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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染帝業

作者:端木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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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劇終

下卷

劇終

此後,將軍府再沒有人非議我,那些流言蜚語消失得無影無蹤。
「容兒,你知道嗎?自從你離我遠去,我便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孤家寡人。」劉聰輕輕地捂胸,語聲略變,「我暴虐是因為你的心夠狠,我荒淫是因為你的心給了別人,你的無情喚醒了我的殘暴,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就算你冷酷無情,我也愛你如初,因為你是我的心。」
忽然,一雙鐵臂摟住我,將我抱了個滿懷。
在他的瞳孔中,我看見了容光明艷、容顏已老的羊獻容,看見了得到一世嬌寵的羊獻容,看見了幸福微笑、情真意切的羊獻容。
劉曜坐起身,萬般疼惜地瞅著我,「太醫說,你長年鬱悒、憂思,不得紓解,積憂在心,臟腑機能損耗太過,以至於……」
他含情脈脈地瞅著我,澀然冷笑,「我一直期盼,有朝一日,你會突然出現,回到我身邊……可是,一日日,一夜夜,你從未出現過……我不斷地冊封皇后,甚至三后並立,只想告訴自己,這些皇后,總會有一人和你相似,讓我忘記你……每次舉行冊后典禮,她們身穿皇后冠服,我總會看錯,以為她們是你,你回到我身邊,成為我的皇后……可是,當我握著她們的手,就清醒了,她們不是你。世間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是你!」
雖然劉曜下令,禁止這段對話流傳,不許再有這樣的記述,然而,這段記述並沒有隨之湮沒,也許是因為某些有心人的口頭散播,流傳得越來越廣。更有甚者,後人在記錄這段歷史時,記上了這段對話,使之流傳千古。
此後數日,劉曜、碧淺和幾個宮人輪流照料我,體貼周到,好像我是一個重病患者,需要特殊的看護。除了上朝和批摺子,他總是守在病榻前,陪我閑聊,為我讀書,給我解悶。
「容兒是我認定的妻子!」
我扶著劉曜坐下,愧疚道:「是我不好,弄得府中不得安寧,傷了你和母親的母子情,還害得夫人自請去別苑……」

我走近他,握著他冷涼的手——他的掌心,再無昔日的溫暖,五指也變得枯瘦。
三月初三是冊封典禮的吉日,天色未亮,宮人便為我梳妝打扮。
我放聲大笑,笑倒在床,他壓下來,扣住我的手,惱羞成怒,板起臉,「有這麼好笑嗎?」
也許,劉聰變成這樣,真的是因為我;可是,他原本便是兇狠、暴戾之人,若因為我的離去而變得如此,那也是他自甘墮落,與人無尤。
平陽城的朝野、市井巷陌流傳著一個謠言,說司馬熾是被劉聰毒死的。
漢麟嘉三年(公元318年),六月,劉聰重病,徵召劉曜為丞相,錄尚書事;以靳准為大司空、領司隸校尉,皆迭決尚書奏事,二人一同受遺詔輔政。然而,他們一同辭讓。於是,劉聰任命劉曜為丞相、領雍州牧。
漢嘉平四年(公元314年),劉曜和兩位漢將再次進攻長安,後轉攻河內。
「若是女兒,長大后一定像你,美麗高貴,長安城的青年才俊都想娶我們的女兒。」他引以為傲地笑道,「這秦王府的門檻,想必半年就要修葺一次。」
靜養半年,身子骨總算好了一些,卻時常覺得氣短、急促。
當日,她來看望夫君,還親自做了滋補的雞湯給夫君享用。
我甜甜道:「好。」
劉曜怒道:「把奶娘帶來!」
過了半晌,他的情緒有所緩和,吸吸鼻子,哀苦地悲笑,眉宇緊蹙,「容兒,我知道你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我不想徹夜地想你,不想無時無刻地想你,只能沒日沒夜地尋歡作樂,以此麻木自己……」
我心驚膽顫,動怒的劉曜雖然不像劉聰那般凶戾,卻有一種懾人之感,讓人不由自主地畏懼。
他一愣,笑道:「父皇幫你母后按按,你母后就會舒服點了。」
這般興師動眾,能夠讓劉曜親自引路的,唯有一人,我的心不由得加速跳動。
不遠處的幾株楓樹,鮮紅的葉子一簇簇的,層層疊疊,如火如荼,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又像一片飄浮在半空中的艷紅晚霞,璀璨炫目,灼人眼目。
她眉目靜婉,不緊不慢地說道:「清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清柔問心無愧,從未做過歹毒之事,更沒有對小孩下手!」
母子倆針鋒相對,四目對峙,所有下人都驚了,不敢動彈,不敢出聲。
我氣得咬牙切齒,怒問:「若你沒有,為什麼奶娘說是你?」
見兒子似乎有所動搖,她掀眉道:「娶妻當娶賢,既然她做出如此傷風敗德之事,便休了她,趕她出府。」
漢麟嘉二年(公元317年),三月,琅琊王司馬睿在建康稱王,改元建武。
「你自己飲酒,怎麼會不知道?」他怒不可揭地吼,「再不招,我即刻殺了你,再殺你全家!」
漢建元元年(公元315年),劉曜一度轉戰并州,數次有勝績,再次轉攻長安,后又被劉聰派往北地進攻上郡。
他的笑容,雖然充滿了喜悅,我卻覺得怪怪的,似乎有點勉強。
劉曜受降,隨後遷晉帝和眾官員到平陽,晉廷真正地滅亡。因為此功,劉聰任命劉曜為假黃鉞、大都督、督陝西諸軍事、太宰,並改封為秦王,鎮守長安。
我問過劉曜的看法,他不置可否,最後說了一句:「陛下胸懷大志,圖舉天下。晉帝在世,便是晉人的希望,是一面旗幟,陛下怎會讓這面旗幟屹立不倒?」
劉聰將她風光大葬,謚號武宣皇后。從此,他的後宮陷入了混亂,前後冊封六人為皇后。更離譜的是,建元元年(公元315年),他冊封上皇后、左皇后和右皇后,三后並立,佩皇后璽綬者便有七人。
我笑睨著他,「政務繁忙,你不去批摺子?」
劉曜問我:「司馬衷與我相較,何如?」
劉曜的黑眸浮現出血絲,有點駭人,「如果母親一定要保人,就不要怪兒子不孝!」
「不敢起誓,那便是做過!」他的眼中跳躍著兩簇明耀、噬人的火焰,「幸好熙兒沒事,否則我必定親手殺了你!」
嫣兒以稚嫩的聲音冷哼一聲,唱作俱佳,「父皇羞羞,竟然光著身子欺負母后,父皇羞羞。」
袍服落地,他解開我腰間的帛帶,深淺不一地吻我,娥眉,嘴唇,耳垂,香肩,脖頸……循序漸進,不緊不慢,深沉纏綿……
我歪坐在鋪著軟錦高枕的小榻上,和顏望著這美如閬苑仙境的春景,心想著:如此優美,如此繁盛,只是,盛極必衰。
漢麟嘉二年(公元317年),三月,平陽傳來噩耗,卜清柔過世。
也許,他異於常人的舉動,只是想滿足自己的美夢。
「好,我不過問,但是,這幾日府中流言蜚語滿天飛,你也不過問?」老夫人語重心長地問,一副怒火中燒的模樣,「你可知下人都在議論什麼?」
「我答應你,好好調養身子,陪你活到百歲。」我溫柔淺笑,靠在他的肩頭,「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理,只想著,活得更久一點、更長一些,可好?」
她辯駁道:「也可以是別人指使安管家,讓他指使清柔。」
「說!」
「太醫是不是說,好不了?」我莞爾輕笑,假若病情不嚴重,他絕不會如此。
「母后……母后……」
也許劉聰想通了,不再糾纏我,我和劉曜過了一段溫馨、開心、快樂的日子。
「哪有事瞞著你?別瞎猜了,太醫囑咐了,你不能胡思亂想,必須早睡。」他輕拍我的臉蛋,想攬倒我,「容兒乖,快睡吧。」
「既然是你自請,那便去別苑靜心思過罷。」劉曜終究允了她的請求。
老夫人道:「有因必有果,有果比有因,謠言未必空穴來風。曜兒,所有人都在恥笑你,說你的妻子給你戴了綠帽子,你還當她是寶。」
「因為,她是你的妹妹,眉眼之間與你有兩分相似,她的聲音也https://m.hetubook.com.com很像你。」他掌心的涼意緩緩滲進我的手,頰邊的微笑溫柔而苦澀,「我告訴自己,冊封她為皇后,就是冊封你;我將她當作你,就好像你仍然在我身邊,陪著我,我們再也不會分開,廝守一生……」
朝臣紛紛上奏,諫言充裕後宮,廣設嬪御,誕育皇嗣。
她由下人扶著,顫巍巍地走進來,站在兒子面前,目光凌厲,語氣強硬地說道:「清柔這輩子都是劉家的人!是劉家的兒媳婦!是將軍府的人!」
她穿著一襲暗色素樸袍服,輕鬟緩髻上只插著一柄銀簪,妝容淡淡,顯得尤為憔悴。她看我一眼,謙卑地問:「將軍有什麼吩咐?」
宮娥收集了一些花瓣,裝在花籃里,放在我身側。我輕輕地捧起一掌輕盈若蝶、脆弱如玉的花瓣,一股濃郁的香撲面而來,令人微微不適。
為什麼要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六月末,早間,艷陽高照,萬丈光芒灑遍寰宇,整個世界流光溢彩、金光閃爍。不會兒,日光漸漸毒辣,花苑寂靜,只有知了一聲聲地啼鳴,我在小亭飲茶乘涼,只有碧淺陪著。
「當真?」我總覺得哪裡不妥,總覺得這次病得不可思議。
除了上朝和處理公務,其餘時間他都陪著兒子,弄兒為樂,與兒子玩得不亦樂乎。
「咦,將軍來了,後面是什麼人?」碧淺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好像那些人抬著肩輿,輿上那人是誰?」

