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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伯父寵愛他的女兒秦纓，亦寵愛著少不更事的我，加之我與秦纓同年同月同日生，故而年幼之時，時常有人拿我與她做比較。我曾因為秦纓身上的環佩比我的更好而哭了半日，不論母妃如何哄都無用，惹得我父王氣惱無比，最後卻是我伯父命人送來了個更好的環佩，才讓我停止了哭泣。

他們停下步伐，回頭看我。

宮中那些宮人擅長巴結逢迎，見風使舵的本事是外頭的人學都學不會的，後宮之中那些妃嬪整日勾心鬥角，心狠手辣，沒一個是好東西。只因我受伯父寵愛，她們待我才小心翼翼儘可能的討好，所以我討厭她們，對她們從不曾和顏悅色過，我不曾打罵她們，卻也從不正眼看她們。

他的話讓我微微皺了皺眉頭，心頭有些不悅。

我與秦纓自是不同的。

梳洗之後的秦纓自然是美的。

可，不知為何，我無法開懷。

生不如死的感覺我也曾親身經歷過，死去的人尚且得了個解脫，而那時的我卻不能求死。我閉上眼，深呼吸一口氣，問道：「後來呢？」

媛真雖是裴家放在我身邊的探子，卻是我的丫鬟，並非顧西丞的，更非秦纓的，打狗還得看主人呢，他使喚我的婢女卻不經我這主人同意……

秦纓退到顧西丞身側，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低頭說道：「丞哥哥，算了吧，這畢竟是姐姐的侍女。」

顧西丞瞥了我一眼，視線落在媛真身上，他淡淡同媛真說道：「你帶公主殿下去好好梳洗一番，為她準備一套乾淨的衣裳，再備些吃食。」

「姐姐為何而笑？我和你不同，你對周家又愛又恨，可我對他們只有恨。」秦纓的臉色無比認真，「既然你無法下手，那麼，就換我來吧！我會手刃仇敵，為父皇報仇雪恨的。」

這番話讓我頓覺心頭舒暢。

那時顧西丞就站在不遠處看著我們，將一切盡收眼底。

顧西丞心知我說的十分有理，臉色稍稍緩和了些，他鬆開秦纓的手，神色柔和，似是安撫的和她說：「去吧！」

媛真服身恭敬道：「是，郡主。」

待她的身影消失后，一直若有所思的裴炎終於問道：「這女子是誰？」

我面露笑容，從容不迫的回視他。

秦纓扶起了那個宮女，問了緣由。原來那宮女的主子是宮中一名不受寵的貴人，大冬日得了風寒，病情日益加重卻無人問津，她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太醫院求了副葯，www.hetubook.com.com卻因撞到我而打翻葯碗，鬧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她在原地痛哭不已，生怕主子熬不過這個冬日。秦纓聽了，不單命人送她回去，更讓人請了太醫上門去為那貴人診治。

「秦纓，你平時不是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嗎，何談手刃仇敵？」秦纓自小就有一副悲天憫人的性子，手刃仇敵這種話她說的出口，我卻不覺得她做得到。

十歲之前，我每日最喜歡的事情便是在太學館之中追著顧西丞跑，而顧西丞卻只有在聽到秦纓的消息時，才會偶爾停下步伐。後來我落魄之後為大叔所救，家破人亡，哪裡還有心思去顧及那些兒女情長，顧西丞理所當然也就被我拋到了腦後。而如今，我遇到了顧西丞，又遇到了秦纓。

裴炎和顧西丞被我打發走後，此時屋內單我和她二人。我一直盯著她皎白的面容看，她也不甚在意，待吃完之後，她輕拭嘴角，微笑著問道：「姐姐有話不妨直說，你從前快言快語，並不像現在這般。」

他走之後，裴炎冷哼了一聲后問我：「滿兒，還出去嗎？」

「姐姐何必扯這些無關緊要的事？」秦纓將綉帕還予我，起身走到了窗邊，視線不知落在何處。她的聲音依舊輕輕柔柔的，卻足夠讓我聽得清楚分明，「今日之後，世人便會知道興平公主還活著。」

