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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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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非復少年時

第二十二章 非復少年時

我一愣,沒想到他居然又搬出那些祖宗成法、禮儀道德的大道理來。我沉默了一瞬,方緩緩道:「我今天……並不是問你朝政,我是問你……家事!」
我想嘗試著說服那個人。倘若行雲不能託付他的愁懷,也應寄志向于山河,多想想他肩頭那許多人寄予的期望,那是自從二十八年之前,就降臨在他頭頂的天命所歸。他將來總會由一人之下,終究變為萬人之上;所有的冷待,於他都是更艱苦的磨鍊,都是壯志得酬前必經的曲折。他總有一天會成為萬民的天子,他的志向與抱負也總有一天會實現;只要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愕然。我知道他誤會了,可是他所說的話,從字面上來講,我的確是這個意思,我無法反駁。「我……我的確是同情太子的境遇,可是我絕沒有其它的意思!你不要亂想——」
「那足夠了。」我略一沉吟,吩咐他道:「你動身啟程之前,到我這裏來一趟。我有樣東西,要托你務必轉交給太子殿下。你一定要謹慎小心,不但你自己絕不能拆看,也絕不能教旁人看到此物!倘若太子問起,你可回答他說……這是太子昔時在御花園中,所念念不忘的東西。」
我沒有接。洶湧的淚水早已在我臉上泛濫成災,多年來無望的等待,無數的冤屈不白,都擠擁在我心口,將我的心燃燒為灰燼。
「徐昭佩!」蕭繹驟然爆發出一聲大吼,連名帶姓地,將我沒有說完的話都哽在了喉間。他用力甩開了我的手,那塊我用來拭淚的絲帕也因此掉落地面。他的面色蒼白而嘴唇顫抖,眼中又彷彿燃燒著熊熊火焰,似是在努力地抑制著心底那滔天的怒意。「你……不要太過分!」
我恨透了那個人。那個人受了某個更陰狠毒辣之人的指使,藏匿於樹后,陰險地竊聽去我與蕭統的對話,然後斷章取義,故意製造我與蕭統有私的假象,好讓蕭繹誤會……
「昭佩,你想幫助他,是吧?」
李桃兒畏縮了一下,囁嚅道:「京里前來的諸位大人到了,正候在前廳等著拜見王爺。這裡是眾位大人的名帖……」

我正待問出口,卻聽得門外廊上,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遲疑地說道:「奴婢李桃兒,見過王爺和娘娘。」
我大為震驚,無法置信地盯著他,脫口而出:「《閑情賦》!你……!」
蕭繹似乎有些驚異於我平靜的態度,又似乎有些後悔一般,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蕭繹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然後,他轉過身來,乾澀地說:「所以,你就心疼太子孤立無援了?你就想要不顧一切地替他抱不平了?」
我猛地揚起臉來,心頭千滋百味,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麼好。蕭繹那種脆弱的、茫然的表情,震動了我的神經。一霎那間,我的心底通透明徹。
蕭繹又嘆了一口氣,彷彿對我的淚水感到束手無策。他無可奈何地看著我,終於走回來,蹲下身子撿起那塊絲帕,無言地遞到我面前。
「我明白了……原來是這樣。果真是『帝鄉不可期』……」我輕聲自言自語,又省起一事,問道:「前次聽你說,太子健康有虞,為編纂《文選》而日夜操勞、嘔心瀝血,身體……已大不如前?」
「為何我們會變成如此?一定要彼此說些互相傷害的話?我有我的苦衷,可是我沒辦法讓你了解……」他慢慢地說著,原先挺拔的寬肩也垮了下來,背影里有無限落寞。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于南林……竟寂寞而無見,獨倦想以空尋。斂輕裾以復路,瞻夕陽而流嘆。思宵夢以從之,神飄飄而不安……」
我只希www.hetubook.com•com望,這一片苦心,他或者太子,都能夠懂。不是所有的願望都能夠實現,不是所有的關懷都可以形諸于口,寂寞時無見,思念到盡也只是徒勞追尋。可是,縱然深宮無盡,也不應湮沒了年少時的執著或良善,不應讓權力傾軋,輕易凌駕了手足之情。
