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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此事若是平地而起，極為困難。若無大災波瀾、若無附近萬余駐軍、若無手中數百懂測繪且於本地毫無瓜葛的人，根本做不到。」

腦子裡一直翻滾著剛才劉鈺形容的那道「菜」，胃裡一陣陣翻騰，忍的手都有些發抖。

劉鈺笑了，然後點點頭。

「嗯，陛下仁慈，必會蠲免。」

「白大人，看到這雞蛋羹，想到了一件事。」

「如今文登三者盡全，又逢蠲免，提前準備，恰逢其時。你說對吧？」

「嗯……」

好在天公作美，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

白雲航已經大約摸清了劉鈺的性子，至少表面上感覺摸清了。

笑的同時，身上卻是一身冷汗。

白雲航嘴裏還含著半勺雞蛋羹，聽到這個故事，即便知道當著人面嘔吐不雅，卻也再也忍不住。

招募的人按照計劃，還要幾天才能返回。

劉鈺也因為商船的抵達心情大好，去了一趟文登，辦下一件事。

若說只是為了那些糧食？白雲航心想，若只是為了明年收那點糧食，根本不必這麼麻煩：用錢買地，合理合法，荒年有糧有錢，地就不會缺。地若不缺，如今租佃，都是一石收六斗租，還差那點糧食嗎？

聽到「丈量田畝」這個話題，白雲航心裏像是被人猛錘了一下，尷尬一笑道：「劉大人既是要幫著丈量田畝，當然是好。可是……可是要做什麼呢？」

之後又覺得這個理由似乎不太靠得住，又想著可能劉鈺真的是想要明年的十幾萬石糧食，畢竟這數目確實是大，怪不得ｈttps://m•ｈetｕbｏoｋ.ｃｏｍ•coｍ不收禮不吃請，這十幾萬石糧食可是萬兩黃金的級別，或許真的就是「非是不收，實是你們給不起那麼多」。

劉鈺卻沒有直接說話，而是用調羹舀了一小勺軟糯糯的雞蛋羹，又放了下去。

劉鈺反問道：「那岳武穆盡忠報國，是為了什麼？」

單就這個問題，白雲航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所以劉大人還是在災荒之初，就想到誘我入鑊，輔以香油，使我不想逃離。待到油溫升高，我再想逃就難逃了？」

半刻鐘后，店家來收拾了桌子，另上了一些寡淡的食物，白雲航卻是半點都吃不下了。

白雲航臉上的肉抖了抖，心道我問的是做什麼，不是問你假裝要做什麼。

他心裏有一筆自己的賬，由此後推109年的賬。所有的苦難和悲慘，都是一個可以計算的數字。是數字，就可以比較大小。

等到今日飯局，在等到這句話說出，之前的一切想法都被推翻了。

「是了。白大人所言極是。我這麼做，就是為了這麼做。大人只說這個想法是否可行呢？」

「大……大人勿怪……嘔……」

白雲航心想這雞蛋羹是你點的，只怕不是看到雞蛋羹想到了一件事，而是想到了這件事故意點的雞蛋羹。

那三個條件缺少一個，想要嘗試都很困難。不說別的，便說第三條，別處想要搞，去哪弄那麼多和本地無瓜葛、卻又有能力的胥吏？

「蠲免之後，便是重新開始。我想趁著救災，https://www.hetubook.com.com幫著白大人丈量一下文登州的田畝數。所有的。白大人放心，你能想到的理由，我都想過了。首先，我手裡有一批學過測繪和幾何的軍官；其次，我手裡如今有個萬把人，之前數年也算是把文登走熟悉了。」

白雲航是個投機分子，但也是個能吏幹員，幾乎是一瞬間就想透了，笑道：「這不就是沿著前朝張太岳的路子往下走嗎？」

「請講。」

「劉大人在黑龍江砍過人頭，剁過首級。下官實不能比，還請劉大人不要說了。劉大人的意思我懂了，是說賑災應該儘力。」

乾嘔了幾下，再看看這桌上的雞蛋羹、豆花……好容易忍下去的吐意，又再度湧上來。

「清查田畝，將人丁稅攤在地畝里。稅保持不變，減少貧戶的稅費，增大富戶的稅費。順便幫著白大人清查一下田畝，給白大人增加個萬把兩的稅額上繳。」

想想張居正的下場，白雲航和劉鈺交流日久，膽子也大了許多，笑道：「所以大人不想死後被開棺戮屍，見我白某腰寬背闊，正好背這個大黑鍋？」

好半天，劉鈺丟下筷子，端起酒杯衝著白雲航點了一下，說道：「白大人，其實我救濟文登，一方面是力所不逮其餘縣，另一個，也是另有所圖。」

白雲航遲鈍了片刻，隨後似乎領悟了，問道：「盡忠報國，是為了盡忠報國？」

「劉大人……恕下官愚鈍。大人的想法極妙，趁著救災期間深入村社的機會搞一次丈量田畝、借賑災發地畝種wｗｗ•ｈｅtuｂook.ｃｏm.ｃom子的借口叫人不生疑，時機俱佳。只是，大人如此幫助在下，到底是為了什麼？」

