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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滿城風雨。

因此總有一個人知道，如何用華衣遮蔽身上的瘡痍，也總有一個人感受得到，春來冰化，履薄冰，涉川去對岸之時，那雙腿顫慄的恐懼。

「幫你什麼。」

張鐸在翻一道文書，頭也沒抬：「你傷好了。」

她怯了下來，「若……若是家中無錢糧了，就讓他把這些賣了，多少去西市換些米菜。」

老奴的話令她有些窘迫，但她沒有否認，不自覺地摸著身上的傷口，點頭「嗯」了一聲。而後忙求道：「老伯千萬不要告訴公子。」

趙謙騎馬送他。

「為什麼，想當年，你我北上伐羌，喝！那血祭白刃，賭人頭換酒錢的日子，可叫一個酣暢淋漓，現而今，這洛陽城有什麼好的，幾個富戶那美女的人頭來賭酒，就覺得自己有，刀尖舔血的快意了嗎？殺美佐酒，一群清談誤國的斯文敗類！」

「你問過郎主嗎」

說完又追了一句：「公子怕是不準。」

「是。」

「你也會臊，知恥不后勇，和那個女人有什麼區別。」

出遊的人們，逍遙登高城，東望則看疇野，回顧則覽園庭，背面邙山郁蔥，南邊洛水萬丈，逢雨季，一河暴漲，一夜之間，即渡化累季的春華秋實。

可是，這樣也好。

「您不告訴公子，我……我才敢跟您說。」

而外庭中，除了那隻雪龍沙之外，就只有一個洒掃的老奴。按著時辰，從西面的窗戶處，給她送飯食飲水。不說話，也hetubook.com.com不從不看她。

「我是兄長養大的，他為我……受了很多苦，我一直都記著，沒有他，就沒有我。您幫幫我吧……」

她甚至不知道張鐸是誰。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的當下。

車內的人沒有出聲，趙謙不耐煩，反手用劍柄挑起車帳。

她回想起他夜裡噩夢纏身的場景，不由地吸了吸鼻子。

「公子說，那是家法。所以……是大司馬？」

她猶豫了一陣，細聲道：「我兄長眼盲，我來這裏之前，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回家了沒有。也不知道宦者有沒有把銀錢給他……」

「郎主不在，府中不得引留外人，這是規矩。他若是來尋你的，也許尚在門外吧。」

「繡的是松濤紋。」

「老伯啊。」

她怔了怔，想起頭一晚上，他裸|露後背，露出的那片血肉模糊，不由道：「連皇帝都怕公子，那又是誰讓他受那麼重的鞭刑。」

老奴抬起頭，衝著她溫和地笑了笑。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不敢說。」

「姑娘，怕是對的。在洛陽，連宮城裡的陛下都怕郎主。」

連著幾日的晴天，令東風漸暖，新燕歸來，正在屋檐下築巢，那雛鳥的絨毛暖融融的，和室中的女人一樣脆弱。

她手指一顫，身子似向後縮了縮。

「這是我偷來的香，我不大認識，好像是……蜜木，你能不能交給兄長，讓他看看，是否名貴。」

孤獨得太久了www•ｈeｔuboｏk.com.cｏｍ，張鐸此時，很想找個人，陪他一起，在一方居室內，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要想，安安靜靜地一起，養一養彼此滿身的傷。

席銀垂下眼瞼，「我覺得不是。」

「聽江凌說，今日有一青年造訪府上，其人身著白袍，以青帶蒙眼。」

他說得滿腔情熱，車中卻沒有應答。

話聲越來越細，老奴靜靜等著她的下文，卻半晌沒有等來。

「你……」

那老奴也沒有再往下問，直起身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怎麼說。」

「你說，晉王究竟想不想戰？」

說完她似乎覺得自己不該在他的奴僕面前妄議他的私事，慌地分辨道：「我在城裡聽人說過，大司馬對公子嚴苛，凡人都有個懼怕，公子是不是也……」

一時沉默，馬蹄聲里突然傳來一句意味不明的話。

「姑娘如今身處此地，還有餘力顧著外面的人？」

「啊，可以嗎？」

第六日，她終於忍不住叫住了那個老奴。

「悶在裏面幹什麼，出來騎馬。」

她說著，從窗后伸出一隻細若無骨的手來。手中托著一隻包裹著什麼東西的絹帕。

身如飛蓬煙絮的下等人，諸如席銀，太容易醉在這一派觸手可及，卻實屬虛妄的盛景之中。

她在帷帳后略一回想，想起他當時的神情，靜水之下藏著她無法理解的暗涌，好像毫不在意，又似乎執念深重。

老奴抬起頭hetubook.com.com。「你剛才說，你的兄長眼盲？」

可再好的華城，幾經戰火，被遺棄，被荒廢，然後又被別有用心地扶起，折騰下來，多多少少，都會落下傷病的根子。只是因為它在當下人物的手中重獲新生，尚顯年輕，才沒有被身在城中的人，輕易看出破綻。