春花燦爛,競相爭艷。桃花嬌羞多情,杏花孤芳自賞,海棠嫵媚勾人,深紅,嫣紅,淺紅,粉紅,梨白,潔白,一朵朵的嬌花俏麗枝頭,迎風搖曳;一片片的雲朵飄浮在枝幹綠葉上,恍惚間,雲朵飄逸地飛轉,變成了花海。
我耐心地問:「嫣兒有什麼事找母后?」
「有嗎?」我柔然地笑。
我緩緩道:「你我之間,我只願記得,在竹屋度過的最初那幾日,騎馬,烤魚,烤雞翅……只願記住那時的開心、快樂,記住那時候的你,豪邁洒脫。」
他面色微沉,語聲乾脆、決然,「革職,永不錄用!」
他頷首,坐在床沿,攬抱著我,「有你在,朝政上的難事,都不再是難事。」

「陛下。」我含笑喚道,無須回頭,我也知道是他,因為,他的懷抱,他的氣息,他的體味,於我而言,再熟悉不過。
他俯身看我,雙臂撐在我身子的兩側,圈住我,「此處風大,也不怕著涼?」
心火燃起,我環上他的脖子,喃喃道:「就讓臣妾服侍陛下……」
劉聰笑起來,「我明白了,最初的,是最美好的,後來……變了……」
春風吹拂,清香瀰漫,熏醉了人。
此時已是光初二年(公元319年),劉曜因在關隴立足不穩,有後顧之憂,便授石勒為太宰、領大將軍,以河內二十四郡封石勒為趙王,穩住石勒。
劉曜喉間一緊,漆黑如墨的瞳仁頓時定住。
碧空萬里,湛藍的天宇藍得極致,像一塊廣袤無垠的藍寶石,那潔白無瑕的雲絮飄逸多情,彷彿綿軟的白絲在天際飄飛。夏風拂過,送來一陣陣的花香。花苑遍植奇花異卉,繽紛的色澤裝扮了這個艷麗的時節,處處嬌艷,處處妙色。
劉聰向我伸出手,祈求地看我,彷彿一個性命垂危的人祈求生者最後一絲憐憫。
劉曜的鼻尖輕觸我的鼻尖,「我的容兒是世間最聰慧的女子,只是,讓你傷腦筋、讓你累著,我會心疼。」
「我也希望如此。」淚水簌簌而落。
我不明白,劉娥不是被禁足了嗎?為什麼這麼快就復寵了?也許是她使了什麼詭計重新得到劉聰的青睞,也許是他忘不了她的好。
史官李大人在書冊中記述了一段劉曜與我的對話:
「嗯。」他就快死了,何必讓他走得不舒坦?再者,我的確想起過他,雖然我對他的惦記只是作為一個友人的牽挂。
劉曜故意板起臉,「父皇沒有欺負母后,嫣兒乖,先出去玩兒……」
劉曜篤定道:「我覺得,必定是女兒。」
很快,老夫人知道了這件事。他剛剛沐浴完、穿好衣袍,老夫人就氣勢洶洶地闖進來,板著臉,狠狠地瞪我,「你先出去。」
良久,劉曜低啞道:「好。」
奶娘進來,心虛地跪地,驚慌失措,滿目懼怕。
「即便你有心,朝臣也會進諫,要你立后。」
我站在廊上,遠遠地望著花苑中的碧草鞦韆,碧淺和兩個侍女正陪著四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玩鞦韆。五個小孩兒爭著坐鞦韆,碧淺協調了一番,他們才一個個地輪流坐。
他們幼嫩的臉上洋溢著歡樂、純凈的微笑,與世無爭,無憂無慮,享受美好的童年。
之前幾年,我過得舒心、快樂,然而,去年十月生嫣兒,原本就弱的身子就徹底傷了。再者,那時候,靳准作亂,劉曜進兵平陽平亂,我總是擔憂、掛心,沒有調養好身子,日益損耗,終於倒下。
「小的不是有意的……小的什麼都不知道……」奶娘驚懼地匍匐在地,懇求道,「小的該死,小的招了,只求將軍不要殺小的和小的家人。」
我故作凄然地問:「陛下不要我了嗎?」
他握緊我的手,一行清淚倏然滑落,「可是,僅僅一年,她就離開我……容兒,為什麼上蒼這麼殘忍?為什麼連她也不留給我?她全心全意地愛我,我幾乎把她當作你了,盡我所能地寵愛她,可是,為什麼上蒼這麼快就帶她走?為什麼不讓她多陪陪我?」
這便是他性情大變的緣故?
我「哦」了一聲,須臾又道:「可有大礙?」
我以手指拂去他的淚水,「這些年,我享盡榮華富貴,椒房專寵,幾個孩子也乖巧懂事,我心滿意足了。若是不開心,壽命再長,又有何用?」
「晚些時候,母后再給你梳,好不好?」
她恭順地應了,眉目溫婉,悄聲退出寢房。
是我誤了他一生,劉聰,對不起……可是,一句「對不起」,彌補不了什麼。
「你放心,我知道怎麼做。」
「恢復清柔的名分,休了容兒,把容兒趕出府,這就是母親最希望看到的吧。」他面色冷肅,語音冷冽,「母親,兒子早已說過,這是兒子的事,你不必過問。」
我緩緩頷首。
