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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肉眼之外，無非說得是對人性的揣測，對人與人之間關聯的把握分析。

「阿銀……」

張鐸低頭看向他：「在我面前說真話的人沒有，但我總能聽到真話。」

趙謙憨問了一句：「綁了做什麼？」

他之所願意與張鐸結交，是因為他不像所謂清談玄學之士，見微知著，喋喋不休。他浴過戰場的血，也沾染過刑獄中的腥臭，不信猜測，只信剖膚見骨后，人嘴裏吐出來的話。但趙謙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像岑照這樣的人，白衣盲杖，雅弱不經風，看似漫不經心，卻也能一語中的。

「有這個必要？青廬的一賢公子，晉王和河間為了請他出山，差點沒放火燒北邙山，你即便不肯禮賢下士，也不要給自己留口舌把柄啊。」

「照是穎川人士，仰慕東郡陳孝多年，少時便有仿追之志。今得中書監一言，不負照十年執念。」

其人在梅蔭下淡然含笑，鬆弛如常，全然沒有臨山之崩，臨肉身之碎前的驚懼。

「樊籠虛名而已。實是人間微塵，徒圄殘身，不足掛齒。」

「是。」

「可以，江凌，把人帶到西館。再告訴你爹，把那隻半鬼也帶過去。」

趙謙一怔：「岑照？」

好在是在梅樹蔭下，日光破碎不至灼目。

他冷哼一聲：「不臟？」

張鐸眼風寒掃。趙謙卻硬著頭皮頂道：「你當我害你呢！」

張鐸回頭：「呵，你想試試。」

趙謙忙上前拍了拍張鐸的肩，小聲和圖書道：「要我說，是像，可陳……不是，可他是和他父親陳望一道死在腰斬之下的，你親自驗明正身的，這會兒說這話，好瘮。」

趙謙一時尷尬，進退皆不合適。但好在與張鐸相交已久，話若劈山冷刀他，都敢張嘴去接，這會兒把那跨近的一步適時收回來，便又從新自如起來。

張鐸聞言拍手朗笑，跨步往裡走，「我不需要幕僚。江凌，絞死。」

誰知後面的人一揚聲音：

「嗯，後悔也來得急。痛快的死法也多。」

「撿來的女人，養了十年，兄妹？」

「誰讓阿銀無眼，慌不擇路，上了中書監的車輦。」

他急躁的餘音未消，背後的那個聲音卻和煦無波。

車夫起車帳，落梅隨風一卷，莽飛入張鐸眼下。

此二字雖無情緒，卻令一旁的趙謙咂舌。

趙謙立在二人中間，聽完這一段意味不明的言語交鋒，額頭莫名地滲了汗。

趙謙抱起手臂，看向不遠處，呷著嘴，遲疑道「這個人，怎麼看著有點眼熟啊。」

「中書監若已殺人，必要曝屍，為趙將軍了案。如今既不見人，亦不見屍。照尚有所圖。」

「呵，腌臢。」

他聲中帶一絲詠嘆之意：「世人視她為我家婢，然我待她甚親，起居坐卧無一日離得她。」

張鐸沒有應他這句話，只是看了一眼江凌，江凌會意，趁趙謙在發愣，單手摁住了岑照的肩，順勢操過盲杖在他膝上一杵，將人逼跪。

岑和-圖-書照鬆開拄杖的手，摸索著按下趙謙的手臂：「看來，大人問過阿銀的名字了。」

「你若有親族，恐早已被晉王挾以威逼。」

張鐸鬆手，那松濤紋青帶便隨風而走。他直身而立，任憑風掃梅雪，撲面而來。

張鐸寒笑，揚聲道：

岑照笑了笑。「陳照有幸。」

張鐸沉默了須臾，嗯了一聲。

雖然還隔著一段距離，但那人似乎聽到了趙謙的聲音，背脊離開了倚靠的牆壁，扶杖直身而立，爽朗清舉，唇角含笑。若春時松林抽出的新針，木香集雅，郁蒼聚華，頓引行路人側目。

「照不堪親近，大人何苦。」

岑照側面，似是為了避他的目光。

「什麼，絞死？張退寒，你給我回……」

岑照抬起頭：「不過奇貨可居，自抬身價而已。」

「東郡陳氏闔族皆滅，如今，就算裝神弄鬼之人也不可容，既知冒死，為何出山？」

他的聲斷在喉嚨里。

「你難道猜不到，我已經殺了她。」

「六日不見吾妹，故來此尋。」

「先生不是看不見嗎？怎麼知道我是誰。」

一時風揚青帶碎發，從容拂面。

「欸？不是。」

然而岑照卻笑了笑，聲若浮梅的風，平寧溫和。

他不由地看向張鐸。

「呃……退寒，這是在你府門前，要不請岑先生……」

張鐸偏頭，避開垂在車帳前的一枝梅花的影子。凝向那道無形的目光，平聲：

話音剛落，卻聽見張鐸的聲音從和圖書後面追來：「你如何知道，席銀在我府上。」

岑照輕輕地喚出這個柔軟的名字。

「難得，一賢公子長年隱居北邙，從不露真容。」

趙謙還在呷摸這句話的意思，卻見張鐸已從車上下來，撩袍朝人走去。

「興慶十年三月，晉王命其美妾奉茶青廬，請君出山。君若不飲，便斬殺奉茶之人，三月間，青廬前共殺二十餘人，山流混血水，淌了七日都不幹凈。然君仍自若，安坐青廬不出。你既有此性，今何故來？」

