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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鐸翻過身來，面朝向她，一腿撐開，一腿曲頂地松坐下來，朝她伸出沾血的手。

他鬆開手，將手臂搭在膝蓋上。平聲道：「我問你父母你慌什麼。」

她忙指了指邊上的爐子：「江伯教的，用艾草葉煮的水，把絲絹沾濕，然後替公子擦身，不能觸碰公子的創處。」說著反手挽起自己披散在肩的長發，起身去爐上取水。

「回來。」

她不懂他的道理，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的重新答了一遍：「奴不記得父母是誰。」

她甩開他的手，指向自己：「我當年就不應該把你接回張家，不對，我當年丟棄你的時候，就應該再下個狠心，了結你性命，這樣，你就不會受苦，陳氏也不會遭難，張家也不會因你而背上累世的罵名……張退寒，錯全在我，全部都在我！」

「若他們沒死，還身居高位呢。」

膚淺又實在的一段話，卻說得他舒懷，不禁仰頭笑出聲：「果然是個什麼都不懂的蠢貨。」

其實有什麼好問的呢？世人的出身，高貴的諸如陳孝，卑微的諸如死囚，其中界限也沒有那麼清晰，也不是不能相互交替。若是換一個人，張鐸絕無興趣去了解他的來處。可今日今時，他不自覺想去揭眼前人的瘡疤，沒什麼道理，就是不想一個人自憫。

張鐸就著冷茶喝了幾口，反身趴伏在憑几上。

他反手指了指后肩，冷得很。

「是。你罪孽深重。但你放心，你是我的兒子，我不會讓你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人受報應。你跪一日，我也跪一日。」

見他沒有發作，她趕忙直身從新擰帕。

席銀用蓮花紋銅盆取了艾葉水，在他身旁跪坐下來。

可眼前這個女人好像懂，不需要他做太多的鋪墊，甚至不需要他自剖傷口，去回憶過去那段皮開肉綻的時光，她就已經和他站到了一起。真是奇怪，他們明明是兩個天差地別的人啊。

他說著，把手抽了回來，含入口中抿了抿。

「遇見岑照之前，你怎麼活下來的。」

「其實……奴也就是瞎說的，怎麼敢報復啊，還不等奴報復，他們位高權重的，早就把奴打死了吧。不成的…」

「沒有……」

「行乞。」

「公子不疼嗎？」

「我……」

她不敢回答，抱膝朝後縮了縮。

張鐸想著，收回目光，走到她身旁，盤膝坐下，伸手去拿陶案上茶盞，不留意壓住了她的手指。

張鐸至今都還記得那雙含淚不落的眼睛，充滿悲憫，心痛。甚至還帶著一絲哀傷的笑，就是看不見一絲愧疚。

「那我就要去找他們！問他們為什麼那麼狠心，為什麼不要我，要他們補償我！要他們給我兄長好多好多的金銀！」

「求公子千萬別責罰江伯。」

表面的血大多已經被他擦掉了，剩下的滲在指甲縫隙里，極不好清理。

張鐸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

不過，她不算是奴婢，她是一隻命懸一線的半鬼。

「妥hetubook.com.com當……」

「求過……」

「那你會求狗不咬你嗎？」

他一面說一面用鞭柄挑開她上身的對襟。

張鐸拿過陶案上的蛇皮鞭，席銀嚇得一下子彈了起來，卻又被他一把拽回。

她渾身發抖，不敢看他。

席銀手足無措：「奴……奴去給公子拿藥膏來。」

「如果是公子，公子不想報復他們嗎？」

「他放過你和岑照了嗎？」

張鐸索性放鬆身子，任憑肌肉震顫。

「別打我……求你了，別打我。」

她下意識地又在往後縮。

「好……好……」

她看見了他慢慢擰皺的眉，聲音越來越清，漸漸不敢往下說了。

席銀搖了搖頭，「沒有……有可能是家中太窮，不得已棄了我，又或者，家逢變故，比如……遇了瘟疫，水災什麼的，他們都死了。」

一句話未說完，撲面而來的鐵鏽氣和血腥氣，就幾乎令她乾嘔。

「公子……我說錯話了嗎？」

「可是，不求怎麼能有吃食……怎麼能有銀錢。」

張鐸跨進清談居時，里內沒有一絲聲兒。

「所以你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她的背脊上映著些伶仃的花影，濃淺不依。爐風一烘，便期期艾艾地瑟動起來。