他默默地瞧著我,我也淡淡地看著他,相顧無言。過了這些年,我老了,他也老了,看起來比劉曜蒼老十歲,許是耽於女色的緣故。他穿著一襲淺青色輕袍,襯得面色發青;昔日魁梧的身軀瘦小了一圈,兩鬢微白,雙頰下陷,面上病色分明,臉龐再無昔日的冷厲與豪邁;那雙黑眸慢慢地明亮起來,似乎恢復了幾分當年的神采,如鷹陰鷙,如虎兇悍。
其時,湯浴已備好,劉曜正要沐浴,便道:「先擱著,我稍後吃。對了,有容兒照顧我,你無須費心。母親年事已高,你多陪陪母親罷。」
我掌管府中事務,發現安管家中飽私囊,這些年來不知貪了多少銀兩、珠寶。於是,我以此威脅他,讓他為我辦事——讓奶娘飲酒,嫁禍給卜清柔,讓她再無翻身之地。為了保命,安管家不得不答應我,最後,他以為我會讓他繼續留在府中,沒料到我早就想拔除他這個眼中釘。因為,他更聽命于老夫人和卜清柔。
劉曜冷了臉,道:「帶公主出去,好好看著!」
四月,被晉廷大臣擁立為太子的司馬鄴,在長安即位為晉帝,改元建興。
「清柔只希望母親和將軍好好的,不要為了清柔傷了母子情,清柔只想過安靜、平淡的日子,還望母親成全。」她眉目和緩,彷彿已經清心寡欲,不再過問塵世間的是非、恩怨。
我伏在他的肩窩,心中滿滿的甜蜜。
這幾日,劉熙總是貪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春困。碧淺說,他的臉蛋總是紅紅的,像紅色的蘋果,而且睡得很沉,和-圖-書叫也叫不醒,我連忙讓她請來大夫。
他哽住,嗓音低啞,似有哭意。
可是,我答應過劉曜,不讓他動氣。
劉聰為什麼變成這樣?
「真好看。」碧淺笑盈盈道,看著我的肚子,「姐姐,已經六個月了吧。」
這三年多,我為他再生了兩個兒子,劉襲,劉闡;若是懷著身孕,便留在平陽將軍府安胎待產;有時陪他南征北戰,照顧他的起居。
老夫人緩了緩,無奈地接受了這個現實,道:「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清柔服侍你,如今你為什麼不讓清柔服侍你?」
劉曜握著我的手,眸色越來越寒。
帷帳迷離成霧,情火蔓延開來;魂靈交融,情深一刻。
劉曜嘆氣道:「陛下如此行徑,大失人心,也許是因為你,容兒。」
漢嘉平三年,春,晉帝司馬熾崩,時年三十。
我們面對劉氏列祖列宗,向上蒼致敬——
他冷笑,「依你之意,是容兒指使安管家,以熙兒的性命陷害你?」
卜清柔,我可以恢復你的名分,也可以讓你失去所有。
「小的……小的不知道……」奶娘瑟瑟發抖,舌頭打結。
十月,劉曜進佔赤壁(今山西河津縣西北赤石川),太保呼延晏等人從平陽前來歸附,聯合其他朝臣共同推舉劉曜為帝。劉曜稱帝,改元光初,派征北將軍和鎮北將軍進屯汾陰(今山西萬榮)。其時,石勒駐守河北,與劉曜形成掎角之勢,共同討伐靳准。
迫於無奈,她唯有先行離去。
兩日後,卜清柔恢復了夫人的名分。
原來,他這麼做,是為了圓夢。
「將軍並沒有廢了卜清柔的夫人名分,只是讓她住在別苑,會不會有朝一日,將軍心軟了,接她回來?」碧淺所擔憂的,正是我的憂慮。
可惜,上蒼不給我更多的時日陪他走完這一生。
「罷了,多行不義必自斃。」我懶得為了旁人再費心神,「往後的事,往後再計議。」
老夫人噎住了,沒有反駁,想必是心虛了。
「你為我生的孩子,我都喜歡、都疼愛。碧淺為陳永生了一男一女,那小姑娘瞧著多可愛。我就想,我有那麼多兒子,再生一個女兒就圓滿了。」他溫柔低語。
十九歲,十九年,整整一個輪迴。
他黑睫一顫,痛意在眼中瀰漫,「不是什麼不治之症,只是……」
碧淺奔過來,驚喜地笑,「皇后覺得怎樣?想喝水嗎?」
「此事太過無稽,人怎麼會產下虎蛇?」我不信會有這樣奇異的事,柔兒是劉殷的孫女,是劉氏女兒,照理應該不會對劉娥有加害之心,「此事似有蹊蹺,陛下可有查探?」
「那便好。」
「謝將軍。」她低著頭,不看夫君,也不看眾人,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像一個備受委屈的小妾,徑自離去。
身為帝王,劉曜僅有我一個皇后,盛寵空前,後宮形同虛設,朝野議論紛紛。
漢建元二年(公元316年),劉曜攻陷北地,進攻長安。九月,終攻陷長安外城,晉將只能據守內城。被圍困三個月,長安食糧缺乏,晉帝被迫投降。
「噗……」我極力忍了,卻還是忍不住。
這段對話根本就是子虛烏有,劉曜從未這樣問過我,我也從未這樣回答過。

