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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吧……但如果出了什麼事，你可別說我知情。」沈磕儀連忙要求保證。

官鹽患在不售，不患鹽不足，鹽多而不售，遺患在三十年之後……

媯語不露聲色地一笑，對那格外停留的一眼只作不見，心中卻暗暗轉了轉，此人只怕就是他們口中所說的『狐狸杜』杜敘吧？乍一看似是親切而和氣，然未曾多問的那一眼，卻足以表明，其心思深密，絕非外貌所似之隨和。

「趙掌柜，上回說要留給我的烏州錦雲沒忘吧？」王隨邊走邊打趣，看來熟絡得很。

才跨入店堂，掌柜的便親迎出來，朝王隨與沈磕儀打了個拱，笑道：「當家的等候多時了！各位請！」

時盡九月，山陰下的桃杏湖總是分外明凈，湖風襲襲，拂去絲絲躁意。幾處沙壤地里，玉簪已盡花期，只是零落地開著，撐起最後的芳菲。溝地里，旋覆倒很好，有些已掛上小巧玲瓏的果子，分外可愛。遠處的桃園早掛滿了粉的鮮桃，再過幾日大概就能摘了吧。

趙掌柜依舊笑著，也未見局促與欣悅，「那敢情好！王爺抬舉，趙某自然感激。但趙某戀家，家中數十口人俱在當家手下討生計！如蒙王爺不棄，趙某願舉家投奔！」

狐疑的眼不意迎上王隨帶笑的眸光，玲瓏立刻撇開，心頭微微一悸，自己發出密函，對么？那人他們真的可以惹么？而王隨……他會不會發現呢？一時種種疑懼浮上心頭，讓她有些煩躁起來。

「我們需要住客棧么？」她由著沈磕儀在臉上粘上抹上一些東西，抽了空問道。

「……那個鹽官叫庄懷，永州人氏，曾在台諫院任過官……哎？這你應該知道啊！」

而遠處湖光山色，幾痕堤帶橫陳，丹桂夾道，絕勝煙柳。雖已錯過了賞柳的時節，但此地正當金秋，有百菊遍地爭麗，有三桂十里飄香，十分得怡人悅目。

媯語抬眸淺笑，原本平凡無奇的臉上因一雙眼中璀璨的光芒而忽然顯得耀眼起來，看得同行幾人具是一愣，「政清人和，才正是你們的商機不是么？」語氣是平靜而深遠的，但就是這短短的一句話間，曾經揮刃百岳的氣勢已縈繞其周身，讓人不敢逼視。

五尺見寬的青磚大道上，小販雲集，琳琳琅琅的小物件兒多不勝數。茶肆酒館、金店玉鋪，總不或缺。

想避著王隨如影隨形的目光，玲瓏不由快走上幾步，耳邊聽見幾人的話已轉向烏州的都轉運鹽使。

「嘻嘻，你說，到時候孫預會不會趕過來呢？」

媯語朝王隨點了點頭，「不必擔心他，木清嘉早在我……先皇手上就已拔擢為四品京官，如今想也是以四品官階代巡烏州。到時，庄懷必定以木清嘉之意為左。其人應該也不難攏絡，這個人，就湊合著看吧，不用多費心機。」

王隨拍拍他肩，「老和圖書趙啊！你真是個伶俐人兒！杜敘給你多少工錢？我加倍付你，你來我這兒怎樣？」

沈磕儀默然想了半晌，突然抬頭道：「為什麼我會覺得你所說的都是歪理？」她的語氣里很帶了點咬牙切齒的味道。

運河沿岸，商船簇擁，客商往來，各處渡頭均是往來繁忙，成批的貨物卸下去又載上，時時有吆喝聲相傳。

「總會親自來？」杜敘心頭轉過千轉，「是打算正式入主鹽業了么？嗯……烏州官鹽相對還算穩一些，但元州與桐州就相當不穩，這個決斷下得似乎……」她以非常精明的商業頭腦估算著利弊，總覺得如此做法有欠妥當。

「這個放心！可以喬裝一下的！」王隨見她應允，便樂得眉開眼笑的。「那我們明日便起程吧！」

「烏州官鹽以十分為率，六分給商，只要是可以信得過的商家，應該都有機會……難道你們想獨做？」媯語眉色微微一挑。真是好大的胃口！

穿花繞庭地走過幾折廊子，一頗為清靜雅緻的小廂房便隱在一角芭蕉茂盛處。

「……」媯語蹙眉思索了一陣，腦中似乎有了個模糊的影子，「庄懷……當初科舉時位於三甲是吧？好像是有這麼個人……當時安排他到台諫院不過是想要借借他的口……也沒什麼作為，後來就調為外官了……」

