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後記
站在殿門處的男子也看著這一幕，倏然走進來，「嫣兒乖，你父皇還有要事和這位叔叔談，我帶你去玩，好不好？」
琴弦斷了蒼天老了誰曾記如霜明月
碧淺為她披上大氅，接著，他抱著她，出了寢殿，前往花苑。
寢殿里，太醫侍立一側，碧淺站在床尾，劉曜坐在床沿，握著妻子冷涼的手，看著面色蒼白、病容倦怠的皇后，眉宇微緊，盡量舒展，卻怎麼也無法展眉，怎麼也無法散去悲傷、苦痛。
她微笑頷首，「去吧，母后與你們的父皇說說話。」
劉嫣摟著他的脖子，雪嫩的臉上掛著兩行淚水，「父皇，她們說……母后不在了，再也不回來了……嫣兒要母后……嗚嗚……母后……母後為什麼不要嫣兒了……嗚嗚……」
趙光初五年（公元322年），九月。
緇袍男子的面目粗獷、豪邁，長年的沙場征戰、戎馬鐵血練就了他處變不驚的氣度與駭人的冷戾之氣。然而，此時此刻，他面帶焦急、憂切，想必心急如焚。
「母后不在你們身邊，你們要聽父皇的教導，不可忤逆父皇。」
劉曜點點頭，忽然，眸光冷肅，「光初二年（公元319年），十一月，你稱趙王，以襄國為都，並改元為趙王元年。今日，你竟敢只身前來！」
劉曜給劉熙去信，令兒子「與大臣匡維社稷，勿以吾易意也」，石勒遂殺劉曜。
羊獻容摸摸他們的頭，「乖，不要哭，母后很好……母后要去一個自由自在、桃花盛開的仙地，沒有病痛，沒有煩憂，只有開心、快樂，你們應該為母后高興……」
步履匆匆，宮人引著兩個看似武將的魁梧男子往皇後殿的方向疾步而行。
「我說過的話，陛下都還記得嗎？」
「如此，此生無憾。」她幸福地笑，「我想起了那年泰山南城的郊野春光、茅屋夜雨，想起了那年元月的飛雪漫漫、策馬奔和-圖-書騰，想起了那年的皎潔之月、精巧花燈，想起了那年洛陽城郊的溪水叮咚、熾熱日光，想起了那年平陽城將軍府的洞房花燭、旖旎燈火……」
抱著她的劉曜，感覺到她的手緩緩垂落，依舊望著火紅的楓葉，依舊唱著，清淚緩緩滑落。
羊獻容躺在床榻上，面無粉黛，雙唇如霜，下頜尖俏，漆黑的瞳孔緩慢地轉動，下眼瞼暈染開鴉青色，唇角噙著微微的笑紋。
劉曜走到棺木的另一側，將石勒的神色看在眼裡，「當年是你助容兒和司馬穎逃出平陽吧。」
「兒臣記住了。」劉熙應道。
終於，緇袍男子踏進大殿，與墨袍男子並肩而站。
石勒付之一笑，「雖然你我勢成水火，不過容妹妹剛走，你不會在趙國境內出現血光之災吧。再者，容妹妹敬我如兄長，你不會在她屍骨未寒的時候就下殺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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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攬她坐起來，將纖瘦的愛妻抱在懷中，三個兒子一起走到榻前，跪著哭道：「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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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曜哀苦道：「倘若朕和劉聰都如你這般想，放手，不勉強容兒，也許她就不會那般辛苦，不會心力憔悴，也就不會年紀輕輕地就走了。」
他點點頭，也親親她的臉蛋。
容妹妹，沒想到那年分別，今日再見，已是天人永隔。
羊獻容輕輕地睜眸，「我想看看紅楓，你抱我去，可好？」
石勒笑起來，「這是你和容妹妹的**，安定公主？」
這男子便是跟隨石勒來的，是他的侄子，名為石虎。他扮起笑臉，裝起可愛的小孩音調，「我比你大，你就叫我大哥哥好了。大哥哥帶你去騎虎、射箭、擲小石子，可好玩了。你不玩，就是你沒膽量，羞羞。」
石勒看著沉睡的女子，沉聲低語，「或許，對她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言，離開是一種解脫。」
「你喜歡容兒，為什麼不對她說？」
「相思無斷絕，陛下為我再唱一次《相思》，可好？」羊獻容最後一次曼聲而語。