老夫人疑惑道:「怎麼?」
這夜,劉曜寬衣解帶,上床後為我掖好錦衾,握著我的手,一笑,「睡吧。」
「是嗎?」我低頭,輕觸他的唇,他握著我的臂膀,抬高我的身子。
這身冠冕掛在檀木衣架上,那身上朝時穿的黑色袍服放在床榻上,是浣衣宮人剛送回來的。
只是安慰他罷了,假若可以活得長久一點,那自然是好。
這樣的語聲,略有鏗鏘之意,夾雜著自傷、悲痛、無奈、心碎,還有那無窮無盡的情意。
接著,他派人迎老夫人喪于平陽,還葬粟邑,墓號陽陵,偽謚宣明皇太后。
「可是,你答應過我,等熙兒長大,有獨掌朝政之力,我們就隱居避世,過神仙眷侶般的日子。」他熠熠閃光的黑眸盈滿了熱淚。
劉曜的面上交織著怒氣、厭惡,叱責道:「孩子還這麼小,你竟然如此歹毒,對小孩下手!」
我解開他的衣襟,輕輕地划著他的胸膛,「如此良辰,陛下捨得這麼早就寢嗎?」
碧淺笑道:「這身袍服真好看,姐姐穿在身上,我還以為仍是當年的妙齡佳人呢。」
「其一,此生此世,不許你另有所愛;其二,我死後,陛下可再立后,不過必須在三年之後;其三,縱然立后,熙兒縱有千般過錯,陛下也不能廢黜太子。」我轉過頭,脈脈地看他,心中酸楚。
「清柔沒有謀害將軍和容妹妹的孩子!」她平靜得異乎尋常,否認的話卻顯得蒼白無力。
嘉平四年(公元314年),正月,劉娥產下兩個不成人形的怪胎,受驚過度,死在產床上。
卜清柔冷靜道:「清柔沒有這麼說。」
如此,整個將軍府,再也沒有敵人了,再也沒有人會謀害孩子和我了。劉曜的枕畔只有我一人,所有下人皆以我這個夫人為尊,不敢再小覷我、非議我。
終究沒有趕盡殺絕。
眼見漢國兩大猛將聯手,靳准派人請和。
碧淺端來乳汁,王大夫細細聞著,還嘗了一口,然後道:「將軍,夫人,乳汁中有酒味,奶娘應該喝了不少酒。孩子喝奶娘的奶水,自然也將那些酒吃入體內。嬰孩萬萬不能飲酒,好在發現得早,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接著,劉聰被抬進小亭,眾人退下,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我很幸運,得到了一份專一圓滿的愛、一個溫馨幸福的家。
劉曜低沉的聲音分外溫柔,「容兒,熙兒已經九歲,再過三四年,他獨掌朝政,我們找一個世外清靜之地過平淡的日子,只有我們兩人,好不好?」
他一字字森冷道:「卜氏心腸歹毒,今日起,再也不是我的妻子,也不再是將軍府的人!」
怪不得生養嫣兒后,時常覺得力不從心,總是氣喘得厲害。
我笑一笑,任他攬著,一起望著五個孩子嬉鬧玩耍,明媚、靜好的光陰便從指尖悄悄地流逝。
是的吧,因為我!
從未覺得這般累,好像所有的精神氣兒都隨著那一陣眩暈而消失。
劉聰笑了笑,「五弟做得比我好,我甘拜下風。」
停頓半晌,他終究說出實情。原來,憂思真的會傷身。
「看我怎麼收拾你!」劉曜也笑起來,在我的脖頸又啃又舔。
「你不是在書房處理公務嗎?」
我展開袍服,撫平折角,仔細地檢視著,看看是否有破損之處。
石案上放著一個水缸,我折了荷花放在缸中,彷彿這荷花便是盛開於水上,別有一番意趣。
「並非沒有這個可能。」我知道,劉曜沒有廢妻,到底念著昔日的夫妻恩情。
「只是什麼?」劉曜不耐煩地問。
老夫人卧榻養病,卜清柔盡心服侍,劉曜從未去看望過,我自然也沒去。
「我只是不希望你這麼辛苦。」看他病成這樣,我很難受。
我想起,早些年,太醫就說過,我的病來源於「憂」。自從十九歲那年嫁給司馬衷,便開始情志鬱悒,積憂在心,心力損耗;如此十余年,臟腑俱損,身子被掏空了。
他攬過我,「與你無關,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受到任何傷害。」
「容兒,這一生,你當真對我沒有半點男女之情?對我當真只有恐懼與恨嗎?」他懇切地問,無望中深藏著隱隱的希望。
來到行冊后大典的大殿,我望向站在群臣中間的男子。
這年五月,長安秦王府迎來了又一年夏季。
我站在一旁,沒有開口,早已料到會出現這一幕。
他應道:「不清楚,也許沒什麼大礙。不過,這幾年,陛下濫殺大臣、多行殺戮,寵信宦官、奸臣,疏於朝政,耽於後宮享樂,朝野上下早有怨聲。」
劉曜走進小亭,眉宇蘊著憂切之色,「陛下病危,只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見你最後一面。」
「不可!」
劉曜冷哼一聲,「你沒有,為什麼安管家說是你指使的?」
「母親想說什麼?」
那是身後事了,我再也見不到後人如何評價我、如何評價劉曜。
只有麻痹,他才會好過一些,因此,他沉醉於後宮美色,耽於享樂,荒廢朝政。
八月,劉粲升劉曜為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仍鎮守長安。不久,大將軍靳准叛變,殺害劉粲,屠戮宗室,並自稱漢天王,向江南晉廷稱藩。劉曜聽聞靳准作亂,立即進兵平陽。
「自然好,不許反悔!不許騙我!」劉曜輕抱著我,竟然說出孩子氣的話來。
很快,卜清柔來了。眼見這麼多人,她有點不明就裡,但也知道發生了大事。
劉曜的掌心覆上我的左乳,微微用力,粗噶道:「不許說『臣妾』。」
「清柔……」老夫人還想再勸。
劉曜震怒地斥道:「蛇蝎心腸的毒婦!」
我多次勸說,接母親回來,他每次都說,母親想和那毒婦作伴,就讓她們作伴罷了。
又是一年春天,紫光殿前的花苑蝶舞蜓飛,花事繁盛。
沒心沒肺的人,便會做出荒淫無道、殘暴昏庸的事嗎?
我緩緩走向他,走向我安穩的餘生。
他的下眼瞼泛著濃重的青色,雙唇無色,喘得比常人厲害,胸脯起伏比較大。
他抱著我,貼著我的臉頰,十指交握,與我一起看春華絢爛,看眼前的花苑漸漸變成暮春之景,看秋風蕭瑟、空庭荒蕪,看雪積華頂、琉璃世界……
如此,我就放心了。
劉曜摸摸我的頭,自嘲地笑,「若我是他,也許也好不到哪裡去。」
「兒子的幸福、喜樂,母親也要干涉、剝奪嗎?兒子整日對著一個不喜歡的女子、看不到自己心愛的女子、孩兒,心郁煩悶,你就舒心了?」
我大驚,握住他的手腕;他坐起身,快速地扯了錦衾將我裹住。
「處理完了,就來陪陪你。」劉曜的鼻子蹭著我的腮,五指輕撫我微微隆起的腹部,「這一胎,我希望是女兒,像你這般美。」