「他那天看到了，但沒有打我……」

臨見金烏墜北邙山，張鐸的車架才從宮城行出。

老奴見她窘迫，便背過身去：「去替姑娘尋一身衣裳吧。」

「說什麼，說金衫關困戰，你被俘，被逼……」

趙謙猛地回過頭：「你夠了啊，罵就罵，扯什麼娘們兒，我趙謙是沒你看得深遠，被俘受辱我自己認，自己給自己嘴巴子。是，要沒你，我在金衫關也許要被萬箭穿心，我說了，你要我的頭顱我削了給你，但你要拿我跟女人比，你就給我下來，就這兒，殺一場。」

因為連著幾日不得人犯，傳聞又要推兵去外郭搜查。

春秋兩季之初，英苣華林薈，昆蟲咸啟門。

「他可說了，那青帶上綉著什麼！」

直到他在銅駝街上，遇見了那隻孤零零的半鬼。貪生怕死卻又幹了膽大包天的事。他想要逼出她的真實面目，想要看穿她從屬於城中哪個勢力，此行意欲何為。然而，當他以為，蹂躪和羞辱可以輕而易舉地摘掉她的面具，露出其兇悍的本質時，令他不解的是，除了切切實實的「恐懼」，他什麼也沒有逼出來。

「不去。」

世人和-圖-書眼中的洛陽，是一座殷實豐潤的城，文人斗玄，醫者鬥草。士族田獵，野外飛鷹走狗，追獐逐鹿。

席銀身上的傷卻好的很慢，也不敢求他賜葯，一個人傻傻的忍著，腿上的傷口還能趁著他看不見的時候悄悄去舔舐，腰上的那一道卻起了炎症，一日比一日腫得厲害。好在皇帝遇刺，宮城人心惶惶，內城裡也不得安寧，中領軍內禁軍掛著鐐銬鐵索日夜在城中搜索，魚鱗編甲反射著天光火光，無數從永樂里各處高門大宅前掠過，連高官車架，都避之不及。

「你在跟誰說話。」

「我去給姑娘找衣裳吧。」

「張退寒，說話！」

趙謙一窘，隨即道；「養了五天了，早該出來顛顛。再說行刑的是誰啊，那都是咱們從前過命的兄弟，就做做樣子，哪兒就奔著我的命去的。你以為都是司馬大人啊……」

老奴低頭看向那隻無辜的手。「你偷郎主的東西，不怕再受責嗎？」

「是……」

在這種情形之下，張鐸身為中書監，白日幾乎都不在府中。席銀才得以去箱屜里偷葯，坐在光照不進的角落裡，偷偷地療傷。

「不覺得，還沒攫夠。你大可不必陪我走這一段。」

她聞言，容色陡然霽開。

他到也實不介意，望了庭中匍匐大睡的雪龍沙，閑道：「凡人都有個懼怕，這話到不像你這個年紀的丫頭說出來的話。郎主從前很怕犬類，如今到也不懼怕了。要說他當下怕什麼，還真沒人知道。」

「欸，老www.hetubook.com.com伯您站站，不……不用找衣裳，我怕公子看了，心裏不痛快，我找您，是想求您幫幫我。」

席銀好像就是那樣卑賤無知的一個人，不識毒，捏不穩刀，不識字，貪圖零星半點的錢財，不知道自己被誰利用了，也不知道自己攪起了多麼深的漩渦。一切只是為了救她一個「兄長」的性命。

趙謙摸了摸馬鬃，復道：「如果陛下決定討伐東邊，你去不去。」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過去的事你能不提了嗎？」

趙謙迅即閉了嘴，尷尬地咳了一聲，收回劍柄，悻道：「算了，你坐車，你騎不得馬。」

趙謙忍無可忍，「跟誰說話，跟中書監大人說話，大人位極人臣，不覺得強極易折？」

老奴仰面笑了一聲。

過後的五日。

「那要看姑娘托我什麼事。」

然而，人和城的宿命有的時候是相關聯的。

「你偷的？」

張鐸背後的傷口開始結痂，有的時候癢得厲害。

他不在，清談居沒有人敢私進，連江凌也只在門外應承。

這個人，這幾十年，都有些孤獨。

可是對他而言，痛卻比癢好忍受，於是他反而很倚賴上藥時，那藥粉滲入皮膚的痛感。

銅駝的影子被牽得很長，道旁的楸樹正發新葉，風力浮動著不知名的草絮。

她自識衣冠不整，忙往帷帳后躲去，側身羞怯地露出半張臉。

車馬并行，風裡漸起蒸米煮肉的香氣，沖淡了銅駝御道上的肅殺。

張鐸手上的書頁一頓。

「姑娘被郎主嚇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