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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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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目眇眇兮愁予

第四章 目眇眇兮愁予

我一直在黑暗裡醒著。到了大約三更時分,終於抵不得那層層的困意上涌,一會又昏昏欲睡﹐一會又忽然驚醒。然後又是反反覆覆,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恍惚間,只覺得身旁那具少年的身軀,也一直翻來覆去,和我一樣,睡不安穩。朦朦朧朧,一下又覺得有人在我身旁看我;然而自己那時正在困意來襲之際,卻也辨不真切。
我終於知道,我錯就錯在對他的期望太多了。也許他真的像大家的讚美那樣,只是不好聲色,只愛讀書屬文罷了;可笑我還暗暗期待著他會為我這樣做哩。
我從期待、到忿怒、到意冷心灰;這樣的日子,無聲無息,也便似水一般地流過。一轉眼間,便已過去了八年。
我的夫君,雖然一如我們當日初遇時的那樣溫文有禮、才氣縱橫,但他畢竟是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少年,無力改變我的處境。更何況,他更愛的是那些文書史籍,更愛在風光旖旎的江濱,天天與文人雅士談玄說道。
我出嫁那日,車至西州時,疾風大起,掀屋折木;繼而狂風暴雪吹襲而來,帷簾皆白。而三朝回門之時,天氣陰暗晦冥,雷鳴不止;大雷震碎西州議事廳堂的兩根巨大廳柱。
我始終記得那紅燭半昏的夜,挑高的房梁是那樣高,高得我望不到房樑上彩繪的吉祥圖案;空曠的寢殿,在他沒有回來之前,因為修建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日子年深日久,顯得有絲陰晦森冷,使我恐懼害怕,萬分不安。我害怕著那粉飾一新的房梁屋角的深處,似乎會突然竄出來某個年代久遠的鬼魂,只消一口,便可以將我無聲無息地吞噬凈盡。
然而,我逐漸發現,我畢竟還是喜歡夜間。到了入夜,萬籟俱寂,我可以點幾枝蠟燭,慢慢想當初相遇時他的模樣。
而到了日里,我卻只能看著一個不再一樣的他,依然是一樣的面容,一樣的微笑,一樣的溫柔,一樣的斯文……但再不是當初那個看不清我、卻急著在池中摸索救我出來;不知我來歷、卻殷殷詢問我名字的俊雅少年了。
但是我不在乎。我還這麼年輕,一直在父母的羽翼下被保護得很好,從沒見識過那些險惡風雨。我總以為人手中權力愈大,日子便會過得愈是順心;可以任意支配旁人的喜怒哀樂,任意指揮旁人的言行乃至人生,任意向旁人索取自己的所求——
可是,我發現自己是貪心的。我覺得這些是不足夠的。他太聰明了,他的才華使我只能仰望;然而他技巧地將我排斥於他的世界之外,一切他所沉迷的事物,我都無法插足。但他做得又是那樣不著痕迹,使我即使想要為自己爭取,也無從開口。
我本來應該是很活潑的。出嫁之前,我是父https://m.hetubook.com•com母的掌上明珠,在娘家受盡寵愛。所以我不知道,世間竟然還有這樣黑暗的所在;吞噬人的活力、消磨人的意志,表面光鮮亮麗、背後互相傾軋,這難道就是那富麗堂皇的深宮內院里的生活嗎?