我在房中走筆如飛。
我一陣心酸動容,追了上去,想從后緊緊攔腰擁抱他,然而我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這樣做的勇氣。
「娘娘,您又何必多去關心太子殿下的事?如今……王爺出息了,大家可都唯王爺馬首是瞻哩!太子早先捲入『厭禳之禍』,雖幸保地位不失,在陛下心目里卻早已失勢;朝中眾臣、諸位王爺,哪個不心知肚明?就連太子殿下自己,恐怕也心裏早如明鏡似的,閉門謝客,深居簡出,一心只為修撰《文選》了……」
我一愣,隨即意會到蕭繹所指的那個「他」,是太子蕭統。
蕭繹走到我桌旁,視線在空空如也的桌上逗留了片刻。然而他並沒有追問,只是將自己的絲帕遞給我。「都是當娘的人了,還是這樣說哭就哭,這麼隨性?若叫方等看到,恐怕要笑話你了。」
仍是,無法再解開我與那個人之間的重重誤會,無法再得到他一個溫柔的凝視,一如當年初次相遇。
「你走吧。我不為難你。即使我殺了你,即使我將你丟進江中,讓滔滔錢塘江水將你遠遠帶走,我仍是不能挽回年少時就已失去的一切……」
長安美少年,金絡鐵連錢。宛轉青絲鞚,照耀珊瑚鞭……當日我在「顏園」池畔遇見的那個少年,也許從來都只是我自己的想象,從來都沒有真實存在過。
然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再沒有踏進過我的卧房。
可是,我不想讓他誤會。儘管愛已無存,我仍不想讓他誤會這一切。
「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餘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
我卻不聾不啞,消息靈通;我自有我的探知來源。我了解他的一切動向,也知道朝中所發生的大小事件。此時皇上愈發佞佛,數次要到佛寺捨身出家;太子蕭統仍舊埋頭苦修那部《文選》,而朝中早已暗潮洶湧,諸皇子伺機而動,表面上一團和氣,實則暗地裡相互攻訐,造謠生事不絕於耳。大臣們也都是貌合神離,擇主而事,揣摩上意,各懷鬼胎。
我聞言一陣心酸,緩緩點了點頭。
我曉得他早已知道那一切。當他決意攜穆鳳棲前往荊州時,我們曾經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然後就是無法控制的惡言相向,彼此將往事肆意曲解,將所有美好的回憶翻攪得七零八落,醜陋不堪。
蕭繹低促地笑了笑,垂首望著地面,輕聲道:「昭佩,難道你以為,御花園的梅林中,你們說過的話,這世上就沒人會清楚地記得?這宮裡是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的,片言隻字,鉅細靡遺,全都無所遁形!即使我不想知道,也自然會有人趕著來告訴我;即使我不想記得,也會一再發生相似的情景,不斷地提醒著我……」
我的眼眶突然濕了。我的視線模糊,我仍然繼續寫下去:「你還說過,要了解一個人的過程,必定會經歷很多痛苦。當日你背誦這篇《閑情賦》時,想必心裏也曾想念著一個人。倘若那人仍活在世上,你便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為只有活著,有一日才能與那個人重逢。倘若不幸那人已不在這個世間,那麼你更要好好地活著,因為無論她此刻身在何處,一定都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將她自己的那一份也一併活著,一直一直,幸福地活下去……」
我一瞬間https://www.hetubook•com.com什麼話都說不出來。我感覺被這幾句輕飄飄的話所重重擊倒了,傷害刺骨,疼痛鑽心。在那一霎那,我腦海里翻轉過許多從前的片段,年少時在「顏園」相遇的一幕,又從泛黃的記憶里重新浮到我眼前。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
突如其來的眼淚哽塞了我的喉嚨,湧出了我的眼。我無法再多寫一個字,匆匆忙忙地丟下筆,正待要折起來,忽然聽得門口有個人溫聲問道:「怎麼了,昭佩?何事如此傷心?」
「我以為……以為你會相信我,看來,是我錯了……」我低低說著,委屈和氣苦的情緒湧上了心頭,我眼中的淚水終於決堤。
是的,忘恩負義。
那人駭笑,急忙道:「娘娘這是說哪裡話來!表面上說來,太子仁義,天下歸心!就是小臣,雖對王爺一片忠誠、毫無貳心,也不得不承認太子確是仁厚才高,令人心服。奈何聖心有異,天威難測,那些做臣子的,少不得還要細心揣摩聖意,遵照陛下心意行事!娘娘心如明鏡,有些事情……不消小臣說得明白,娘娘心裏也一清二楚吧?」