深夜幽靜。

「公子要什麼，奴來取……」

席銀跪坐在他身後，冷不防聽他這一問，手上動作頓了頓，小聲應道：

「不是，是……因為公子已經問過奴一次了。」

席銀只得用帕子捂熱他的手指，在用一根銀和圖書針裹著絲絹，一點一點地挑清的。

「然後呢。」

「嘶……別亂動。」

張鐸收笑，到也沒逼她，自己伸手扯抽出腰帶，對襟垮肩，露出上身，轉道：

「比起前幾日的鞭子呢。」

張鐸一把拽住徐婉的衣袖：「你是不原諒我嗎？」

「那就報復他們！我過得那麼苦，憑什麼他們錦衣玉食！」

「這話……奴答過公子兩遍了……公子聽煩了吧。」

可是這個世界，也沒有人真正理解他的道理，就連趙謙也是如此。他雖不似張奚那樣嚴詞斥責，也不似其餘人那樣敢怒不敢言，但他總是時不時地提起陳孝。言語之間滿是惋惜。

爐邊不此時不燥不冷，正好將息，席銀抱著膝，蜷縮在爐邊守水，不留神竟睡了過去。

席銀猛地驚醒過來，見牆上映著他青灰色的影子，忙翻身坐起來。

抬頭望向那尊白玉觀音，想起十年前，陳氏滅族的當晚，徐婉對他說的最後幾句話。

「奴……」

「你那麼怕狗，你被狗咬過嗎？」

「他們若不給呢。」

水聲伶仃，不多時，絲絹沾著艾葉水從他傷口的邊緣拭過，偶爾引出些轉瞬即止的痙攣。

只有囚徒才會被逼袒露，受荊條木杖，才會被裸縛於市，驗明正身，受斬吃剮。所以他不喜歡在人前裸|露，更不準奴婢們直視他的身體。

這實是一副神靈關照過的□□，難怪能令皇帝把持不住，險些成了她的刀下鬼。

粗陶爐正煎艾草水，然而炭命將盡，火焰明滅不安https://m.hetubook.com.com。

席銀被嚇得不敢動，只得從新坐下，伸了半個頭過去看那針扎之處。指甲后已泛了烏青色，那得有多疼，可他卻好像毫不在意，從頭到尾只是吸了一口氣，一絲失態之相都不露。

張鐸拿過茶盞看了她一眼，扯唇笑：「覺得我噁心？」

「水妥當？」

雖然當世之人崇尚玄學中自由放浪的觀念，追求寬袍松帶，袒胸露乳的衣冠之風，但張鐸並不認可。

「你不咳了。」

「你當年棄掉我，讓我在亂葬崗和野狗搶食，我都原諒了你，我如今不過殺了幾個有礙前途的人，他們和你什麼相干？你為什麼不肯原諒我！」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腿上的傷，「鞭子疼……」

他笑了笑，就著那隻帶傷的指頭挑起她的下巴：「能有多疼。」

「停下作甚。」

「那時樂律里有幾位老伶人，我去給他們磕頭，說幾句吉祥的話，她們就給的餅餌吃。偶爾也去偷張爺攤子上的米粥吃。被發現就被打得一頓。然後被綁在灶前熏煙子，不過後來，他們見我可憐，又會放了我……」

她被迫仰著頭：「十指連心啊，我以前被琴弦挑翻過指甲，痛得幾乎昏死過去。」

「你求過那個把你送入宮的宦者嗎？」

「你父母是哪裡人。」

只有一副艷素兩極的圖景。白玉觀音下，美人朝內蜷縮著，從脖頸處起，至腰背，到膝彎……其輪廓若曹不興執筆的佛畫線條，明明催情發欲，卻又透著某種庄穆。就連那半掩在衣料中的和-圖-書傷痕，也和廷尉大獄中，那些同樣身受凌虐的女犯絕然不同。

「問了你就答。」

他把思緒收回來，見她雙眼通紅地跪坐在他面前，像哭過一般。

席銀忙去從新換了一盆水過來，擰帕替他細緻地擦拭。

淡褐色的水，不多時就就被溶化的血給染紅了，張鐸從新閉上眼睛，六根清凈后，卻聽見她在背後念叨，似乎是在造什麼腹稿。

「咬過……」

她一怔。

席銀一怔，手也跟著顫了顫，那銀針的針尖冷不防刺破了絲絹，直刺入張鐸的指縫。

「我……我，我會逃……」

張鐸這才意識到自己是第二遍問這個問題。

「有的時候逃得掉，有的時候逃不掉。」

「想說什麼？」

他每一次從刑室回來，都要用艾草擦身，從前他習慣自己褪衣，自己擰帕，即便是後背看不到地方，也從不假與人手。

「沒有。」

「啊……是，江伯給奴請了大夫，哦，不是……」

「你以後，每日在觀音座下跪一個時辰，哪一日觀音相為你流淚，我就見你。」

「呵呵，我告訴過你很多次，求人並不能讓你活下去。」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下巴。

「沒……沒想說什麼。」

她沒有避忌，甚至有些詭異的自豪感。

她以為自己辜負了江沁的好意，在張鐸面前把人買了，急著要否認，卻見他轉過頭來正看向自己，知道遮掩不過，忙伏下身道：

張鐸沒有回答。

他至今沒有想明白母親的道理。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何會被他們棄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