秦纓自小待人溫和有禮，和顏悅色，不論是對待宮人，還是後宮中那些惹人討厭的妃嬪。她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時常讓人忽略了她優異的騎射成績。

她身上的夏裳是去年裴炎特意命人為我做的其中之一，不論是款式還是顏色都是我所喜歡的，我曾穿過一次，看上去就像新的那般。

昔年興平公主的美名幾乎傳遍了整個汴京，裴炎從前也見過她，只是過了這麼多年，一時間沒有認出她來。

秦纓回頭朝他甜甜一笑，「嗯。」

我算是明白了。

「慢著。」我叫住了他們。

「興平公主。」顧西丞說罷，看著我冷笑了一聲。

那年冬日，正如我們出生時那樣，大雪白茫茫覆蓋了整個汴京城，皇伯父在宮中為我和秦纓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誕辰宴。

秦纓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沒想到看似柔弱的她會有那麼大的力氣，我費了大力氣才得以掙脫。

母妃與女伴私下談笑之時曾感慨著說，我若能像秦纓那般優秀就好了。我無意間聽了hｅtｕbｏｏｋ•ｃoｍ.coｍ，挑燈夜讀，然而那年年末的考試我依舊不如秦纓出色。我亦曾為此躲在家中偷偷哭泣過，母妃發現了之後，只說每個人都是不同的，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秦纓那樣出色，卻不希望我變成另一個秦纓，秦纓與我相比，她更愛我，因為我是她懷胎十月辛辛苦苦掙扎了三個日夜才生下的。

她的眼角還掛著淚珠，我默默遞上了綉帕，道：「其實你不該來的。」

「姐姐你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嗎？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一個我，那時我真的想去死了算了。但我又不甘心，我想報仇。」秦纓忽然抬了頭，雙眸猶帶淚，「有一天，我被邵家的少爺推進了湖中，湖水漫過我的頭頂時，絕望緊緊的纏繞著我，我以為我也要死了，可是我又一次活了下來。」

我覺得她的話十分可笑，她卻也覺得我的話可笑至極。我不知該如何同她說，只道：「興許你該去戰場看看。」

秦纓輕笑著，微風透過窗吹拂著她的長發，烏黑的髮絲在風中拂動，美得讓人無法直視。

懷州邵府？我猛地想起，當日我從岩都帥府被人帶走後逃離，便是上了這邵府的馬車，一路到的懷州。

「那又如何？」我為自己斟了杯茶，漫不經心的飲了一小口。

周氏叛亂后，我再也不曾見過秦纓，我以為她死了，還曾為此而傷心落淚過，可她又活生生的站在了我的面前。

秦纓看了看神色平靜不起波瀾的媛真，再看了看顧西丞，最後忐忑不安的看了我一眼，在媛真的引領之下，離開了我們的視線，越行越遠。

「若你想讓鐵騎併入顧家軍，那麼，我勸你乘早死了這條心。」我平靜的看著秦纓，指尖輕輕劃過她清麗的面容，刮出一條紅痕。

命運似乎在一瞬間將我帶回了過往之中。

「人是會變的，何況，都過了這麼多年。」我不置可否，坦言道：「我以為你也死在那場宮亂中了。」

旁人總誇秦纓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就連太學館中教導我們的幾位老師也時常誇獎秦纓優秀——不論是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抑或是騎射，秦纓都學的極好，與我相比，更是天壤之別。

「還是讓媛真帶公主殿下去梳洗吧，難不成你想讓她穿下人的衣裳嗎？」我的視線在她身上那殘破的衣裳上溜了一圈，轉而同媛真說道：「媛真，今日就不出門了，你先帶公主殿下去梳洗一番。」和-圖-書