總不好說這位劉大人有龍陽之好？

嘔……嘔……

他以為劉鈺要說什麼典故，便也用調羹舀了一小勺雞蛋羹放在嘴裏，輕輕一吸。

「當然是陛下蠲免、賑災。方便發放明年的種子啊。」

白雲航手裡的酒杯連動一下都沒動，似乎早就預料到了一般。

也沒有太多客套，見桌上簡單的幾個菜肴，雖覺有些簡單，卻也不好說什麼。

劉鈺略想了一下，說道：「白大人，這一次救災之後，陛下應該會蠲免錢糧吧？」

「什麼時候不動了，便證明腦漿凝固了，所謂生動熟不動，這便可以吃了。」

這些日子的接觸，他發現劉鈺並非是像傳聞中那樣，也並非是自己想象的那般。

之前劉鈺幫自己，他曾真的以為，劉鈺不過是「當初若不是你白大人搞教案，我劉鈺也沒機會嶄露頭角，更不會替代傳教士在北邊為華夏拓邊三千里」。

都說三年大旱餓不死廚子，這話一點沒錯，文登的酒樓依舊開著。劉鈺就選了一家還開著的酒樓，要了幾個很簡單的菜，請了白雲航。

「白大人，我就是有感而發。前幾日晚上做了個噩夢，好多餓的虛弱的人圍著我問，為什麼屯了那麼多糧食卻只救濟文登州？若是把倉里的糧食都拿出來，或許還能救一救萊州、平度。」

外面就是一群在街上走不動路曬太陽的饑民，酒樓里擺了一小桌菜，雖然只是幾樣簡單的雞蛋羹、豆花之類，www.hetubook.com.com與外面的殘酷世界一對比，依舊奢華。

劉鈺見白雲航沒有裝傻，也沒有反對，而是笑著給了一個模稜兩可的態度，心裏也明白了一些。

「劉大人，有話但說無妨。」

那裡不是軍港，這些商船船隊也就只能停留在那裡，距離文登州也更近一些。

看上去他好像有些愧疚，然而實際上劉鈺心裏並無半分的愧疚。

若是換了別人，他可能會說一句「儉以養德」之類恭維的話，只是做東的是劉鈺，白雲航心想這麼說純屬找不自在。

白雲航不知道劉鈺是真的有感而發、心懷愧疚？還是另有所指，便也陪著劉鈺沉默。

說罷，又苦笑道：「若是初見時候，大人這麼說，只怕我就要嚇得裝傻。而如今大人給了我一個『鶴立雞群』的機會，讓我看到了我似乎馬上就要入京當京官、甚至若是仕途通達日後入六政府為尚書似也有那麼一丁點可能……這時候再把這個說出來，我便至少不會立刻嚇得裝傻，得細細考慮。」

白雲航一怔，下意識地問道：「大人又幫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不知怎麼，湧起一種感覺，就像是劉鈺的臉上始終隔著一層白紗，叫他實在看不透。

因為日本鎖國，倭寇不再犯，成山衛已經撤掉，但沒有改成叫榮成，仍舊叫成山。

劉鈺擠出一絲笑容，用筷子點了一下杯中的酒，看著上面飄起的漣漪，沉默許久。

「把人的腦袋啊，砍下來。然後找兩根木棍草葉，插在眼睛里。就把這腦袋放在火上烤。這一烤啊，腦漿既要沸騰，於是插在眼睛里的和_圖_書木棍就會因為腦漿沸騰牽動而亂動。這兩根草棍，便名『生動』。」

劉鈺知道白雲航不會相信，哈哈一笑道：「我有個想法，說出來請白大人品評一下。」

白雲航來訪的四天後，商船船隊已經停泊在了成山衛。

「白大人若是這麼說，就冤枉我了。我是龍禁，外放為武官，非是一縣縣令、亦非一州州牧。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又不通地方事務，就算有這想法，到底是巧妙之策？還是夸夸其談，那都是不能知曉的。」

「若是這輩子只能當個州牧了，自然連考慮也不考慮。可如今……倒真的值得考慮了。大人這是在災情之初，就開始算計我白某人了？」

「我之前看書，說是前朝崇禎年間大飢以致人相食的時候，有一道菜。什麼菜呢？」

又仔細揣摩了一下劉鈺剛才的那句話，確定裏面沒有什麼危險的、更深的坑，這才點頭道：「大人所言甚是。這三條，確實可以入雷霆霹靂般把一切準備好。」

若說是為了結好自己？那更是無稽之談。自己只是個小小的州牧，在這種勛貴子弟出身的眼中，不過芝麻大小的官兒，況且對面還是陛下遴選的龍禁，那如漢時的郎官，是霍去病、張騫、東方朔等人都當過的郎官。

劉鈺大笑道：「怎麼，白大人對我這個攤丁入畝的想法不震驚？反而震驚於我背後的目的？」

他已經聽說成山有船隊靠港的事，只是還不確認情況如何，只好等著劉鈺說話。

端起酒杯，悄悄看了看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白雲航心裏更有數了，確信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