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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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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花紅似故裁

第二十章 花紅似故裁

「太子殿下……」我聽見自己的聲音,無法控制地發著抖。我的淚水熾熱而內心寒涼。我想著我應該禮儀周全地和他見禮,然而突如其來的巨大哀傷卻擊潰我的意識和尊嚴。
蕭統沒有立刻回答,走出亭外,仰首望了望天色。午後暖陽正好,天淡雲閑。
我忽然心痛起來。我發現我已經原諒蕭繹的冷待帶給我的所有痛苦。甚至是他的漠視,此刻在我心底,都不再是一種刻意的傷害。此刻我只想飛奔而去,在這偌大的、堂皇的宮殿里,或是在荊州刺史府邸中的曲折迴廊間,尋到他的身影;然後,不管他如何斥責我忘記了禮儀、不管他是不是還想逃開我,我都要緊緊將他抱在懷裡,用盡我全身一切氣力。
「唯一該害怕的事,是已經失去了努力的勇氣……」他的目光有一瞬的迷茫,神色間也有些迷離。他的視線落在亭外那株桂樹上,許久才輕聲自言自語道:「宮中竟然沒有紅豆樹。是這裏太暗沉、太陰冷,因此種不活么?」
「不。」蕭統仍然溫雅而笑,眉間一抹怡和。那是那麼清明無偽的一雙眼睛,我心裏一陣痛,想著:我真寧願蕭繹也擁有這樣的一雙眼睛,這樣他便再無推開我的借口。
身後忽然有人開口:「這不是你初次參加詩酒之會,就博得眾口稱讚的《芳樹》詩中的一句么?憑詩寄意,果然不凡。」
「他一直是個過分安靜的孩子。視力的不便讓他覺得自己是殘缺的,因此他總是那麼小心翼翼,謹言慎行、遵守分寸,彷彿生怕說錯了一句話、做錯了任何事。我從不曾見過他那樣執拗地想要為自己爭取什麼……」他的笑容一斂,微微嘆息了。
芬芳君子樹,交柯御宿園。桂影含秋色,桃花染春源……我想起蕭繹的那首詩,那樣溫文而從容,帶著一種遙不可及的雍雅;全篇竟然沒有一個字提及他曾如此重視的「以景入情」。也許,他已經不再需要藉景抒發任何感情了;也許,他本來就沒有感情可以給我。
「昭佩,你可以稱呼我『大哥』。」他微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在話語里略去了那大堆的禮儀與尊稱,他的語氣一如尋常人家的長兄那般寬厚平和。
這個人——這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竟然說我是他的家人,說我代表著他弟弟的意願?十二年來,我從沒有聽過這樣溫暖的言語,從沒有見過這樣毫不保留的信任,從沒有感受過這樣親切自然的接納和關懷——
他彷彿生來就是一個天生註定的君王。他是絕好的守成之君,滿腹經綸,性情溫和。現在,在皇上面前,他是無可挑剔的優秀長子;在其它皇子面前,他是值得倚靠的大哥;在臣下面前,他是聰穎卻和_圖_書耐心的太子殿下。
然而我不能做什麼。我想質問蕭繹,問他明明知道我這樣卑微地哀懇著他的愛顧,為何還能對我視而不見,為何還能輕易將我孜孜以求的東西,輕易交付給另外的女子?我也想殺掉那個李桃兒,我巴不得把那個輕易得到我追求了半生的東西的女人,拋進江里、讓她隨著錢塘江潮遠遠地飄到海上去,讓她永遠也不要回來在我面前炫耀她的勝利,讓她永遠不能介入我和蕭繹之間——
我總是在窗前的那張桌案前坐著,透過窗上蒙的碧色紗簾,靜靜望著外面也變成一片澄靜碧色的天空。桌上不知何時起,總在我伸手可及之處,擺著一壺桂花酒;我有時候並不是要灌醉自己,而是只想品嘗著那股極清極雅的香氣,在我的寂寞眼瞳中,靜靜散成一汪朦朧霧靄。
我有時會想,也許他是這世間最完美的典型。他擁有一切,而且身體健全,因此他沒有蕭繹那種沉潛在河流底層的憂鬱怨懟、或自我封閉。