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劉曜進宮覲見劉聰,我擔心劉聰再次下手,好在劉曜平安地回來了。
對自己說,無論往後的路有多少風刀霜劍,無論世人如何看待我再嫁匈奴男子、二度為後,無論後世如何評判我這個漢人皇后嫁給胡虜、並且被尊為一國之母,我都會義無反顧地握著他的手,不再放開。
他服侍我服藥,之後陪我說話,我想去瞧瞧嫣兒,可是藥效很快就上來,我昏昏地睡了。
老夫人氣哼哼地瞪兒子,接著瞪我一眼,轉身跟去。
「若是女兒,便叫做劉嫣。」不經意地轉眸,我看見劉曜朝這裏走來,後面跟著一大批人。
他握著我的手,讓我坐在床上,以眼神示意我,不必避諱什麼;接著,他對老夫人道:「母親有什麼事嗎?」
老夫人阻止不了,威脅兒子,說也要跟去別苑住。劉曜沒有阻止,她竟然真的搬去了。
「年華總會老去,沒有人可以例外。」我無法想象,這些年他是怎麼過的。
「此事不必再說,兒子生活起居之事,母親不必過問!」劉曜斬釘截鐵道。
「你膽敢對天發誓,以你所生的孩子的性命起誓,你從未做過歹毒之事?」
淚水滑下,無聲無息。
她再次跺腳,脆嫩道:「不,我要保護母后!」
「嫣兒呢?」
「不嘛,不嘛,現在就梳。」嫣兒嬌氣地跺腳。
「你可知,為什麼你離宮沒多久,我就冊封劉娥為皇后?」劉聰輕輕揉著我的手。
石勒大怒,派主力軍急攻平陽;靳明向劉曜求救,劉曜派人迎回靳明。平陽士女一萬五人隨靳明歸附劉曜。劉曜斬靳明及靳氏男女,報其屠戮劉氏之仇。
忽然,劉曜起身,抱起我,大步流星地回寢殿。
久而久之,就沒有人再進諫了,畢竟,我為他誕育三個兒子,之前的侍妾也生了幾個兒子,劉氏皇子不算單薄。
嫣兒以右手手指點著雪玉般的臉蛋,靈俏的黑眸一瞪,「母後身子不適,父皇為什麼在這裏妨礙母后歇息?」
「碧淺,隨我回去。」劉曜展眉一笑,叫走了碧淺。
「這都是拜母親所賜,別以為兒子不知道那些流言蜚語從何而來,若非有人授意,那些下人膽敢非議嗎?」劉曜的聲音飽含怒氣。
沒錯,帝王者,必不會讓另一個王者在睡榻之側安生。
安管家一臉被人逼迫的苦相,抹淚道:「小的……小的在將軍府管事多年,對將軍忠心耿耿,怎麼會做出不忠不義之事?只是……只是……」
奶娘疾步進來,低著頭,不敢看床榻。她惶恐地行禮,「奴婢該死,奴婢沒有看好公主,驚擾了皇后靜養,奴婢該死。」
這個氣魄懾人的男子,才是我羊獻容命定的良人。
身後有人,我正要回身,便有一雙鐵臂從身後摟住我。我將頭往後仰,靠在他的肩上。
他笑問:「母親以為兒子應該怎麼做?」
我微微抬身,「不要騙我,我究竟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近了,我看見了,肩輿雖有簾帷遮掩,然而,簾帷晃動,劉聰的臉依稀瞧得見。
我澀然問道:「劉娥是不是產後受驚過度而身亡?」
至此,晉廷惠皇后羊獻容的蹤跡,終於大白于天下——成為趙國皇帝劉曜的皇后,再度為後。
我頷首,「我明白。」
二月,遷都長安,設宗廟、社稷壇和祭天地的南北郊,改國號為「趙」。
「不可!」他急急道,須臾之後才發覺自己過於激動了,於是解釋道,「我意思是說,我們已有四個孩子,足夠了。」
醒來時,很累,很倦,全身像散架似的,乏力得很,只想繼續睡。
我看著他,他好像墮入了十八年前的記憶,洛陽,郊野,竹屋,小河,草地……他微微地笑,眼角閃光,唇角噙著清風般的釋然。
石勒攻佔了平陽,留兵戍守后離京都東歸,並派人獻捷報給劉曜。
「會不會是奶娘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我疑慮道。
今日起,羊獻容是劉曜名正言順的妻!是劉曜的皇后!是趙國的皇后!
「這也是劉家的事,是將軍府的事,你想讓整個平陽城的人都知道你娶了一個****?」她怒道,「你想讓天下人都知道劉家……」