「三日後。」王隨答道，莫乘雷傳來的消息，不會有絲毫差錯。

媯語眉微微挑起，卻仍是穩穩地手執墨黑的釣桿不作聲。直到歡快的聲音近至身側，她才轉過去一眼。

王隨瞅著她看了幾眼，忽然問，「直呈現今官鹽不售之弊？你是想呈給他呢？還是呈給在天都的某人？」

趙掌柜在門外輕輕扣了扣門，「大當家，王爺他們到了！」

「那是因為元桐二州的官鹽太亂，很多都是存而不售，私鹽泛濫，這個市面不好做。」忽然背後插入王隨的聲音，二人回頭，只見他已款步來至湖邊，身後自然還是跟著低眉順眼的玲瓏。

「好幾十年積下的舊弊了，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王隨往邊上一坐，還不忘回頭朝玲瓏招招手。

「嘿！又在釣魚啊！」沈磕儀遠遠地跑來，清朗的笑聲在略有些空曠的湖面上盪開，似是激起微暈一圈。

「嗯，那我們先和杜敘打個招呼，讓她馬上布置一下，對於那個木清嘉，不能怠慢。」王隨應了聲，引著幾人走入一家名喚「匯風樓」的茶樓。

媯語將手中的釣桿執得穩穩的，只是抬頭深深嗅了口滿是桂子幽幽芬芳的氣息。天高地闊，萬里無雲，正是屬於清秋的爽朗。終於……又是完好的人了。她看著那將整個碧藍的天穹都納入明鏡的湖水，心頭真正透出一些欣悅來。

「反正都一樣嘛！我們上貢給朝廷的半分都不會少，也不m.hetubook.com.com會做那些囤積居奇的缺德事。」

「我正等著喝你二十年的『玉樨』呢！」王隨半點不客氣，邊起身邊獅子大開口。

王隨朝她瞄了眼，避而不答，「你明天就跟她提一提官鹽的事吧！」

「怎麼了？」沈磕儀微有所覺。

「怕什麼！我記得孫預的堂弟，就是那個什麼輔卿的也挺厲害！鳥兒長了翅膀總要飛的，孫預只有讓他這麼歷練，才會在往後走得毫無芥蒂。相信他一定也是這麼想的。」

「忙？呃，是啊！最近商會裡正為著官鹽的事忙哩！」沈磕儀悄悄地瞅了她幾眼，「這次的鹽官似乎卡得挺緊的，難辦。」

「都轉運鹽使的，烏州。」

杜敘聞言也不惱，依舊笑嘻嘻的，「可還不是王兄弟與袁大當家罩著杜敘我么？不過鹽業一事么，都在烏州的地界上了。小妹我一直在東邊幾個州府跑，上下多少熟一些，也好打點……」

媯語聞言失笑，「我不懂經商。」淺淺的笑意，即便是在這張陌生的平凡的臉上，仍有著風雅的從容氣質，看得沈磕儀微微一怔。

杜敘微微挑了挑眉，依舊笑得很熱絡，「你王兄弟都能把官鹽常股交給我辦了，小小一點『玉樨』酒，我杜敘又豈會捨不得？」

木清嘉？他又出任監察使了？思及那個連讓岳穹、段辰這樣的賢士舉薦的穩秀士子，媯語不禁微微一笑，「是他呀？」還有一個是庄懷……這名字好似在哪兒聽說過。

「吱呀」一聲，門應聲而開，一名笑容可掬的女子便立於玄關處朝王隨他們拱了拱手，「呵呵，總算把貴客給等到了！請吧！」她側身一讓，細密的眼神微微劃過玲瓏與媯語，在媯語身上頓了頓，仿似閃過一抹什麼考量，然不過一瞬，似乎連身形都未曾停頓。

王隨挑眉與沈磕儀對視一眼，「曾經任過京官？」唔，那個木清嘉據說連拜兩位老師都是出類拔萃的。

「但你能管人事啊！那隻狐狸可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用的人材！」王隨提起杜敘，彷彿前仇舊恨都上來了，連哼幾聲。忽然他似想起什麼似的，猛地將身側的玲瓏拉了過來，「玲瓏，你可不許和我們這幾個之外的任何人說話！」

「嗯，用我出面么？他曾經是近臣，一定認得出來。」

「每年戶部都會上呈審記，鹽稅自然在列。」

看著她閃爍中隱過一絲精銳的眼神，媯語默了下，「那你們在忙什麼呢？」

媯語淡淡思索了下，「是在與哪個司打交道？都轉運鹽使司還是鹽課提舉司？」

「哎？這個你也知道？」沈磕儀愣了。

「嗯，那就好。」王隨笑咪|咪地瞅了瞅她，不再作聲。

桃杏村雖好，但似乎並不適合她呀！媯語默默將手中的東西收拾好，忽然覺得，能夠出去看看和_圖_書也好，以一個平民的身分，去學會能讓自己快意的生活，並且，得到它。而這些，她並不想只依靠大家給，哪怕那個給予的人是孫預。