「好，有膽量就跟我去。」石虎抱過她，往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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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幔高掛，被冷瑟的秋風吹起來，緩緩飄搖。殿中只有一座棺木，前面站著一個墨袍男子，身姿偉岸，仿若風化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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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前。」
「是容妹妹告訴你的？」石勒淡然問道。
羊獻容看著五官英挺、下巴如削的夫君，伸手撫觸他的臉頰，覺得他一夕之間彷彿老了十歲。
「襲兒、闡兒，你們是母后的好孩子，要聽父皇和兄長的話。記住，兄友弟恭，保護妹妹，一家和和睦睦。如此，母后就安心了。」羊獻容輕緩地笑，氣息微弱。
劉曜囑咐道：「當心點兒，不要摔著了。」
深秋時節，午風寒涼，她依偎著他，在他溫暖的胸膛里仍覺得冷。她感受著生命的熱力一點點地流逝，感受著心的跳動一次次地微弱，感受著那種叫做「生命」的東西離自己越來越遠。
「原來如此。」
三個兒子拜別母后，由宮人帶著出去了。
雖然眷戀，卻不貪戀；雖然不捨得，卻要放下。
「好。」劉曜淡淡地應道，揚聲而唱：
「記得。」
緇袍男子忽然止步，站在門檻前，望著大殿中央的棺木。
「熙兒，你是太子，要時刻記著，勤勉學習，奮發有為，學習如何為人處世、安邦定國，長大後為你父皇分憂，協理朝政。」她諄諄教誨道，「你是長兄，要做出兄長的樣子，凡事讓著弟弟妹妹，竭力護弟妹周全，知道嗎？」
她輕微地點頭，「孩子們。」
「真的，父皇怎麼會騙你？」他笑道，側過臉，「wwｗ•ｈｅｔubｏok•ｃｏm•ｃoｍ來，親親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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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父皇……父皇……」
他沒有說什麼，默默地抱著她。
「容妹妹還年輕，怎麼就這麼去了？」石勒忽然質問道，飽含悲憤。
「母后很快就回來嗎？真的？」小姑娘哽咽著，梨花帶雨的模樣俏麗而可愛，頗有嫵色。
石勒看著這一幕，淚濕雙眼。
嗓音溫柔而沙啞，飽含深情，彷彿從魂靈的深處唱出來，令人唏噓，聞之落淚。
「容妹妹何時去的？」石勒悲痛地問，雙眸濕潤。
容妹妹，但願你餘生安好，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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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光初十一年（公元328年），十二月，劉曜被石堪生俘。石勒讓他寫信給劉熙，勸子投降。
石勒無語，靜靜地望著那冰冷的棺木，良久才道：「我想看看她，最後一面。」
連日來，天空堆積著厚厚的灰雲，陰霾得令人壓抑。秋風瑟瑟，捲起地上細屑、落葉，漫天飛舞，滿目蒼涼。
他身側的男子較為年輕，同樣的魁梧高大、粗豪冷厲，眉宇間隱隱浮現一股天生的霸王。
「陛下，這樣很好。」她柔緩地笑。
一片鮮紅如血的楓葉，從枝頭緩緩飄落。
「你們離開不久，朕就發現，司馬穎並沒有死在平陽，而是和容兒走了。」
「誰說沒膽量？」她抬起下頜，冷傲道，「哼！」
是因為自己即將遠去，他才悲傷地老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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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殿前，一干宮人默默地跪在地上，瀰漫著愁雲慘霧，幾無人聲。
劉曜冷冷道：「好，為了容兒，朕可讓你離開趙境，再殺你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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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看著劉曜，劉曜面色一變，立即轉身走去，恰時，一個身和-圖-書穿桃紅綉裙的小小人兒奔過來，淚流滿面，哭得慘兮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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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了一聲「好」，吩咐宮人將小榻抬到花苑的楓樹前。