「只要你肯努力,便永不會太遲。」蕭統終於說道。他走到欄邊,伸手出去,折了一枝桂花遞給我。
也許蕭統看岀了我神情里的驚疑不定,因為他又開口了,語氣很坦率而懇切,帶著某種使得別人想要不由自主相信的真誠。
淺兒恭謹地跟在我身後,一路往御花園中去。她手裡端著托盤,盤中有精緻小點,和一個酒壺。
我震動,心裏又是欣喜、又是酸苦。我一時間彷彿有千百句話要說,最後卻只是把玩著手裡那枝桂花,低聲道:「我只怕他再不肯這樣想。」
我已經墮落了,我在寂寞中腐敗,我在無望中消亡。我的青春即使還在,我的軀殼即使仍然美麗,內里卻已經是一片空虛,只有原先應該放置那顆心的地方,留有破碎過的痕迹;嫉妒和痛苦的蠹蟲,啃噬著我餘下的身體。
我吃了一驚,猝然回首,不禁大為震愕。
「想清楚了么,昭佩?」他的笑意純凈而溫文,我從沒有想過一個已經二十八歲、數次身負監國重任的男人,會有這樣簡單而坦然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溫暖有如日光,一瞬間將我心裏那種種冷硬,都融化得不見痕迹。
我倒抽了一口氣,喃喃道:「老天,老天。」
我無法置信地望著他,眼中倏然湧上了水霧。毫無疑問,他的一番話令我動容;我從來不知道蕭繹為了選擇我,這樣努力地爭取過,在皇上面前這樣倔強而執拗著,毫不退縮。我從來不知道,在蕭繹心目里,我這麼重要,這麼值得他用盡全力地爭取到底?
我這樣略帶一些昏亂地想著,抬起頭,卻看見蕭統仍在我面前靜靜微笑,笑容溫暖而真實。
我坐在那滿和*圖*書室空曠之中,陰影半籠罩在我身上;我想,我也許已經死了,我的身體正在無聲無息地腐敗分解。總有一天我會變得什麼也不剩下,如同輕煙一般消散在空氣中;也許這世間不會有任何人為我的消失而哀悼,他們只會礙於禮法的規定,為我造一口貼金雕花的華麗靈柩,然後嘆口氣說:啊,這不是早註定好的嗎?皇上聖明,一眼便辨明這女子身上所帶的惡兆——
「太子殿下——」
有些時候我只是坐在菱花鏡前,獃獃凝視著鏡中那個脂粉不施、卻仍然清麗的倒影。寢殿的一角,供著佛龕;殿內總是遵循皇上的旨意,燃著一爐檀香。那股似有若無的檀香味道,有時會忽然變得強烈起來,自我的眼耳口鼻中鑽入我的身體,然後鬱積在我的身體里,久久不散。
女為悅己者容——然而那個喜愛我的人在哪裡?我不知道。我想,我已經失去了所有梳妝打扮的動力。
我發現自己逐漸開始不事打扮了。起先是為了迎合蕭繹和他那群文友的喜好,我盡量淡妝素抹,雅而不艷;後來我便真的淡了那份精心妝飾的心。
——要了解一個人的過程,必定會經歷很多痛苦。
我眨了眨眼睛,兩行淚靜靜落下我的面頰。我想起自己的那首詩,那樣卑微地祈求著他的回顧;然而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這句話,彷彿他曾經說過。那時候,我曾經如此相信著他,毫無理由地為他的解釋而心安。然而我現在卻終於知道,那句話,不是解釋、不是預言;而只不過是一種絢麗而虛幻的安慰,有如海市蜃樓一般,霧散的那一刻,就化為虛無。
然後他沒有回頭,輕聲說道:「那麼,你就應該教他相信。」
蕭統聞言一愣,俊雅的容顏上浮現一抹錯愕的神情。然而他很快回過神來,忽然一揚眉,縱聲大笑起來。
我本來在出門前,隨手抓了一本書在手裡,預備在無聊的時候,就拿出來看看,打發時間。宮中的生活是單調而寂寞的,如果不將那些永恆醜陋的勾心鬥角計算在內的話,那麼我倒還真的沒有多少方法,來打發這漫長得彷彿永遠望不到盡頭的日子。
「噓。」他忽然輕聲地打斷我。我詫異地望向他,卻看見面前那張容顏上,寫滿了溫和的了解、體諒、關懷、與慈愛。那是一張我已經久不復見的、屬於「家人」的面孔,那張面孔上沒有疏離、戒懼、厭惡或冷淡,只有仁厚、慈和、寬容與親切。
我奇怪自己為什麼還沒有死去,奇怪為何自己沒有勇氣親手結束掉這錯誤的相遇,與錯誤的一生;也許是我仍舊存有那麼一絲絲期望,等待著終有一天,蕭繹能拋去那種種的心結、人為的錯誤hetubook.com•com、與老天的惡作劇,報我以溫暖一笑;而那微笑間,風清日朗春暖花開,再無任何芥蒂。