玲瓏怪異地朝他睞了眼，輕輕應道：「是，公子。」淡垂眉目遮卻些許閃爍的眼神。

幾句交待下來，王隨與杜敘已大致談妥。杜敘將手中的帳冊預算收好，不由又朝一直沉默無聲的兩人瞅了眼。玲瓏是一直低眉順眼的安靜，而另一位，似乎就有點有別於常人的閑適了，一種泱泱氣度，雖在舉手投足間刻意隱藏，然而卻依舊有跡可尋。不簡單！杜敘瞥了眼一直避而不談的王隨與沈磕儀，也不急於知曉媯語的身份。熱絡地一笑便道：「好了！正事已經敲定！今兒便到別院好好聚聚吧！」她起身便引眾人往外走。

「……等等，」媯語似是猛然想起什麼似的，喝茶？啊！對了！那一次與木清嘉初見，是在『狀元紅』，她與知雲、長光也正自喝茶……隔壁席間就有幾個頗為狂妄的士子，其中一個似乎就叫庄懷是吧！知雲還特意查過！「對了！就是他！庄懷！心性狂妄，口出逆言，但真將其調入台諫院之後，反倒聲響俱無，當初用他倒真是一手無用之棋。」

呵呵，原本就是姜太公釣魚呀，她的確是願者上鉤了，而且上得很甘心！

「呵呵，王爺的吩咐，趙某哪敢忘了！一斤錦雲，早給您備好了！」掌柜慣常地露著一張笑臉，在前邊引路。

「什麼！你……」

「呵呵，你最近似乎很閑呢！」

「……唔。」沈磕儀恍然地點點頭，沖媯語解釋，「那杜敘在商界有個稱號，叫『狐狸杜』，又陰又狡，曾經把總會裡好些人給搶去了，三司館的更是。」

果然呵，用心良深！媯語低頭嘆笑，明明口口聲聲絕不輕涉仕途，然而卻處處打著商會的商機旗號，廣注民生。這算不算是她的大幸呢？

「那你們可要趕快行動了。」媯語轉頭一笑，「木清嘉為人細謹，多半會先打探當地民風民俗，如果能在這短短三日間讓烏州百姓有口皆碑，那這中常股就不在話下。對了，如若要投遞請見，大可以將現今官鹽不售之弊，直呈於他，此舉定能讓他大為欣賞。」她眼底淺淺帶過一抹精光，「禮是不必了。」

烏州福定是江南最為富庶繁華的府城，既是運河大港，又是海港。

王隨微挑的眉宇朝媯語略略掃去一眼，卻但笑不語。

「是啊是啊！就是看不過去前些年一些商家私賄鹽使，所以壓貨不發使得老百姓都吃不上鹽了，官府也仍是不管。我們就是不想讓不法商人有機可乘，同時又能賺到錢！呵呵」沈磕儀馬上補充。

一行人由廂房南邊一條細石路子走出後院，緊鄰鬧市的小巷子里已候好兩輛馬車。方才的趙掌柜不知打哪兒冒出來，又ｈttps://wｗw•ｈｅtｕｂooｋ•ｃoｍ.ｃｏｍ在一旁恭候，「幾位的行囊趙某已送至別院，請各位就此上車，別院幾處廂房早已收拾停當，各位請先歇歇。」

王隨一聽這話，馬上把臉色一正，「我可沒說要給你哦！你心太黑了！獨吞了海外的業務，烏州、平州、元州、長泉、瀛州差不多都有你包下的港口，現在還想伸到鹽業上來？各地已有好幾處向總會抱怨了，說袁大當家偏心！」

媯語聽到這時，心頭已經雪亮。原來好戲竟是一出接著一出地唱啊！這生意做大了！不但要吃掉烏州的官鹽，還想進一步連元桐二州的官鹽都囊括進來。但因為如今官鹽私藏高價而不售，積弊難行，因此想讓她出面，順道牽出孫預來整頓。

「對了，磕儀，千萬別和杜敘提起她的事兒啊！」王隨倚著船舷，在臨行前又關照了一句。「那狐狸最會挖人了！一旦相中，我可搶不過她！」

眼前的這個女子到底是誰呢？有著如此不凡的容貌，有著傳說中的仙人之姿，卻為何要易容而行？怕被人認出？怕誰認出？玲瓏想到，此去是要見官的，據說還是來自天都的京官。那麼她到底是什麼身份？一身高華的氣度，任是換作平民之飾也依舊難掩，是了！平民！她決非一個普通人！可是，如果不是普通人，她到底什麼來歷呢？民不與官斗，她究竟處在什麼官階？碧落的確設有女官，是『巫策天』的官？