蕭繹一震,迅速轉過頭來望著我。我站起身來,捉住他冰冷的手,合握在我溫熱的掌心,殷殷追問。「世誠,我想要問你,你當真要與大哥競爭,當真也想望著他身下的那個位子?」
蕭繹淡淡地瞟了我一眼。和我的急切相比,他顯得淡漠而枯槁,面容上竟有一絲慘淡,似是心如死灰。
這意外的溫柔讓我失措,竟然無言以對。默默接下絲帕,將臉上的眼淚拭去,然而我心底潛藏的脆弱卻被勾起,眼中忽而湧出更多的淚水。
可是,我無法說明這一切。我可以一再解釋,直到精疲力竭;然而蕭繹卻未必真的相信。我不知道是誰設下這樣一個連環毒計,從御花園中,到同泰寺里,一連串蹊蹺的事情,太多太多的巧合,使我百口莫辯。也許那些居心叵測的人,終於厭倦了蕭統的以禮自持,在蕭統身上,他們只能捕風捉影,卻無法找到一絲實據;於是他們要設計同泰寺的那個圈套,要讓蕭繹親眼看見,要一次沉重打擊我們兩個人——
蕭繹聞言,卻不怒反笑,但他的面容上沒有一絲血色,眉間隱約透露出某種複雜的悲哀。他靜靜凝視著我,良久之後忽然撇唇一笑,清晰地說:「……那又如何?昭佩,難道你就不曾想過,倘若你出閣之日沒有疾風大作、拔樹毀屋,也沒有雪霰交下、帷簾皆白,三朝回門之時,更沒有天氣陰暗晦冥、雷鳴不止,巨雷震碎西州議事廳堂的廳柱……也許你今日的命運和際遇,也不會是如此?」
堂下的座位上,京中前來報信的府中心腹小吏之一,正滿面得色地在我面前滔滔不絕。
蕭繹在我身後輕似無聲地嘆了口氣,走到我身前,從李桃兒手裡接過了那本名帖。「如此說來,不可教人空等。我且與你一同前去好了。」
蕭繹聞言顯得頗為訝異,喃喃道:「家事?」他彷彿想起了什麼,眉眼間的情緒,漸漸從溫柔變得漠然。他背著手,轉開了身子,淡淡道:「任何皇宮中的家事,都不再只是普通的家事,而是朝政!臣下、僚屬,哪一個不爭著要介入我們的『家事』?」
我心裏一驚,飛快地看了蕭繹一眼。只見他眉間彷彿浮起某種複雜的情緒,但很快便已消失;他將那本名帖藏於袖中,徑自對李桃兒道:「倒是我疏忽了,勞你跑這一趟。你退下吧,我去了。」
那時我毫無理和圖書由地仰慕著他,毫無理由地輕易將自己的一生交付。然而在百轉千回之後,我才恍然驚覺,人生不過是老天作弄的一場笑話,即使眼前的他終於成為了我的良人,我們的心境卻都已不復年少。當時以為是上天安排好的幸福,現在卻變成了世間最冷酷的諷刺。
我大驚失色,心頭不由得又氣又急又恨,脫口道:「胡鬧!這……簡直是胡鬧!這算是什麼孝順之道?難道要陛下白髮人送他黑髮人,方能顯他這點孝心么?!」
然而我卻不快樂。
是因為看在某個人的面子上嗎?是因為某個人的暗中回護嗎?還是因為……我人微言輕,毫無地位,皇上認為根本不值得為我耗費任何心思?
雖然我在府中失寵的事實早已定案,但我仍是湘東王正妃,兼且誕下嫡長子方等,母憑子貴,地位仍然牢不可破。旁人都看得清楚,因此倘我有吩咐到的事情,他們也不敢不盡心儘力去辦。
只是,恐怕他們心裏也在揣測,為何我要特別傳他來見,就只為問起太子蕭統的近況吧?又或者,那些曾經傳入了蕭繹耳中的風言風語,此刻也在他們心裏浮現,讓他們好奇,又不敢深究?
我略略想了一想,又覺得不夠,生怕這個仍然不能挽回他的決心。於是我又提起筆來,在紙後續道:「……我仍記得當年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說宮中沒有紅豆樹,我今日便為你尋了這種子來。希望你善自珍重,好好地在暗沉陰冷的宮中,把它種活……」
「免禮。卻不知我這裏今兒個是颳了什麼好風,把平日稀見的貴客都吹來了?」
我忽然覺得荒謬,再也沒有氣力與她一爭短長。我也不欲再為難她,轉開了視線,凄涼一笑。
那人恭恭敬敬回稟:「尚有六七日。」
「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而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我終於寫完了那一篇陶淵明的《閑情賦》。他曾經在我面前背誦過的,我一直沒有忘。我現在只希望這篇賦,能讓他明白那些關心他的人心底深藏的憂慮,讓他知道這世界上他始終不是孤獨一人。
「我只能說,昭佩,雖然我們之間有很多事情,也許都已挽不回,但當日在『顏園』里遇見那個小姑娘,我從沒有後悔過。」
我獃獃地站著,腦海里一片空白。耳旁,彷彿隱隱聽到當日太子蕭統那一聲又氣又怒的厲喝:是誰?誰在那裡鬼鬼祟祟地窺探於我?
