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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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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故愛逐新移

第二十一章 故愛逐新移

那個一直推拒著我接近的人。那個另娶穆鳳棲、復納李桃兒的人!
他忽然停住了,久久未發一語。方等也不哭鬧,只是睜著一雙圓圓的眸子看著他。他低嘆了一聲,俯身將方等放回床上,沒有再看我一眼,便轉身向房門走去。他在門口忽又回身,夜色深沉,暗影流動,籠罩在他的容顏上,使得他的面容有絲模糊不清。
穆鳳棲乾笑了一聲,笑容里有絲言不由衷。
「昭佩……」他喃喃地說著,表情仍然是愣愣的,視線鎖在我面容上。
我沒有想到他表現得如此吃驚。將手中燭台放于自己腳邊,我回身凝視著他,輕聲說:「世誠,你不感到欣慰嗎?你不會鬆了一口氣嗎?我……不會再為難你,強迫你做一些你不願做的決定;也不會再為難穆鳳棲或李桃兒,不會再使你蒙羞……」
我微笑了起來,輕撫過方等額上細密的胎髮。「方等,乖孩子,娘會好好愛你。娘這一生,也許只有你,能讓娘好好地愛了。」
「蕭方等。」
「那個李桃兒,必定是有某種吸引他之處……她不像我,即使當初也許也是出於他的意志,然而現在的我在他眼裡,卻只能使他困擾,令他蒙羞……你想要戰勝李桃兒,也許就正如當年我想要戰勝你一樣;但是,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你這種奢望的結果:爭了這麼久,最後不過是當他要動身赴任時,將你一個人孤零零地拋在原處,而選擇帶著那個新人一同前往——」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深埋在我胸腔里的嫉妒便現了形,猙獰而醜惡,暗裡侵蝕著我,瘋狂啃嚙著我,使我整個人支離破碎,心也再難補綴。
哦。我心中登時瞭然。
我這樣想著,心頭不禁湧起一抹帶著疑雲的黯然。
我陡然一震驚醒,枕間已儘是濕冷。我驀地坐起身來,不覺向外漫望,視線卻在一閃之間捕捉住窗外的人影。
蕭繹呵蕭繹,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生產本就是一件令人精疲力竭之事,更何況我生下的是湘東王的嫡長子,王府內外前來道賀送禮的人就更多。我雖不需接待那些外人,可府中女眷來來往往的也頗為不少,而且前來的人里也包括穆鳳棲、李桃兒,尤其需要我打起十倍精神心思應對。
穆鳳棲進來了,我屏退左右,命淺兒在門外守著,方一指桌邊道:「倉促之間,未曾備得茶點招待,想來妹妹此番也意不在此,何妨先行入座,清心直說,省去那許多客套?」
「等。」他忽然介面。
我的心裏忽然微微一動。走到他面前,我仰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望著他,溫聲問道:「既然都已經來了,為何不進來喚醒我?夜寒侵衣,倘若我不忽然醒來的話,你……要在這裏站多久呢?」
雖然蕭繹看似很吃驚於我這個決定,但是他並沒有反對。甚至,他比從前在宮中時更常來看我了,有時候我們會以詩詞唱和,畢竟當年我也曾是名滿一時的江左才女。有時候我們會在庭院中漫步,小憩片刻。
穆鳳棲擠出一個笑,竟似把我們方才交手話里的那些暗刺,都當成馬耳東風。她向我這邊態度親熱地坐近了點,嘆了口氣。「能為王爺和姐姐分憂解勞,即使是教妹妹殫精竭慮,也理應盡心儘力,不敢有半點鬆懈的!只是……眼下這府中,只怕……王爺面前,我們姐妹兩個,都已說不上話了!可嘆這許多年夫妻情份,竟然比不上區區一介出身低微的歌女!若不是妹妹實在是久已沒有了主意,也萬不敢選在這個時候來打擾姐姐的!」
「我怎當得起妹妹這一番話。倒是妹妹神通廣大,我未及稟明王爺,妹妹卻已登門來給我道喜了。想來妹妹大約也早代我在王爺面前回明了此事,倒替我省去許多周折了。」
在這一片詭異的情勢之中,中大通元年,我的兒子降生了。
及待我抵達荊州刺史府,我終於有了答案。
「等待」的等。
有念及此,我不禁輕撫過自己那依然平坦的腹部,荒謬地笑了出來。
至少在我們重逢的那一刻,他是一個為我的突然現身而又震驚、又無奈的人。他的表情甚至看起來是那樣為難,為難得幾乎要讓我以為自己在這座府邸里是不受歡迎的!