「小的不得不遵命……」安管家不太敢說。
劉曜淡淡道:「有容兒服侍我就夠了,清柔服侍母親罷。」
我想說,你錯了,我哭,只是覺得愧疚,覺得自己害了你,不忍心見你這般自苦……
一時之間,眉骨酸澀,熱淚不自禁地翻湧上來,差點兒掉下來。
他鎮守長安,將我和三個兒子接到長安,在長安秦王府過了平靜、快樂的兩年。
外面傳來一道蒼老、渾濁的聲音,是老夫人。
我靠著他,滿心的暖意,問:「孩子們呢?」
「清柔是我認定的兒媳婦!」
夜裡,東廂傳出,老夫人病倒了,想必是被兒子氣的。
「這可說不準,要看老天爺的意思。」
待立國、設朝等等諸事妥善、朝政略穩后,他下詔,冊立我為皇后,劉熙為皇太子,劉襲為長樂王,劉闡為太原王,劉嫣為安定公主。
我勸住了,念在安管家服侍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饒他一命,逐他出府。後來,他去了哪裡,無人知曉;是生是死,不得而知。
前面的碧池不見碧水,滿滿一池的荷葉,滿滿一池的瑩碧,一支支纖細的荷花亭亭玉立,宛如妙齡少女著綠裙立於水上,粉紅腮,玉娥眉,風姿綽約,引人慾醉。
行至半途,不知為什麼,忽有一陣眩暈擊中我,我天旋地轉……
因此,史官李大人才會憑空寫出這樣一段記述,為劉曜歌功頌德。
我轉眸,望向那一池的碧綠與荷花,望向那一年的春光與動蕩,望向那一年的繁華風流與風雨飄搖……在hetubook.com.com郊外的那所竹屋,碧草青青,小河潺潺,山林緲緲……
「這會兒不困,我們說說話。」我使力頂著,不讓他扳倒。
劉曜斜唇笑起來,「原來如此。」

「太醫說沒有大礙,只是去年生養嫣兒后沒有好好調養,這幾個月又寢食難安,憂思攻心,以致五內鬱結,這才病倒。只要靜養一些時日,便能痊癒,放心吧。」他摸摸我的頭,溫柔得異乎尋常。
之所以震怒,是因為,他知道我清楚我的心思——縱然司馬衷比不上劉曜驍勇睿智、有擔當有氣魄、有帝王之范,但我不會拿他們二人相比較,因為,無法比較,也實無必要。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雖然我無意招惹他,但畢竟他因為我而毀了他的帝業、毀了他的一生。
「我不是這意思……」
劉曜不動聲色地反問:「既是流言蜚語,又何足信?母親活了大半輩子,見多識廣,也覺得這種謠言可信?」
「奶娘帶著她,正教她如何向父皇、母後行禮。」
「這雞湯是清柔親手做的,也應該是清柔服侍你進食。」老夫人提高聲量,滿目厲色。
然而,劉曜聽信部屬之言,斬殺石勒派來的使者,石勒得知,大怒,二人開始交惡。
「你想說什麼?」
他的語聲中有唏噓之意,似有羡慕,似有自嘲。
「下人都在說,你的好妻子不守婦道,與陛下做出苟且之事,還說你的兒子不是你的兒子,是陛下的孩子。」
我想問他,為什麼那般折磨自己?為什麼不放過自己?你明明可以當一個繼往開來的明君,為什麼要當一個遭後世唾罵的昏君?
奶娘應了一聲,立即抱起嫣兒退出寢殿。
過了半晌,他忽然道:「平陽傳來消息,陛下時患病痛。」
太美,太惹人注目,未必是好事。
以為這一生不會再與劉聰相見,卻沒想到,有一日……
我已老成這樣,而他仍在盛年,面容冷峻,劍眉飛拔,目光懾人。
不一會兒,安管家被侍衛帶來,也許知道事發了,他立即跪地求饒,「將軍,小的怎敢謀害小公子?小的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謀害小公子啊……」
他竟然從平陽來到長安!
我點頭,「對了,李大人一事,你如何處置?」
情火漸熾,氣息急促,青絲纏繞,肢體相擁,他撫遍我的身,將我攬倒……
是他及時攬住我……
那年,我嫁給晉帝司馬衷,十九歲;今歲,我再度為後,三十八歲。
「跟你說過無數遍了,你就是不聽。」劉曜轉過我的身子,寵溺地責怪,「你身子才略略好了些,你就急著為我做這些事,不怕累著?不怕我心疼?你再這麼操勞,我就把你綁起來,讓你什麼事都做不成。」
「你沒有錯,是我自己想不開、放不下。」劉聰凝視我,宛若從前,情深如海,傷痛累累,「假若可以選擇,我寧願從未在洛陽遇見你,從未去金墉城找你,從未與你在竹屋度過那些快樂的日子。」
劉曜握著我的雙手,默默相望,情意深深。
「太醫說,這些年你連生三個孩子,傷了根本;去年,你以高齡之身生養嫣兒,損耗極大,身子已虛弱不堪。倘若調養得好,可保三四年壽命。」他沉啞道,語聲沉重。
宮人讚美道:「皇后美如天仙,鳳姿傾世,陛下看見皇后如此妝扮,必定看花了眼。」
老夫人驚震道:「你怎麼能去別苑?我不同意!」
劉曜朝外喊道:「把人帶來。」
我勸道:「將軍息怒,孩子沒有大礙,這次就算了,想來夫人只是一時想不開……」
四周清寂,只有落花的聲音。
世事竟然這般巧合,然而,終究是過了十九年,容顏已老,年華不再,當年的妙齡女子已經變成皮粗肉糙的婦人,不知劉曜會給我多少光陰的獨寵?
我更覺得不妥,並不是什麼大病,他們何至於這麼緊張?難道我得了什麼重症?
「將軍,我去看看孩子。」我朝他柔然一笑。
「是夫人讓我這麼做的。」安管家驚懼地顫抖,「夫人說,這事神不知鬼不覺,不會被人發現的。就算被發現了,也有老夫人擔著。事成之後,夫人就給小的兒子謀一份差事。」
「我都答應你。」他沒有絲毫猶豫地答應了,「此生此世,我只愛你,也只有你一個皇后。」
李大人奉上這段記述,劉曜大怒,當著群臣的面叱責他,群臣震驚。
勻妝,勾畫,深邃眉眼,檀色雙唇,桃紅玉腮;緩髻傾鬟上綴滿了琳琅珠翠,金步搖寶光流轉;穿上端莊大氣、文綉精美的吉服大袍,站在銅鏡前,我微微一笑。
我掙脫手,撐起身子,眯著眼瞪他,「陛下有事瞞著我。」
她抬起頭,看看他,轉過頭看我,眼底眉梢浮現出些許冰冷的笑意。
劉曜對我說了這些事,我極為震驚,但總不願承認,他這些迥異於常人的行徑,與我有關。
安管家點頭,「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將軍饒命啊……小的是被逼的……」
原來,我昏睡了三個時辰。
我點點頭,問:「這些事,陳永不知道吧。」
他的臉頰緊貼著我的腮,「若覺得累,就告訴我,你我之間,再無秘密,可好?」
每每有這樣的摺子,劉曜看也不看就扔在角落,不予理會。
此生榮華,由他給予!身後榮耀,由他成就!
我淡然而笑,「我不累。」
我不知怎麼安慰他,只是憐憫地看著他。
我道:「他可以選擇當一個為後世稱頌的明主,也可以選擇當一個遺臭千古的昏君,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亦無能為力。」
迴風動地起,飛砂風中轉;人生沉沉浮浮,不過浮華一夢,總會轉瞬成空。
他目光灼灼,閃爍著耀人的晶彩,「晚些時候再批不遲。」
站在窗前呆望良久,我回過神,繼續整衣。
「嫣兒乖,你母後身子不適,需要歇息。等你母后好些了,就給你梳,好不好?」劉曜裝起兒音哄道。
劉曜將我摟在胸前,憐惜道:「自然不是,我怎麼會不要你?你身子還沒複原,太醫說,你需要靜養。來日方長,我們還有下半生。」
「入土前能夠見你最後一面,此生無憾。」他緊緊握著我的手,嗓音沙啞,尤為蒼老,「容兒,這些年,你可曾想過我?可曾想起我們的過往?」
「我總有法子。」他的拇指撫著我的腮,「近來氣色好了,有點紅潤了。」
彷彿,他看懂了我的面色,輕輕地笑,「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麼這些年我會變成那樣?」
飲了熱茶,我抬眸,看見一人穩步走來。
身邊的宮娥連忙自請,回殿取披風。
身姿高軒魁偉,氣度傲世不群,器宇軒昂,這便是我的夫君,劉曜。今日,他只著一襲墨色長袍,廣袂與袍角的邊緣綉著華貴的金紋;隨著步履的行進,袍角飛揚而起,他的微笑也如春陽般溫暖、春風般飛揚。
我點點頭,她端來熱茶,親手喂我喝下。接著,劉曜快步走來,握著我的手,欣喜地笑著。
「陛下怎麼這時候得空?」我溫柔含笑。