我的酒量在這種安靜的自斟自飲中變得很好了,然而有時我心頭仍會毫無預兆地突然湧上某種情緒、或某張面容,然後我就會一陣胃裡翻騰,撲到漱盂前,吐個翻江倒海、撕心裂肺。
我說不出別的話。我簡直不敢相信那終日供奉著慈眉善目的佛像、虔誠誦經的皇上,會對自己的愛子這樣刻薄而惡毒地說話。我知道蕭統或許是在盡他身為長兄的責任,刻意在我面前替蕭繹說話;然而蕭統他不會做假。倘若他這樣說了,那麼就是蕭繹果真為我受了如此巨大的侮辱和難堪——
我知道我應該維持我最後的一點微薄的尊嚴。在宮裡,無論什麼時候也不要對任何人表示出絲毫的脆弱,即使深夜裡你不得不一個人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這是我這十二年來所學懂的唯一事情。我二十歲,然而我卻忽然感覺自己像流星掠過天際一般飛速老去。
「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我低喃著,聲音里浮現一絲哽咽。
我從前和他見面次數幾乎屈指可數,我甚至在腦海里不能很清晰地勾勒出他的面容五官。但是今日,我第一眼所望見的,卻是他那雙如海般深邃的眼睛。而且,他的眼底,並不是空蕩蕩的一片,而是蘊含著某種震撼人心的溫暖。
他離開了,而我,並沒有跟去。
事實上,即使他當初沒有選擇我,我仍想要與他一同前去的。然而我了解他的意思。他不希望我同去,他已經受夠我們這樣相敬如冰的婚姻,和不得不做岀的和睦假象。他寧可我不要去打擾他的新的世界,讓我留在京里,為此他寧可容忍我「私會他人」的難堪傳聞——
「為什麼呢?為什麼……你會待我這樣好?連世誠自己……都已經放棄我了,都已經認為我是他的煩惱了,都不想再看見我了……」大顆的淚珠自我眼中湧出,滾落面頰。
我這樣想著,想得出了神。我喝了很多酒,卻全無醉意。我長嘆一聲,拋開手中的酒杯,轉身伏在涼亭的欄杆上,兩臂交疊、下巴頂著手背,直勾勾地盯著亭外的桂樹。
現在,連這唯一的原則,我也沒能貫徹始終。我的婚姻、我的人生,忽然之間全變成了一場巨大的失敗;而面前這位永遠溫文笑著、對任何人都是那樣體貼的太子殿下,就是我的失敗的見證人。也許他也聽說過那惡兆,也許他也聽說過蕭繹是怎樣冷落我,也許他也聽說過我是如何酗酒無度、離經叛道……
於是,事情竟然演變成這個樣子。我私會賀徽的傳聞,已經傳得滿城風雨;而遠在荊州的他——有人專登奔波了迢迢千和*圖*書里,來與我說:娘娘,不知你可知李桃兒此人么?
憑詩寄意……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已經知道了我的失敗。我與每一個人禮儀十足地周旋,無視他們心底對我的不友善和不以為然;我淡妝素裹,只是為了迎合蕭繹不愛奢華、崇尚儉樸的風格;我甚至不惜當著那樣多人的面,寫那樣的詩,只是想迫他正視我的存在——
我心頭劇烈一震,某種感動無比的情緒自心底悄悄湧起。天光晴朗,水色瀲灧;亭外的桂樹,綻放出幽幽的香氣。我的眼中忽爾朦朧。
前幾日,皇上又下了旨意,要諸皇子、妃嬪,每人抄寫經文十卷以祈福。當然,蕭繹因眇一目,得以免除這件苦差;而我,已經抄到熟能生巧,走筆如飛。更何況,我一向是宮中最遲交卷的一個;據說皇上因此對我愈加不滿,已經又起了心思,要說服蕭繹另納側妃。
「這是什麼小孩子家的氣話呀?你就這麼巴不得別人都避得你遠遠的么?」
然而,我失敗了。我全盤皆輸,無比狼狽。現在,還要聽著別人來稱讚我的詩才?雖然我知道蕭統那句話,並不是旁人慣常對我的嘲諷;但是即使他是真心實意的讚美,在我聽起來,也並不比象徵性的應酬更好。
太子蕭統就站在我身後。當他看到我頰上未乾的淚跡時,神色里彷彿掠過一抹驚訝。然而他掩飾得很好,只是向我微笑頷首為禮。