他沒有再與我說話,便徑直下階,向前廳而去。
「意夫……人之在茲,托行雲以送懷;行雲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怯累,寄弱志於歸波……」
蕭繹的身軀明顯地一僵,許久才勉強說道:「昭佩,這是朝政,按照祖宗禮法,婦人……應當免問的。」
我忽然不忍心再責怪他沒有儘力。事實上,他說得對,這樣的情勢之下,除非皇上自己願意放過太子,否則又有誰能夠化解這糾纏不清的心結?
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視線的餘光掃過一旁的李桃兒,看到她細弱單薄的身子驚恐得微微發抖,索性調回眼光,直視著她。她更是驚慌,一雙大大的眼睛里浮現了怯意,眼神東飄西飄,躲避著我的注視。
「你這一趟奔波,路上辛苦。等下待我問完,除去王爺獎賞,我也自有謝禮,嘉許你盡心竭力辦事。」我忍下心頭那一絲怒火和不耐,對那人好言說道。「現下你不必勸我什麼,我心中自有分寸。你只需要告訴我,太子殿下在朝中https://m.hetubook.com•com……果真大勢已去么?」
我大為驚訝,看不過去他這樣置身事外般的淡漠語氣,遂截口道:「我不屬於那些不相干的人,我也是這皇家裡的一員,難道沒有資格過問么?我今日所問的,不是湘東王是否深受聖寵,以至於眾人得了錯覺,以為可以將太子殿下取而代之;我所問的,只是你!」
我不理他,只是在大廳上踱來踱去,思忖良久。
可是,既然……皇上可以如此狠心,那麼……他為何卻獨獨放過了我呢?他那麼厭惡我,認為我的存在,就是為皇家蒙羞;但是他竟然選擇為難他那完美無瑕的長子,那眾望所歸的未來天子,而放過了我,這個惡兆加身、行為不檢的女人?
「……其實,我也想幫助他的。無論才華、外表、人品、德行,他都是那麼完美無瑕。即使博得眾人傾心讚美愛戴,他仍舊是那麼謙遜仁厚……可是,我救不了他。其它人的幫助,對於他來說都是沒有用的;因為把他逼迫到今天這一步的人,正是我無能為力之處……」
我驟然轉身,某種酸澀的情緒漲滿我胸臆。不可教人空等?原來他也懂得這個!但可笑又復可嘆呵,他卻從來都把我的等待視為無物!
那人大駭,急忙離座跪下說:「娘娘,不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太子殿下尚健在人世,這樣妄言以誣……徒然給旁人落下話柄,好攻擊王爺心存謀逆之意——」
那人看著我這麼激動的反應,顯得頗為訝異,半晌方回答:「娘娘,這……當然不是。陛下一心向佛,佛有慈悲之心,倘太子殿下危在旦夕,陛下又怎會……坐視不管?實在是……太子殿下孝心至誠,唯恐陛下由此增憂,竟嚴令左右不準入稟——」
蕭繹震動了一下,他背轉了身子,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他沉默了許久許久,再開口時,聲音低啞,而語氣艱澀。
「世誠,我方才並不是想責怪你,我從來不想讓你為難的,我只是……只是看不過去,覺得這世上實在有很多事情太不公平……」
蕭繹眼中有亮光一閃,瞬間又轉為黯淡虛無。他長嘆一聲,低低說道:「不,不是……然而,縱使非我所願,但我已……身不由己!」
我又想了一會兒,腦海中忽然如電般閃過從前的某個片段。
我隱隱約約覺得,從當年蕭繹降生之前皇上的異夢之象,到皇上對蕭繹特別的偏愛,乃至於今時今日朝中的暗潮洶湧、眾臣私下歸附,都逐漸化作一道令我們無法漠視、更無法拒絕的強大力量,推動著我們走上一條充滿了黑暗、醜陋、複雜、而險惡的不歸路。這些力量,迫使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背叛了血脈相連的親人,拋棄了當初的無欲無求、與世無爭,將那些我們心目中最美麗的事物一一消滅殆盡,逼迫著我們無情,逼迫著我們醜惡,逼迫著我們狠毒,逼迫著我們忘恩負義——
那人也難得地嘆了口氣,道:「娘娘有所不知,這太子的眼疾……聽太醫院里的人私底下說,已是沉痾難治!何況自從『厭禳之禍』以後,太子既慚且恨,悶悶不樂,抑鬱成疾,病根已然落下,只怕是難好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他此刻居然重新提起。我以為我當時的辯解已足夠洗清我自己,然而我一直到了今天才徹底明白,原來他從來沒有相信過我的解釋。