穆鳳棲一怔,大約沒想到我如此單刀直入,但畢竟也見慣了大場面,施施然落座,眼神飄向桌上那尚餘一半的酒壺,笑了一笑。
蕭繹的身軀,聞言忽而一震。他迅速地抬起頭來看著我,脫口低叫道:「昭佩!你……為何——」
我已折翼。我已疲倦。我已無法繼續追尋。
我的笑容在臉上變得冷凝。
我猜測著,卻得不到答案。如果說當初迎娶穆鳳棲,還是他出於聖旨逼迫的無奈的話,那麼今日的李桃兒,就全是他心甘情願。我和蕭繹避免提起她的存在、或她對於他來說的意義,卻並不代表她全不重要。在我與他刻意的沉默里,李桃兒有如一道無法忽視的陰影,逐漸成長擴大,要吞噬我們之間的一切——我們勉強維持的、得來不易的寧靜和平,我們暫時忘卻的生命里一切醜惡與罪愆,在李桃兒www.hetubook.com.com那看上去天真純凈的笑容映襯之下,竟然顯得是那麼的扭曲,那麼的苦澀,那麼的清晰。
「姐姐說笑了,妹妹怎有此通天本事。都是王爺暗中關切,因此府中上下,自然也不敢有所隱瞞。」
「你以為我可以憑著這個,就重新贏得王爺的注意力?你未免也太小看他了……他一旦決定了某樣事情,豈是旁人可以輕易動搖的?」我垂首注視著自己依然纖細的腰間,笑容在臉上漫開,燦爛而空洞。
我睡得並不安穩。四肢百骸彷彿還沉浸在生產時的痛苦夢魘里,我夢到自己在一條漫長得沒有止境的黑暗隧道中奔跑,四周是一片壓抑的寂靜,空氣中瀰漫著令人窒息的絕望與寒冷。而我恍惚中,彷彿覺得蕭繹就在我身畔不遠之處,我伸手想要抓住他的手臂,想要哀求他將我帶離這孤獨而無助的夢境,然而,他卻遙不可及。
現在,方等就是我的世界。我甚至可以盡量試著不那麼介意李桃兒,因為方等的降臨,我將可以把自己全部的期望,轉移到方等身上。曾經在年少時我心底開出的一朵花,幾經風雨凋零,如今卻又重新綻放在我那猶如一片廢墟的心上。而這朵花所代表的,不再是蕭繹,而是他的兒子,蕭方等。
我的心忽然塌陷了一角。不知從何時起,這樣反覆的期待與失望,就一直在我內心裡終日拉鋸,角力不休。當我每次已經對他心灰意冷之時,總有那麼關於他的一些事情,可以重新打動我心底最柔軟的角落。我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放棄了心中短暫的掙扎,握起他一隻手道:「那便隨我進屋瞧瞧去吧。寶兒睡得很熟呢。」
「昭佩!……」蕭繹突然大聲吼道,聲調高而嚴厲,驚醒了方等,方等一嚇睜開了眼睛,哇哇大哭起來。
他頷首,輕聲說:「是的,昭佩。正是……『等待』的『等』。」
我當真沒料到她的響應竟然是如此,不由得微微震愕。難道……是蕭繹真如她所說,暗中關切著我,而不是棄我于不顧?