漢麟嘉三年(公元318年),七月,葵亥日,劉聰崩,太子劉粲即位。
消息傳回平陽,劉聰震怒,命劉曜等諸將進攻長安,但遭晉將擊敗。
「請將軍應允。」卜清柔再次懇求。
他那雙黑眸縈繞著森冷的寒氣,「現在我就下令,再有人膽敢非議,膽敢說半句容兒的不是,輕則逐出府,重責杖斃!絕不饒恕!」
當日傍晚,卜清柔出府,前往別苑。
回長安后,劉曜對我說,他正猶豫著是否趁亂稱帝時,我派去的人正巧趕到,對他說,我平安誕下女兒。因此,他認定,這是上蒼的旨意:老天爺賜給他最想要的女兒,也會應允他稱帝。也因為如此,他最疼愛年幼的女兒,在女兒出生沒多久時就封她為安定公主,意為安邦定國。
日子,就這麼平靜地流逝。hetubook.com.com
「將軍何必這般咄咄逼人?」卜清柔凄冷道。
那片風流、璀璨的花海慢慢遠去,迤邐成一場醉人的夢……粉紫紗幔,鳳帷鸞枕,熟悉的寢殿映入眼帘,他將我放在床上,放下帷帳。
秋風深涼,吹在身上,廣袂好似也染了一層霜意,冷氣逼人。枝頭的綠葉早已飄零落地,一地的金黃為花苑點染了一抹濃重的色彩,別有一番美色,令人目眩。
「五日前正好是六個月。」
怪不得我卧病的這些日子,他的眉宇間總是憂切鬱結,他的眸光總是憂傷而寵溺,他總是長長地嘆氣,對我千般憐惜、萬般恩愛。

她歪著頭,狐疑地看我們,似乎不信,「為什麼父皇要光著膀子?」
「容兒,我要喝雞湯。」劉曜故意留下我。
「容兒,你依然那麼美,流年、光陰亦為你停留。」劉聰雙目濕潤,閃著瑩瑩的淚光。
「太醫吩咐,注意言辭,切勿讓陛下動怒、動氣。」他溫言地叮囑,握住我的手,「就讓陛下安心走吧。」