說罷拱手還禮：「將才實在冒犯，呃……實因，哦，實因先生與我一故人極似。」

「兩人都綁了。」

張鐸已跨過了門，一步不停，冷應道「我不信任何人。」

看向那雙眼珠灰白的眼睛，赫道：「陳孝。」

「何事。」

他抬起頭，果見梅蔭青瓦下，倚著一個人，舒袍寬頻，滿袖盈風。一身樹影，清白錯落，手中握著竹雕松鶴紋盲杖。無束冠，周身乏飾，唯在眼目前遮著一條青綢帶，帶上的松濤紋綉卻得巧奪天工。

這是趙謙最不喜歡的博弈。

「有願一試。」

岑照肩頭吃痛，聲音稍有些喘息，「洛陽城勢力複雜，人思千緒，殊不知一葉障目。大人也時常受靈智的蒙蔽。吾妹阿銀，和大人想的不一樣，我雖養大她，卻因眼盲，無法教她讀書，識字，只能傳授她琴技，讓她有一樣營生之能。說來慚愧，照雖是男子，奈何身廢，仰仗她照顧，為不惹城中hetubook.com.com矚目，安穩求生，便教她事事退避，處處忍讓，以至她膽怯懦弱，在大人府上，定受大人鄙夷不少。」

他說著抬起頭：「整個洛陽城，能讓趙將軍吃罪，獨力能藏下阿銀的，只有中書監大人一人，因此，照冒死一見。」

「實乃我珍視之人。她肯為照犯禁殺人，照何妨為她出山入世。」

趙謙急著要去追他，卻身後聽岑照道：

說完眉頭一揚，翻身下馬朝他走去，大步欣然：「西漢商山有四皓，當今青廬餘一賢。說的是你吧……聽聞先生精通周易，擅演天象，甚至……」

「是，不敢欺瞞。」

他話未說完，卻見他朝後退了一步，拱手再行禮。

張鐸沉默不語，手指卻漸漸握成了拳。他正要張嘴說什麼，卻見他突然伸手，一把扯下跪地之人眼前的青帶。

佛講：世有五眼，肉身所具之眼為最低，見近不見遠，見前不見后，見外不見內，見晝不見夜，見上不見下。凡是人的生老病死，江山的氣數壽命，皆不可探。

「你還沒有回答。」

「中書監不想要一雙，在東郡的眼睛？」

「嘶……」

趙謙轉過身，仍攔著江凌不讓他上前，疑道：

「岑先生若是微塵，吾輩當借何物來喻己，怕是豬狗糞土都不如了。」

音若扣玉，似是應趙謙的話，卻似看向車中的張鐸。

趙謙的手指在手臂迅速地敲了幾輪，突然一拍腦門，回頭看向張鐸，「你看像不像陳……」卻迎上了和*圖*書一道如飛鷹俯地時一般的目光。逼得他頓時把那個名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是，正因如此，照深知她手無縛雞之力，在洛陽舉目無親，絕無可能隻身出內城。而晉王視她為棄子，並不會冒險庇護她。如今中領內禁軍集全軍之力搜捕，連永樂里各大官署都要啟門受查，以趙將軍之能，莫說六日，三人便該有獲，絕不該是累趙將軍受刑的結果。」

與此同時，車也在府門前停了下來。

趙謙看江凌要上前，忙閃身擋在岑照前面，壓低聲音道：

「趙將軍，還請避開。」

「北邙山，青廬，岑照。久仰中書監之名。」

「哈？」

「你讓開。」

「等等。」

「好。熬得過，我就讓你去東郡，也給席銀一個活著的機會。」

「那中書監信不信自己刑訊的手段。」

話語聲平和而溫軟，姿態謙遜有度，但卻克制疏離。

「拿下。」

那人聽步聲，辨距離，又得體得朝後退了兩步。張鐸顯然沒有像趙謙那樣體諒他，兩步跟上，逼到他面前，他抬頭笑了笑，索性也不再退了。

回頭卻見其人已至面前，拱手摺腰，素袍俯地。

「岑照，你若求利，大可應晉王之請，其定奉你為上賓。何必做我的階下囚。」

他雖不適應，到還不至於受不住。只儘力轉向濃蔭處避光，卻又被江凌摁了回來。

張鐸捏著松濤紋帶彎下腰。

其人已失肉眼，其眼所見，究竟為何？

「不是，在這之前，我想見見阿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