這就是我們兒子的名字。彷彿含著某種那樣深的暗示呵,然而我卻不敢再問。
入夜,我疲倦至極,躺在床上,不由得昏昏睡去。
穆鳳棲哂然一笑,動手移開了手邊的酒壺,神情一正,語氣變得無比誠懇。「姐姐又何必掩飾?既是有了喜,也不想教我們也跟著一同替姐姐歡喜歡喜么?何況姐姐身份高貴,將來誕下世子,更是大功一件;就連我們,少不得也要叨姐姐之光哩。」
「姐姐如何還在飲酒?眼下……https://www.hetubook.com.com姐姐的身子不比尋常,須得好生小心將養著才是。難道是那些下人們服侍不周?妹妹回去后就立即替姐姐重新打點一切,務求讓姐姐平平安安地度過這一段日子——」
原來這新的一場爭戰之中,穆鳳棲已然一敗塗地。若不是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她也斷不會這般低聲下氣,回過頭來討好我這個久已被湘東王冷落的正妃。雖然我早已沒了與她或李桃兒相爭的本錢,然而我意外有喜,陡然將自己的地位提高十倍。我腹中塊肉,將來一旦落地,就是湘東王府中的嫡長子,也必將順理成章成為未來的湘東王世子。母以子貴,我當然可以重新獲得與新寵李桃兒爭奪的優勢。
「方等……他真的有一雙好眼睛,就像……你。」
「我幫不了你。我更幫不了我自己。我此刻所能預見到的結果,是當下一次他要去別的地方上任時,執意要將那個李桃兒帶在身邊……在我看來,他就是天邊那一顆最遙不可及的孤星;而我,或你,在他生命中,不過只是過客。」
我的身子,在刺史府眾所矚目之下,日漸沉重了起來。而這段日子里,蕭繹與廬陵王蕭續之間的不和,已經從暗地裡逐漸明朗化。
我有點詫異,以為穆鳳棲與我兩人早已心照不宣,我們雖表面上共事一夫,暗地裡卻恨不能勢不兩立,更不要說這樣親善地私下走動,相互結納。然而我再轉念一想,便也釋然,明白如今不比當初在「文思殿」里那般,要爭些故人哭而新人笑的長短輸贏。因為眼下的我們,都已是蕭繹的「故人」了;而那盈盈微笑的新歡,正是李桃兒!
我的面容沉了下來。她……如何能夠得知?我開始害喜的癥狀不過十數日之前,召來大夫確定也只是前日的事。我尚未想好要作何打算,如何告知蕭繹,誰曉得這個穆鳳棲卻已神通廣大地知曉了此事,還登門來試探於我?
我勉強按捺下胸口那一股突生的欣喜,故意裝作毫不在意般,平淡說道:「王爺宅心仁厚,想必待人人都如此。當年若不是王爺對妹妹青眼有加,妹妹又何苦代我在荊州辛勞這許多年,一力支撐起偌大一個刺史府上上下下?」
我不禁莞爾,睨他一眼,微有薄嗔。「我知道聽起來很怪,可你這個做爹的,也不早早給他起個好名字,我只好隨便混想一個,先叫著再說啊。」
朦朧中,我看見蕭繹突然伸手撫了撫方等的額頭,彷彿自言自語似地說:「你的眼睛,好漂亮呵……想必,是一雙世間最清晰澄澈的眼睛……」
和-圖-書之,李桃兒只須溫婉一笑,耐心聽著那些不滿之人叨叨絮絮地發泄一番,再適時加以安慰,或者更為穆鳳棲說上幾句好話,府中的人心便可以輕易倒向她這一邊。
我連忙抱起方等,輕輕搖著,溫言軟語哄著他。他果真天生就是一個乖巧的孩子,哭了一陣,也就漸漸停止,這刻反而睜大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在我臉上看來看去。我看著他那雙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眸,心頭忽然一熱,又是歡喜,又是酸苦,眼中竟然朦朧了。
我決意今後一生,都追隨於那個人左右。
我詫然,不禁重複:「『等』?可是……等待的等?」
但我不在乎。這樣的表情,我早已看過了幾百遍,多得已經不能深深地刺傷到我。畢竟在名份上,我是冠冕堂皇的湘東王正妃,擁有正大光明留在他身旁的權利。於是我坦然登堂入室,無視穆鳳棲的又驚又怒,與李桃兒的既驚且懼。
那個才辯敏速、冠絕一時,下筆成章、出言為論的人。那個溫文守禮、拘謹自抑,不好聲色、只慕高名的人。