起初,我以為他是為我而不惜忤逆皇上的意旨;但當我滿懷希望地追問他時,他卻只是輕輕笑了一笑,輕描淡寫地說道:「沒有那樣的事,不過是流言而已。你不要亂猜。」
他待我很好。對於一個皇上斷定了命帶不祥的妻子而言,他待我簡直無話可說。我有時故意惡作劇,故意任性行事,然而只要不鬧到皇上那裡去,不鬧出什麼令人譏嘲的流言的話,他總是一笑而過。即使有時薄責於我,他的語調也是淡淡的,那麼寧靜而溫和,波瀾不興。
首先,是皇上的冷待。雖然我是他最疼愛的湘東王的正妃,他卻總覺得我是不祥之人。
可是在內心的深處,我畢竟是不甘心的。我從不知道,偶爾發生的巧合,會變成定我罪過的證據。冬日常見的暴風雪,會最終讓我在後宮裡變得這樣立足艱辛。
然而,成為湘東王妃之後的生活,我卻並不覺得那麼順心。
為什麼?為什麼?難道我不夠好嗎?難道我配不上他陽春白雪的世界嗎?我反覆地問著自己,卻沒有答案。雖然宮中流傳著種種耳語,我卻和圖書再不想輕信。
是的。再來,便是我的夫君。他的態度,比皇上對我的偏見,更使我痛心。
我在宮中,變得愈來愈孤立。一個十幾歲的女孩,雖然出身於名門顯貴,畢竟在後宮中不曾培植得多少勢力;不討皇上的歡喜,已經是我最大的弱點。倘若還加上我嫁的良人,是生來半瞎的湘東王,我便有十足的原因,成為後宮的笑柄。
但是,我卻從不知道,自己腦海中那個初遇時溫雅而羞怯的少年,已經消失了。我所期待著的夫君,早已不是我夢想中那個以深幽的眼眸,注視著我的人了。
我厭惡這樣的生活,然而我可以忍耐。假如我註定要犧牲自己的自由,來與我的夫君相遇;那麼,我心甘情願。
於是,我退了一步。我想我至少可以學著不去在乎。然而宮中的人太多,千萬道眼神射在我身上,也足夠腐肉刺骨。那些目光里的評定是那樣冷酷而無情,帶著一些嘲諷和偏頗,刺得我遍體鱗傷。
起初,宮中悄然傳說著,皇上從大婚之日起就對我諸多不滿,對那種種的天象凶兆更視為上天示警;於是皇上一直對湘東王明示暗示著,想半強迫他下決定休妻。當光陰一日日流逝,而我依然是湘東王妃的時候,宮中又起了新的耳語;說皇上無法迫使湘東王休妻,就改為要他廣納側室、疏遠正妻。而當湘東王仍然沒有選進更多妾侍時,人們的讚美和-圖-書之詞也悄然而至,說他不好聲色,只慕高名,聰悟俊朗,天才英發——
起初,我想嘗試著融入那種生活。我小心翼翼,想討好每一個人。然而他們看著我的眼神里,既有懼怕不屑,也有無情嘲笑。我從沒見過那般表面諂媚、而內里冰冷的虛偽眼神,雖然他們臉上往往都帶著一個勉強的笑,卻能輕易讓我冷入骨髓,全身寒徹。
在朝臣當面的恭賀與背後的竊竊私語之中,大婚典禮盛極一時。我雖聽不到那些耳語,但心中多少還可以料得到那不堪的內容。
其實,我也厭惡那終日佞佛的皇上。在我看來,他是對他的江山社稷太有信心了,以至於短短數年間,連續捨身佛門三次;然後那些王公大臣們,就要準備金銀珠寶、手寫佛經,沐浴齋戒,大張旗鼓地前往寺廟裡迎回他。而當他回宮之後,宮中所有人也要跟著他早晚誦經、虔誠齋戒、大做法事,繁文縟節、排場盛大,熱鬧得彷彿像民間的廟會。
天監十六年十二月,我被正式冊立為湘東王妃。
我孤立無援,我無數次從夢裡哭醒,想向爹娘求援,但被我喚來的宮女只是跪在我床前,反覆只是告訴我:娘娘,如今你入了宮,一切不比從前了;除非將來王爺離京就藩,或受命外放,否則……娘娘是很難和將軍及夫人再見一面了。
到了天色微明,曙光新透窗紗時,我醒了過來,細想一想,卻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嗤笑自己的錯覺:他原是眇了一目,另一眼也視力大不如前,天光白日的,都未必看得清我面上五官;在深夜裡只藉著窗外月色、與室內一點燭光,又如何能看得清楚了?他自己想必比我更清楚這樣做的徒勞,又怎會花時間氣力去做這樣無用的事?
我無法融進那種生活,然而我也逃脫不掉。皇上的嫌惡,引來宮中諸人的排斥輕視;我逐漸懂得,只有在這空曠的「文思殿」之中,我才得以暫避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審視和流言蜚語。除非我有足夠的勇氣和決心能夠面對這一切,否則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躲避。躲在這「文思殿」之中,躲藏在蕭繹的羽翼之下——
可是,他也只是個比我年長一歲的孩子。他甚至無力擺脫自己的困境,無力阻止他人議論著他的那隻瞎了的眼睛、或在那議論當中所充滿的嘆惋、嘲弄與同情。他,又怎會有寬闊的羽翼,能護我周全呢?
「文思殿」是蕭繹和我的寢殿。據說,當初皇上對蕭繹的文采斐然頗為激賞,特別安排他以「文思殿」作為居所。這名字,與蕭繹十足相襯。
這一切看在皇上的眼中,都成為十足的不祥惡兆,更使得他肯定了自己的推斷,深悔一時順從愛子意願,未曾細細考查我就貿然下旨。於是他毫不掩飾對我的厭惡,而且我知道,皇上還嘗試說服我的夫君;要我終日禮佛為蕭繹祈福,又要蕭繹另娶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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