沈磕儀怔了怔，「可是這隻能孫預才能給吧？」

淡淡扯了抹笑，媯語搖搖頭，轉而問道：「木……監察使大約什麼時日會到烏州？」

「官鹽不售？」媯語聽到這個話，眉心已然攏緊。

她記得，在《鹽典》里曾見過這麼一段話：

「這樣好么？她的毒可才剛解……」沈磕儀猶疑到最後索性板下了臉，「你自己想玩也不要拖人下水啊！再說了，那個玲瓏可只是心心念念於她的堡主呵！」

「鹽使是庄懷，那個監察使是木清嘉，似乎都同是承建七年的同科進士。」

「說的也是。」沈磕儀想象了一下未來，臉上不禁笑開花。「那你的玲瓏呢？她可是放出信要讓那個堡主殺到這兒來哪！」有了一次一定會有第二次，而他們如果出了這兒，到時魚龍混雜，只怕要做到滴水不露的保護會很難。

「說你蠢了吧！一個真正把握自己的人，哪裡會別人給什麼她就欣然接受什麼？即便那個人是她的意中人！而想知道自己要什麼，並知道自己能夠要到，這得出去，而不是悶在這樣一個世外桃源！能住在這兒的人是需要斷些六根的。很顯然，她不是，孫預也不會是。」

聽到這兒，媯語是很明白他們的意思了。當下只淡淡一笑，「我能出力的大概就只有官場方面的交道……對了，烏州的都轉運鹽使是誰？還有，此次到任烏州的監察使是誰？和_圖_書」問出這一句，媯語驀然間怔了怔，繼而有些失笑。她……多久沒沾這些事了？即便是打算從此袖手的，卻沒有想過，如今吐出口的話卻是這樣生疏得讓人訝異。

一行人裝扮妥當，便上了岸。

「不必。商行在烏州有分號，住那兒就行。」沈磕儀抹好最後一處邊角，滿意地看了看這張陌生得幾認不出舊形的臉，這才將案上的盒子收好。

王隨皺了鼻子哼了聲，「是該告個別了！」他朝沈磕儀瞅瞅，又把手中的鴿子捏了捏，神色帶上了些嚴肅，「還記得孫預在半年前說過什麼么？她一無所有。那麼什麼才是她想要的？」

入得廂房，其實也不過閑話家常。午膳用過之後，才開始轉入正題，然媯語自始至終只是坐於一旁，不發一言。因仍在喝葯，于茶水她便沾不得，只能輕輕嗅著滿室里縈繞的清澈甘醇的錦雲茶香。烏州錦雲是貢茶，她自然是知曉那味兒的。

王隨嘻嘻一笑，「商家的六分不是常股么？」

媯語忽地將手中釣桿一緊，進而整身立起，將釣桿往上一提，一尾半斤大小的紅鯉便給拎了上來。待褪下魚鉤，她才想起什麼似的回了句，「好。」

媯語深深地看著，然而逡巡的眼卻始終無法找到久遠的那抹熟悉，古今的影子無法在腦海里重疊，只顯得如此陌生。唯剩那淡淡的盈了水霧的煙柳，在不勝湖風吹拂時所縈繞的絲絲婉約，還依稀似曾相識。

「哎？」王隨悄悄捏了把汗，朝笑嘻嘻的杜敘瞪了眼，忙打哈哈，「呵呵，趙掌柜果然伶俐！」

一旁的玲瓏怔了怔，忽然想起王隨曾警告過她的一句話：「玲瓏，我勸你最好別打我們說的那人的主意，那個人，或者就是眼前這一位，都不是你那主子惹得起的人物。民不與官斗，可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

王隨回頭嘻嘻一笑，「那是因為你根本找不到反駁的理由！走吧！就這麼定了！要記著，那票官鹽如果爭取到了，可是筆大買賣哦！」

「常股是出榜放出去的，官家雖有存積，但一遇邊警還是要把商家的股招回來，這才是常股的意思！」媯語白他一眼。

「你不必說了！這次是總會親自購下常股。」王隨朝她得意地一笑，把兩手一攤。

「哎！算了！再打聽打聽吧！一定是小角色，要一個個記住也實在太難為你了。」沈磕儀抬了抬頭掃向兩旁店肆，「喏！到了，咱們先進去喝口茶，歇過一晚，明日再作計較吧！反正先搞定那個監察使，再去磨一磨那個鹽官吧！」

由桃杏溪入懷水，再轉入夏江，順風順水，不過四日水程。四日行程對於王隨他們來說並沒什麼，但在媯語看來，卻分外新奇。

「烏州？」媯語回想了下，「烏州歲辦大引鹽不過二十二萬四百余引，而元桐二州歲辦大引鹽有三十五萬余引，為什麼舍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