那人身形俊挺,無聲佇立於庭院中,月色如水,流瀉了他滿身滿襟。在那樣一個瘋狂而黑暗的夢魘中驚醒之後,一時間我的心神竟然被這樣寧謐、這樣溫柔的情境所震懾。待我回過神來,自己的身體早已搶先動作,披衣下床,奔向門旁,一把推開緊閉的門扉。
我在荊州住了下來。
凝視著方等的睡顏,我的心底彷彿霎時間一切都塵埃落定。他的降生,為我帶回渴盼許久的平靜。我想我終於可以試著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如一個被排除在外的旁觀者那樣,注視著蕭繹的面容,與他的舉動。
我暗笑,裝作若無其事繼續說道:「按族譜,應當是『方』字輩了,你要叫他『蕭方……』」
據說他們幼年之時,曾經因為各自生母間的交好而成為遊伴,感情也曾相當不錯;奈何一旦長大成人之後,心緒自然複雜許多,又兼種種利益和忌妒作祟,竟至於到了如今反目相謗的地步。蕭繹雖然不太願意纏攪在這種無謂爭鬥之中,但蕭續那邊已經寫了好幾封奏摺傳往宮中,其中不乏許多言語誹謗之事。三人成虎,皇上縱使起初不肯相信,看得多了,雖然口中不提,大約心底也多了幾分疑慮——皇上原就是狹隘多疑之人,就連才德兼備、天下歸心的太子蕭統,都為他疑忌不喜,如今蕭繹就更不能不謹慎從事。
他一震,也許是我過分親近的吐息吹拂到了他的耳畔,他的面頰上驀然微微漲紅了。
我看得很清楚,穆鳳棲本來也以賢良淑德聞名,只是這和-圖-書幾年好不容易得了個可以顯露才華、將我取而代之的大好機會,難免急於表現自己成為主母也遊刃有餘的一面。雖然將府中打理得井井有條,但管事的那人總會是落下最多埋怨的一個,縱然穆鳳棲千好萬好,又怎能做到十全十美?
我聽見他倒抽了一口氣,彷彿又是驚訝,又是歡喜,他彷彿忽然緊張起來,認真地睜大了眼睛,努力地緊盯著寶兒那張沉夢香甜的可愛小臉。我不禁微笑得更深,將手中的燭火更移近床邊一點,也俯下身去,在他耳邊輕聲問道:「世誠,你給我們的兒子起了個什麼名字呢?」
我也並不急著要去見識一番那個李桃兒的本事。聽說,她美貌與才慧並重,兼且溫婉賢淑,與惡名在外的我,或者越俎代庖掌理刺史府、鋒芒過露的穆鳳棲相比,自是與別不同。
……那個,自從相遇一刻起,命運就終生與我糾纏不清的人。那個為了選擇我,不惜忤逆父皇,不惜忍受侮辱、斥罵與難堪的人。
他又是一怔,被動地就隨我進了屋,疑問道:「寶兒?」
數月過去,我仍然不動聲色。
他的表情仍然有些無法置信,怔怔地說:「……我也不知道。也許一會兒就會回去,也許到了天明才察覺——」
說著,我點起了蠟燭,刻意撇下外面籠的紗罩不用,直接端到床邊,讓他能夠有足夠的光亮看清寶兒那酣睡中的臉。
我們都不再提起從前的事,無論是我拒絕抄經、離經叛道,抑或是「同泰寺」私會出家人的疑雲;又或者是蕭繹選擇攜穆鳳棲上任、與他在荊州另納李桃兒的動機,我們心有默契而絕口不提,彷彿這一切,這所有不愉快與被背叛的事,都從未在我們生命中發生過。
那人彷彿吃了一驚,似乎他也未曾預期到我居然會被他驚醒起身。倉皇間,他一雙炯然如星的眼眸投向我,眸光與我的視線在半空中相遇。
因為,方等身上也流著我的血。他不會教我失望,教我猜測,教我忐忑,教我孤獨。他不會因為旁人的捕風捉影或蓄意陷害就棄我而去,即使他離我千萬里,他身上仍有一部分是屬於我的,永遠也拋不掉。我仍可以擁有他,因為他無法拒絕我,如同他父親對我所做的那樣。
只為了這一句話,我便輕車簡從,帶了為數不多的仆婢行李離京,日夜兼程,趕往荊州。
我一驚,眼神不自覺凌厲許多,掃向面前的穆鳳棲,冷冷道:「妹妹在說什麼?這倒是讓我不懂了。」
……那些人心裏,也包括蕭繹的心嗎?
這日,我正關在自己房中自斟自飲,淺兒忽然來報,言說穆夫人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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