「不了。」我往回走了兩步，回頭問他：「難道你對她的出現不好奇嗎？」

我點頭。

「因為我是大秦的公主，我身上流著正統的皇家血脈。」她微微一笑，神情有一種說不出的倨傲。

其實，年少之時這些該學的東西我學的並不差，只是因為秦纓學的太過於好，所以其他人自然而然就忽略了我對此所作出的努力。

再後來，我變得肆意妄為，不再為了和秦纓攀比而挑燈夜讀，不再像從前那般努力勤奮。老師們對我頭疼萬分，捶胸頓足的同父王母妃告狀，甚至在伯父面前屢屢道我不是，訴說著秦纓的好。

誠如她所言，她是大秦的公主，在身份上壓著我。但如今世道已經變了，這天下早就不是從前屬於我們秦氏一族的天下，顯然她還未看清楚這一點。

她拭淚的動作一停，委屈的望著我，問道：「姐姐是怕我搶了目前屬於你的一切嗎？」

「郡主，不是要出門嗎，為何又……」媛真不知發生了何事，見我們幾人都僵持在門口，很是不解。

「何出此言？」

「在懷州邵府之時，我在廚房做過活計，燒過火，殺過雞鴨，也嘗過鮮血濺得一身的狼狽。姐姐，我早就不是從前那個會因為踩死一隻螞蟻而哭泣的秦纓了。」秦纓微微勾起嘴角，笑容很淡。

她的聲音讓我從過往的回憶中掙脫，我尚未做出反應，卻見秦纓身後的顧西丞走上前，低聲而又溫柔的同她說道：「我讓人先帶你去梳洗一番吧！」

秦纓似乎察覺了我細微的情緒變化，笑得頗為開心。

其實，那時我不過五歲，懵懂無知的年紀，哪懂得分辨那麼多的是非對錯？

「顧公子，奴婢是郡主的侍女，並非您的侍女。」媛真不卑不亢，頓了一頓后說道：「您若想讓人去服侍這位小姐，行館之中多的是婢女，奴婢還要服侍郡主出門，失禮了！」

原來是為了顧家，才想從我手中得到鐵騎。

「宮亂髮生前一日，我聽她說起宮外的熱鬧繁華，心生嚮往。那時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次日一早便強迫宮女假扮我呆在宮中，而我，則偷偷溜了出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宮外的景色，那熙攘的人群，各式各樣琳琅滿目的物品吸引了我的目光，讓我流連忘返，這才躲過了一劫。」她低著頭，淚珠一滴滴從她臉上滾落，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等我想回去時，卻再也回和*圖*書不去了。我遇到了人販子，我說我是公主，所有人都當是笑話。我和所有被拐賣的女孩兒一樣，被打罵，漸漸得我變得聽話。我等著父皇派人來救我，可我等了一日又一日，卻依舊沒有人來救我。不久后，我被賣進了懷州邵府。即使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仍舊在等父皇派人來救我，最終，我等到的卻是父皇的死訊……你們所有人的死訊。」

「今日之後，我將代表秦氏一族依附於顧家，不論你是否反對。」秦纓望著我，平靜的告知，「姐姐，我決定的事，不容許任何人反對，尤其是你。」

我不經意對上了秦纓的視線，她的雙眼清澈如月牙灣的泉水，烏黑的瞳孔中清晰的映著我的影子。她朝我柔柔一笑，問道：「姐姐，怎麼了？」

所以秦纓封號興平公主，享有世間最尊貴的榮寵。

「後來啊，後來我醒了，卻失去了記憶，我忘了一切。若非一個月前我被邵夫人派去買胭脂的途中被一匹橫衝直撞的馬兒踢中，現在的我或許還找不回過往的記憶。」她的神情似喜而悲，「恢復記憶后，我偷偷收拾了包袱，乘著無人注意逃出邵家企圖來邕州找你，從懷州到邕州這一路我吃盡了苦頭，好在今日我遇到了丞哥哥，否則我怕是連這行館大門都無法靠近……」