老夫人厲聲道:「自從那賤人進府,你眼裡還有我這個母親嗎?」
晉建武二年(公元318年),三月,司馬睿即帝位,延續晉祚,改元大興。
「兒子不好嗎?」我打趣道。
這夜,碧淺悄聲對我說,安管家拿著三百兩離開平陽,不過會有幾個匪徒搶劫,相信他已經死在平陽城的郊野。
「誰的命?再不說,我命人將你大卸八塊,去喂狗!」
終究是我害了他。
「他對將軍忠心得很,我怎敢對他說?」
「娥兒走了,我很傷心,沒想到這件事有可疑之處。」時隔多年,劉聰仍然悲痛不已。
十二月,靳准為部下靳明所殺,其眾推舉靳明為主。靳明派人送傳國璽于劉曜,投降劉曜。
他神色大動,使力拉近我,「容兒,別哭……」他想為我拭淚,卻無力抬高手臂,劇烈地喘起來,我連忙為他順氣。待他的氣息緩下來,他忽然將我的手握在他的心口,「我知道,你終究在乎我,你的眼淚便是明證。」
「為什麼飲酒?你不知道孩子不能飲酒嗎?」劉曜厲聲喝問。
三日後,安管家做假賬、中飽私囊的證據擺在劉曜面前,劉曜震怒,命人當場杖斃。
「若是女孩兒,便可與靜姝作伴。」說起女兒靜姝,她滿目憐愛,「對了,姐姐可想好名字了?」
「陛下,是我不好……」
老夫人正想開口,他又重聲喝道:「恢復清柔的名分,已是格外開恩;再得寸進尺,別怪我不顧昔日夫妻恩情。」
「奶娘給嫣兒梳的髮髻不好看,醜死了,母后給嫣兒梳梳。」嫣兒小小的嫩唇撅得高高的,纖長的羽睫微微捲起,一雙墨瞳無辜地眨動著。
禮畢,劉曜攜我回寢殿。
春日遲遲,枝頭抽出新芽,苑中綠色盎然,一冬的蕭瑟荒涼一掃而空,明媚的春光灑照在各個角落,紅花翠葉惹人注目,使人心情大好。
「這些事不費力,我也應該動動手腳、舒展筋骨,是不是?再說,我能為你做的,也就這些了。」我環著他的腰身,盈盈笑著,「和大臣們議完事了?」
他哭笑不得,我偷著樂,憋著笑。
我沒有這般盛裝過,自從跟了劉曜,這還是第一次。
「總得偷偷懶。」劉曜握起我的手,「手這麼涼。」
身在平陽的老夫人胡氏,亦遭難,沒有見兒子最後一面,劉胤不知所蹤。
劉曜冰寒地問:「是卜清柔?」
我笑道:「我哪裡懂朝政,是你早有決斷,我湊巧說中罷了。」
是嫣兒奶聲奶氣的稚嫩叫聲。
假若不能呢?
然而,那麼多宮人服侍我,我閑來無事,就只能為他整整袍服、收拾摺子,間或看摺子,再將上奏內容告訴他,他作出批示。這也是為了我們能夠時常在一起。
「老夫人和她住一起,我們想下手,也不好……」她警惕地看向門窗,謹防有人偷聽。
奶娘顫聲道:「是……是安管家讓我這麼做的。」
手指輕撫他的喉結,緩緩往上,摩挲著他的唇,「我們再生養一個孩子,可好?」
他回道:「先生正給他們上堂,講解《論語》。」
卜清柔仍以平淡的語聲道:「母親,將軍,清柔已心如止水,自請在別苑靜心思過,還望將軍和母親應允。」
按照他們的想法,我是晉惠帝的惠皇后,被劉曜擄來,只能委身於他。司馬衷失智無能,算不得一個好夫君,更不是一個英明的君主,我能夠嫁給劉曜,再度母儀天下,甚至椒房專寵,聖眷盛隆至此,是我的福氣。如劉曜這樣的夫君、帝王,才是為世間女子思慕的大丈夫。
我狡黠一笑,「下不為例。」
「為什麼?」
我回道:「無法相較。陛下乃開國明主,司馬衷是亡國之君,不能保護妻、子及自身。雖然他貴為帝王,妻子卻多次被凡夫武將折辱、廢立。當初,臣妾被你虜獲時,真的不願苟活,哪裡想到你會立我為後,許我榮華、盛寵?臣妾出身高門望族,見慣了那些三心二意的負心男子,自從嫁給你以後,才知道世間有大丈夫!」
「自然是真的,太醫說你醒來就要服藥,碧淺,把葯端來。」
再次,四目相對,再次,相顧無言。
我道:「照你這麼說,我倒希望是兒子。」
「將軍稍安勿躁,待小人確診再答覆。」他讓奶娘擠一些乳汁。
「好……好……」他開心地笑了,竟像小孩那般滿足,「五弟對你很好,只有你一個妻子,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你很幸福,對不對?」
「清柔犯下大錯,母親可以一再原諒;容兒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什麼母親那般討厭她?為什麼對她那麼苛責?」劉曜毫不示弱地反擊。
心中的話,翻騰了不少日子,我終究說出口,「若有一日,我不能陪你去找世外清靜之地,陛下可以應允我三件事嗎?」
輕綃般的花朵飄落枝頭,花落如雨。卻有感慨在心頭,人如嬌花,終究會凋落;卻又不如花,來年開春花會開,人卻不知在何處。
這已滿三歲的刁蠻丫頭被他父皇寵壞了,總是不聽宮人的吩咐,數次直闖寢殿,我也拿她沒法子。很快,一個身穿粉|嫩綉袍的雪玉小人兒揮動著小胳膊、小腿跑到床榻前,隔著帷帳看著我們,好奇而不解。
彷彿這襲帝王冠服本就應該穿在他身上,將他的魁偉風姿、風度氣魄揮灑得淋漓盡致,傲世不群,睥睨眾生,王者風範傾絕天下。在眾多朝臣、宮人中,他鶴立雞群,是最出眾的那一個。
有夫如此,有愛如此,還有何求?
早在嘉平三年(公元313年),二月,劉聰就冊封劉娥為皇后。
「嗯。」我淡淡地應道。
劉曜的袍服都是我收拾、整理,不假手宮人,因為,我是他的妻,理當親自為他整理衣袍;也因為,已經沒有多少時日讓我為他做這些貼心、親密的事。儘管,他總要輕責我,讓我不要親力親為,應該好好歇著。
「那夜,柔兒懷孕三個月,說身子不適,我就陪著她。不知道為什麼,我睡得很沉,連娥兒的近身宮女來稟報她胎動早產,我都不知。過了子時,柔兒叫醒我,我匆匆趕去,穩婆說,娥兒產下一對怪胎,我上前瞧了一眼,竟然是一蛇一虎。娥兒受驚過度,早已氣絕身亡。」
王大夫仔細地診察孩子,劉曜著急地問:「究竟是什麼病症?查出來了嗎?」
話落,他坐在我身後,將我摟在懷中,圈著我的身,為我擋風。
劉曜到底有些惆悵,黯然了一夜。
老夫人道:「我不需要清柔服侍,她要照顧孩子,服侍你必定會分心,怎麼會周到體貼?還是清柔服侍你最好。」
沒想到,短短几年,他竟然變化這麼大,風霜憔悴,病入膏肓。
兩次隨意提起,碧淺都及時地岔開話題。

看著他們天真無邪的笑容,聽著傳來的歡笑聲,我微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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