「太子仁厚,卻不用來婉言安慰我。」我一賭氣,便衝口而出地說道:「昭佩早已身為宮中笑柄,兼且命帶不祥;太子就不怕等下忽然一個大雷打下來,掀翻了這座亭子,教太子無故受了驚么?」
我思想及此,不由得嘆了口氣。從桌上酒壺中倒出桂花酒,我持杯就口,桂花的香氣在鼻端縈繞。
我忽然閉了閉眼睛。他眼底那抹溫暖忽然在我眼前變成某種強烈而刺目的光,彷彿鮮明得令我無法注視。我想,我是生活在黑暗裡太久了;久得以至於我那已經瑟縮的瞳孔,再不能承受望見任何溫暖的光亮。我的眼睛發痛,淚水似乎受了某種尖銳的刺|激一般,不停不停地湧出來,鑽出我緊閉的眼瞼,在我的面頰上流成兩道小河。
我一口飲盡,酒的芳醇在我喉間短暫逗留,亭外桂樹隨風輕曳,清香撲面,熏人慾醉。
「你是我弟弟的選擇呵,我還記得當年,他那麼一意孤行地,執意要選擇你。父皇本來看中的是別家千金,然而他一直倔強地站在父皇面前不肯退下,就連父皇惱了,喝斥他也沒有用……」他靜靜說著,看到我目瞪口呆、無法置信的震驚神情,他顯得若有所思,唇角的笑容也變得有絲神秘莫測。
淺兒並不知道我的思緒。我在涼亭中坐下,吩咐淺兒將托盤和圖書放在桌上,然後退下。園中並沒有其它人在。皇上又在自己寢殿中召見有道高僧,談論佛法;而其它人,大約此刻正各自忙著抄寫經文吧?
李桃兒……我怎麼可能知道李桃兒!我的婚姻已經變成了一個笑話、一場鬧劇。而我乍聞此信,是那樣的無法置信。我震驚、我暴怒、我傷痛,我的心底汩汩地流著不斷的血,然而我還要為了維護他而反擊回去;我狠狠地、冷酷地反唇相譏,我恨不能也刺痛每個旁人的自尊,讓他們的心,也如同我此刻一般四分五裂。
然而那個李桃兒的陰影仍在。即使蕭繹當年執意選擇的是我,我也無法確定現在在他的心裏,他所願意選擇的唯一,還是不是自己。我忽然對自己毫無信心起來。我不知道在他心目中,現在的我有多壞、而李桃兒有多好,值得他放棄了當年的信誓,轉而將自己的溫柔,統統付與了李桃兒——
自從蕭繹離京之後,就再也沒有人來管束我飲酒了。不論是澆愁、還是縱情,他已將我遺棄在他身後;而且,不再回顧。
然而我知道,我什麼都不能做。我已經失掉了質問他的資格。即使我仍可以名正言順地將那個李桃兒驅離他的生活,我卻再不能這樣理直氣壯地要求他的一顆心。
他忽然面容一整,半俯下身,炯炯有神的眸子直視進我的瞳孔,認真說道:「你是我的弟妹,便也是我的家人;旁人可以擅自誤解你,但我卻不能和他們一般冷漠短視。當年世誠選擇你,必定是因為你有某種可貴優點,令人心折……倘若我也不分青紅皂白,跟著旁人一道妄言議論,豈不是同時也否定了世誠的眼光與意願么?」
我一怔,不知為何他忽出此言。他卻很快回過神來,向我微微一笑。「雖然我不是世誠,但我想,你卻仍是他在『顏園』中見到的那個小姑娘。」
「我……」我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帶著一些連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脆弱和膽怯。「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已經變得太壞。我害怕自己已經不再是當年他心目里的那一個人——」
有時我總覺得,無論是我對桂花酒那股清香的喜愛,抑或殿中終年不息的檀香那種莊嚴氣味,都只是為了掩飾我的墮落、與身體里的逐漸腐敗。我坐在空蕩蕩的寢殿中,雖然外面是晴空麗日、陽光燦爛,殿內卻永遠都過於陰沉冷寂。
「所以,昭佩,他就是這樣子的一個人。他因為自己的殘缺而畏縮不前,儘管他也有自己的意願,但他卻不會讓旁人看到那渴望一星半點。若不是那次已經絕望,他也不會說出來。想想看,他那樣說,需要多大的勇氣?我後來也曾見過父皇氣惱、憤怒,對他吼叫,說他果然是瞎了眼,這樣識人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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