早些時候，他的鬢邊就有了銀絲，可是，此時此刻才發現，他也老了。
鮮艷明麗的錦緞上，躺著一個容顏姣好的女子，宛然如生。還是那個姿容清美、氣韻獨特的美麗女子，讓人一見傾心。只是，她再也不會睜開那雙靈俏的眸，喚他一聲「勒大哥」……
「你覺得好，便好。」劉曜嗓音暗沉，好似極力忍著痛意。
劉嫣抬高玉致的小臉，絲毫不懼，「你是什麼人？」
這一日，終於來了。
這年，安定公主劉嫣年僅十二歲，被石虎所擒，強佔為妾。後趙建武五年（公元339年），時為夫人的劉嫣誕下石虎最小的兒子，石世，石虎封她為昭儀。建武十四年（公元348年），石虎立石世為太子，封劉嫣為皇后。
在這樣渾厚、悲沉的歌聲中，她婉約含笑，那雙墨瞳漸漸渙散，漸漸地闔上……只是，唇角依然噙著美麗、幸福的微笑，彷彿只是睡著罷了。
他們哭紅了眼睛，抹淚道：「是……」
「是，兒臣謹記。」
「這一二十年，容兒歷盡生死浮沉，吃了很多苦，憂思太過，以至於積憂在心，不得紓解；近些年，容兒為朕生養四個孩子，傷了身子骨，身子被掏空了。雖然這三四年精心調養，還是無法讓容兒多活幾年……」劉曜愴然涕下。
石勒苦澀地笑，「因為容妹妹心有所屬，也拒絕了我，我唯有放手，讓她做想做的事，喜歡她喜歡的人。」
「奶娘帶著嫣兒，過些時日再告訴她，可好？」劉曜的聲音溫柔得可以擰出水來，「熙兒、襲兒和闡兒都在這裏，你跟他們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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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唧一聲，劉嫣在劉曜的臉上親了一下，「父皇不許騙嫣兒哦。」
寢殿里只剩下碧淺陪著，劉曜溫軟道：「不看看嫣兒嗎？」
「容兒，你記得這般清楚。」他為之動容，柔情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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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搖頭，「嫣兒還小，假若讓她親眼目睹母后離世，想必會成為她一生的心結。」
「不要這樣，我很好。」她緩慢道，嗓音低柔，「嫣兒呢？」
一片片紅楓鮮艷穠麗，濃情如血，熾熱如火，宛如生命正熱烈地燃燒著，令人羡慕。
大殿外傳來一道嬌嫩、清脆的叫聲，伴隨著悲傷的哭聲。
次年九月，石虎率軍攻克上邽，劉熙被擒，不久被殺，趙國自此滅亡。
劉曜也拍他的肩，相視一笑。
此後數年，劉曜與石勒時起征戰，二虎相爭，兵連禍結。
他一把抱起女兒，安撫道：「嫣兒不哭，嫣兒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是，兒臣銘記在心。」劉襲、劉闡同聲道。
「你來了。」墨袍男子便是劉曜，來者是石勒。
光初五年（公元322年），九月，趙國皇后羊氏薨，時年四十一歲，偽謚獻文皇后，葬顯平陵。
石勒拍拍他的肩，「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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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妹妹，你可知，當年在泰山南城，你一飯之恩、救命之恩，讓我永生銘記。若你願意，我願娶你為妻，一世護你……可惜，你心有所屬，我唯有將心底的話、將畢生所願埋在心中，與你兄妹相稱。
「母后不是不要嫣兒，嫣兒這麼乖，怎麼會不要嫣兒呢？母后想她的母后了，去找母后了，很快就回來了。」劉曜柔聲安慰，「只要嫣兒乖乖的，聽碧淺姑姑和奶娘的話，母后很快就回來，帶你去放紙鳶，好不好？」
劉曜沒有應聲，石勒緩緩走過去，一掌使力，便推開厚重的棺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