前幾日京里有消息說,御史中丞江革和大臣到溉二人分別上表,奏稱自己夜得奇夢,夢中皇上將眾皇子集於一處,遍視諸人,至湘東王,乃脫帽親手授予,並嘉慰有加。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若只是夢境,也嫌過於大胆;但皇上見了奏章卻很高興,召見兩人,特意稱讚了一hetubook•com•com番。於是前來依附於蕭繹麾下的人就愈來愈多了,連帶著就連我的父親,也在朝中忽然揚眉吐氣,大大風光。
「那麼,太子妃難道也不管,由著太子殿下這般胡來么?」
我一驚陡然站起,失聲叫道:「這……如何可能!陛下呢?陛下難道坐視不理么?」
我心頭一喜,問道:「你還有多久才會動身回京?」
李桃兒!她到這裏來做什麼?一股怒氣驟然衝上我的心頭,我掠過蕭繹身側,幾步走到門口,居高臨下地望著門外躬身行禮的李桃兒。
當年他曾經在滿城風雨、眾人冷眼中微笑著接納了我做他的家人,那麼這一輩子,我便始終是他的家人。
蕭繹忽然「噫」的一聲,彷彿從那本名帖上看到了什麼。他凝神端詳,緩緩道:「賀徽?前來荊州的人里,原來竟然有他?」
那封信!我寫給太子蕭統的信,絕不能讓蕭繹看到!倉卒間,我飛快地將手中的紙折成一小塊,藏進衣袖中。可是臉上的淚水卻來不及拭去,只好任由它們留在那裡。
我被他的模樣嚇了一跳,然而我很快從震驚中複原,凜然望著他,繼續無畏地說道:「蕭世誠,你又何必動氣?難道我說錯了么?你自己心裏也清楚我一個字也沒有說錯,因此你這般暴怒;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倘若陛下沒有夢見那個一目已眇的僧人,倘若沒有那些傳說中的紫光繚繞奇香盈門,即使陛下今日想要扳倒太子,他大概也不可能想得到你!」
那人見我面容又恢復冷靜,鬆了一口氣,回道:「太子妃自然牽挂於心,夙夜難安。然而……又有什麼辦法呢?太子一意孤行,誰去勸都不肯改變主意。太子妃已經急得寢食不安,憔悴許多了。」
我一邊在心中默誦著,一邊飛快地寫著,字跡甚至有些潦草。那名小吏啟程在即,我要找的東西卻剛剛送到。而且,我不能讓我的夫君知道這一切。我了解他,我甚至知道他一定會想得太多太多,一定會將我推向另一邊去——
「其實,我們本不應該翻那些舊帳的。」我繼續道,瞇起了眼睛,心如止水。「何況要追溯那些年少之事,難道你我都不曾想過,倘若那天我們從不曾在『顏園』中相遇,那麼此後的一切事情,是否就會簡單得多?」
「世誠,你所說的那些問題,這麼多年來,我無數次地在心裏反覆想著,可是,終究沒有答案……」我微微一笑,心平氣和地說。
「你……!」我又驚又怒,完全沒有想到他居然這樣坦白!「世誠,難道你忘記了,在那個陰謀偽善、爾虞我詐的黑暗宮中,是誰一直關切著你,真心維護著你?陛下又何曾真心相待過你?他厭惡太子之時,便稱讚你一番,給那些趨炎附勢的臣下們一些暗示,好讓他們紛紛上表跟進,教太子難堪;他又覺得太子才堪一用之時,便將你棄於一旁不聞不問,任憑那些兄弟們惡意譏諷嘲笑於你,而毫不在意!你以為他想要扶持你,給予你無上的恩典么?錯了!你們兄弟,縱然天潢貴胄,也不過是一盤棋中的那些棋子,而他,才正是那個操縱棋子行動的人,那隻下棋的手!」
「昭佩……我們這又是何苦?」他哽住了,彷彿胸中有千言萬語,最後,卻只化為一聲沉沉的嘆息。
我想,我大約終於可以參透這幾句偈語了。
「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我忽然記起了「同泰寺」中,智遠告訴我的那幾句偈語。「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我大吃一驚,手下一滯。蕭繹!居然是蕭繹!我那個已經很久不來造訪的夫君!
「世誠,你……當真要和太子殿下競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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