以後去了。」
「你可以追回來。泡妞是有訣竅的，只要方法對了，沒有追不到手的女人。」我安慰他：「訣竅在於堅持不懈。親愛的，不要放棄。」
「她丈夫和孩子呢？」
「對。你每周都來我外公家，我們是朋友。」他關切地問我：「小艾倫，聽說你失憶了？」
我目送他走向遠處的紅髮小男孩。小屁孩向我用力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和他表哥一起消失在倫敦街頭的濃霧中。
「哦，對。我是同性戀。」
睡意沉沉，倦坐在爐邊
艾倫·https://m.hetubook.com.com卡斯特
「空襲中頭部受傷了，真倒霉。」我聳聳肩。
遠處傳來教堂九點的鐘聲。
安得蒙沒有立刻回答我，他只是空出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十指，然後踩油門，加快駛離了這片街區。
聖誕節前後，我收到過一封來自美國的信。
和安得蒙在一起的第二年，我遇見一位失憶以前的老朋友。他找到我，說我做過他表弟的家庭教師，要還給我一樣東西。
惟獨一人愛你那朝聖的心
幾天前安得蒙開車，我們去倫敦西區辦事情。那天上午霧氣前所未有的重，攤開手掌幾乎能感覺到濕氣在指縫中流動。我在車窗外的霧氣中看到一座灰色的瞭望塔。只有模糊的輪廓，聳立在不遠處。筆直的灰磚砌成的塔身在霧氣中凸顯出來。
金絲眼鏡男人似乎鬆了口氣 。他想事情時似乎總是習慣性地眯起眼睛。我們聊了一會兒，他打量我，評價說：「艾倫，你看上去過得不錯。」
……
「我以前做過家庭教師？」我很驚訝。
「她的丈夫應該死在了情報局製造的火災里。幸好孩子被提前送往了鄉下叔父家，順利長大了。這位數學家一生最牽挂的就是她留在英國的兒子。她甚至為了自己的兒和圖書子出賣組織情報。」
取下這本書來
「我聽說她是迫不得已。她和丈夫為情報局工作。政府懷疑他們叛國，下達了處理命令。只有她從自己公寓的大火中逃了出來，聯繫了曾經打算收買她的德國間諜，去了柏林。」
不知為什麼，這樣普通的畫面卻讓我全身發冷。
「阿諾德。阿諾德。維斯科，心理醫生。」他已經走了好幾步，忽然笑了，向我拋了一個飛吻：「艾倫，親愛的，再見。」
「什麼？」
我對安得蒙說：「親愛的，看見外麵灰色的瞭望塔了嗎？看到它的那瞬間，我突然覺得不愛你了。」
「是啊，真遺憾。」我贊同的說。
「他？」
安得蒙·加西亞
安得蒙想了想：「春天的時候我能夠休假。到時候我們一起去柏林。」
「艾倫，你不理解。」他說：「我沒有能力給予我愛的人保護。他曾經深陷危險，而我只能看著他痛苦，沒有辦法把他從這種痛苦裏面拯救出來。我想過把他從瞭望塔裡帶出來，送到鄉下，離開那個鬼地方——可是我沒有這個能力。哦，艾倫，我真的這麼想過——你要相信我。」
「是嗎？艾倫你真的這麼想？」他突然向前邁了一步，認真的問我，彷彿突然燃燒起了什麼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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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了。」他彷彿突然記起一樣：「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艾倫。我們曾經約過九月份時一起坐火車去湖區看薰衣草田。沒去成，真遺憾。」
我突然覺得自己見過它萬里晴空里時的樣子。
「我失戀了。」
「你認為我不該放棄？一切會好起來？」他直視我的眼睛。
愛你哀戚的臉上歲月的留痕
正好是冬天的早晨，街道上漂浮著陰冷的霧氣。我開門取牛奶，聽見身後有人喊：「艾倫？」
「不了。我要回去。」他笑眯眯地拒絕：「我有必須去辦的事。我是順路來向愛人道別的。」
本來想在扉頁上簽名，可是這本書的扉頁被人撕掉了。安得蒙在這首詩下面用藍黑墨水寫上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不，」他糾正我：「我是說你看上去很幸福。」
當你年華已逝，頭髮花白
幾乎能感覺到乾淨美好的時光從信箋上流淌而過。
「當然不會。進去喝一杯咖啡？」我提議。
濃霧已經漸漸消散了，冬天冰涼而明亮的陽光落在擋風玻璃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擁抱道別。我猛然想起：「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