顧西丞冷冷看了我一眼，牽著秦纓越過我的身側，頭也不回的離去。

她似乎餓了很久，雖然吃相極為優雅，但她吃的很多，甚至連她從前最厭惡的白饅頭都吃得十分開懷。

所有人都喜歡她。

「是。」顧西丞的視線一直盯著我，試圖從我臉上看出點什麼。

我曾與她如此靠近，卻錯身而過。

「秦纓，」我低聲喊了一句，輕輕將桌上的茶杯一推，上好的瓷杯啷噹一聲，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茶漬潑滿了我的裙擺。「你知道的，我這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去舉辦誕辰宴的承泰殿途中，一名宮人跑得匆忙，撞倒了我，將手中的湯藥全都潑到了我身上。我身上的衣裳是母妃為了慶賀我的生辰一針一線親手縫製的，那時我氣急敗壞，隨行的內侍便命人毒打那宮女，而後秦纓出現了。

裴炎沉吟半晌，忽然問道：「據我所知，當年秦氏一族只剩下滿兒一人尚且苟活人世。這個所謂的興平公主，是真的嗎？」

「那個興平公主？」裴炎有些驚訝。

後來不管我對顧西丞多好，他都不曾多看我一眼。https://www.hetubook.com.com

裴炎聳聳肩，快步跟上了我。

我從沒想過這世上還會有我的親人，見到秦纓，我本該激動而又興奮，畢竟，她是這世上唯一和我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對於一個忽然冒出來，且被當做是興平公主的女子，裴炎的懷疑理所當然。他或許是在懷疑顧西丞另有所圖而找人冒充早已死去的秦纓，可我知道方才出現在我們眼前的秦纓並非任何人所假冒。

「是啊，差一點，我就死了。」秦纓斂眉，輕聲道：「姐姐還記得，五歲那年誕辰宴前，我救的那個宮女嗎？」

「姐姐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應該屬於我的嗎？鐵騎軍應該效忠於我。」

我不知她是如何躲過當年的那場浩劫，但她的的確確是秦纓。

我看著面帶期盼的秦纓，忽有些無力。顧家能夠在亂世之中與其他三家分庭抗禮，又怎會屈於我與她兩個弱女子之下？

「是嗎？想必姐姐你忘了，從小，我也是這樣的性子。」

「只要有顧家相助，討伐周氏，並非什麼難事。」秦纓一字一句，說得極為認真。

即使此時的她狼狽不堪，卻依舊高貴如昔，即使渾身髒亂，也不掩那如蓮氣質。

顧西丞沒有對裴炎做任何解釋，兀自走了。

我輕笑出聲，起身走到她身側，伸手摸了摸她的發梢，嘆息道：「我該笑你傻呢，還是該說你天真？就算有了鐵騎，你又要如何報仇？鐵騎軍不過精兵數千，在西北一役中更是損兵折將，這麼點人馬，你竟想拿他們跟周家去拚命？」

興許正是因如此，我便成了眾人眼中驕縱任性被寵壞的孩子，在顧西丞眼中尤甚。

「鐵騎不會依附於任何人，至於你想做什麼，我並不想管。」我坐回原位，揉著被她捏紅的手腕，心頭莫名的憤怒。

我看著她的模樣不由得失笑。

我的視線越過面前的秦纓，看向她身後的顧西丞，最後卻又繞回了秦纓身上，來來回回看了幾次后，忽然覺得有些可笑。

那年冬日，潔白的大雪一層層鋪滿了整座皇城，白茫茫的很是好看，宮中年邁的老宮人們都說那是瑞雪兆豐年的好景象。誠如她們所言，此後數年，大秦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一派興榮。

我和秦纓出生時，恰逢年末。

後來我便不再同秦纓比這些，我不是秦纓，也無須變成另一個秦纓。即使我毫無專長，課業不出眾，我的伯父依然喜歡我，我的父母依舊疼寵我。

我和秦纓認識顧西丞是在五歲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