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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雖在說話，卻還是「叼」著他的手臂。

滿庭的物影都被這一人一犬給搖了。

那血腥氣引得身後的血龍沙更加躁動。

眼底凶光稍退，露出一絲怯。

過去的幾年，席銀一直活在男人們垂涎的目光里，岑照教過她，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絕色的女人，想要在這個混亂的世道中活著，一定要善露柔弱，不要疾言爭辯，也不要挺身抗爭。不過從頭至尾，岑照並沒有深刻地為她剖析過其中因由，只縱容著她生來的那分膽怯和脆弱，小心地把她推到了市井之中。而她如魚得水，不出一年，就成了樂律里炙手可熱的樂伶，人們貪視她的美貌，喜歡她那一雙常氤水光的眼睛，繼而追捧她的琴藝，為她一拋千金。她因此得以養活自身，甚至供養盲眼的岑照。

「什麼意思啊……父親，你把話說明白呢。」

她鼻息酸熱，口涎滾燙，不知從什麼地方發出一聲極尖極輕的哭聲，像一隻被掐住了喉嚨的貓。

張鐸望了一眼階下雪龍沙，它也是四肢顫抖，拚命地想要回頭去舔舐背脊上的傷。

身旁的人蹲下身，托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

庭院中，場面慘烈。

大片大片的晨光與她的影子一道撲入，她坐在門口，一動也沒動。

話還未說完，卻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臂，不及反應，就已經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不走，我得在這兒守著。萬一郎主施恩呢。」

於是，等他再大一點，他開和-圖-書始把柳條攢成鞭子去和它們對抗。

把她柔弱襯成了一個笑話。

席銀早就不記得自己年幼的時候，到底被多少只狗追咬過，但她記得它們的嘴。和眼前的這隻雪龍沙一樣，獠牙慘白，舌頭潮濕，還散發著肉糜腐爛的腥臭味道，一旦追咬上她，不撕掉一層皮是絕對不會鬆口的。

「父親，郎主真的是要這姑娘的命嗎？」

矮梅的最後一季花盡數散落，有些被踩踏成了泥濘，有些被吹上台階，有些沾在她的傷口上。

月寒風細細。

亂影襲窗。

沒有人敢收留他，於是，年幼時所有的記憶，除了城外連片的煙樹，就是亂葬崗上的那一處洞穴，以及洞穴後面的一座觀音庵……這些地方收納了他的身子，至於每一口吃食，都是在亂葬崗上，和那些野狗搶來的。最初他怕狗，只敢偷食，時常被追咬，後來他也學會了拿石頭嚇他們，躲在它們看不見的地方，丟石頭去砸，等他們被嚇跑，他再過去撿食。可這樣總是吃不飽。

她把自己頭埋入臂彎，儘力抱緊了自己。

「走。」

慈悲憐憫，和徐婉留存在他記憶里的目光是那樣的相似。

江沁嘆了口氣，側身透過門縫朝里看去。

她鬆開鞭子，把身子朝邊上挪了挪。

張鐸抬起手，鬆了門閂，反手使力一推。

「施恩也輪不到你去護她，走吧。」

「活著嗎？」

江凌絆了一腳，卻又退了回來。和圖書

不想摟摟她溫暖的身子，不想摸摸她柔嫩的手，反而絕情地把她推給一隻不通人情的畜生。

這一口，她幾乎把僅剩的一點氣力全部用盡了。

張鐸齒縫裡「嘶」地吸了一口氣，卻沒有試圖抽身，任憑她像狗一樣發泄。

張鐸望著那樽觀音相沉默了須臾，轉身走到窗后，抬眼看去。

其實他已將至而立年。

裏面絲毫沒有回應，甚至連燈焰都不曾晃動。

張鐸沒有出聲。

好什麼……

然而，一回身，卻迎上了那尊白玉觀音相的目光。

自從她識得男女之間的情愛起，還沒有男人像張鐸這樣對對待過她。

他至今都還記得，自己是如何用鞭子將那隻狗勒死，就著鞭出的傷口，在溪流邊徒手剝開了狗皮，把肉撕下來，用竹籤串起，拿回洞穴里烤熟。

鞭聲隨著她失控的喊叫混亂起來，有些打在皮肉上，有些打在台階，樹榦上。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沒有章法。

她不吭聲，牙齒拚命地咬合，像是要把他的手咬斷一般。

任何記憶都會混沌，骨頭和血肉的記憶卻是無比深刻的。

鞋已經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裙裾下面露出著一雙慘白的腳。腳趾交疊在一起，惶恐又無辜。

「可這雪龍沙兇悍，她一個姑娘，哪裡撐得過一晚上。即便不被咬死，膽兒也破了。還怎麼活得下去。」

她握著鞭子，渾身顫抖地站在階上，胸口上下起伏，目光怔ｈtｔps://wｗw•ｈetｕbｏoｋ•coｍ•ｃｏm怔地看著手中的已然染血的鞭子。眼神說不上驚恐，甚至帶著一絲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喜悅。

庭中風靜，除了席銀的幾乎嘶啞的哭聲，還有一絲獸類的嗚咽聲。

門上不斷傳來骨頭和木頭面碰撞的聲音，也不知是人骨還是獸骨，力道時強時弱，伴隨著越來越詞不成句的哭喊聲。

然而，他無動於衷。

樹影張牙舞爪地爬滿窗紗。

晨曦鋪撒入窗時，庭中所有的聲音都平息下來了。

「誰對你好過。」

張鐸站起身，撩袍從門后跨出，袍衫掠過她的手臂時，她幾乎本能地抓起了手邊的鞭子，卻又被人一把握住。

那女人的喊叫聲也漸漸退成了哭聲。

「如今再叫你殺人，你怕不會手軟了吧。」

這世上的家族人情也好，權力傾軋也好，在他看來，大多都流於表面，膚淺，易於掌控，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自己溫柔端莊的母親，為何會僅僅為了一道「克父」的批命，就把他丟棄於市。

「很好。」

江沁搖了搖頭，「既要命，十日前又何必救她。」

背過身，靠著窗盤腿席地坐下，仰頭露了個意味不明的笑。

她沒有抬頭，也不知對著誰問了這麼一句。

「活著……」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要這麼對我……」

「什麼為……」

席銀將自己臉貼在門上，不吝哭腔，卑微地哭求著，試圖換取他的憐憫。

仰頭大吠一聲，朝後退了兩三步，作勢撲咬ｈttps://m.ｈetubooｋ.cｏm.cｏm。席銀下意識想要逃，奈何背後是門無路可退……

張鐸索性坐了下來，把手臂架在膝蓋上。

當那骯髒惡臭的狗皮，第一次「鞭子」切開時，他亦是平生第一次有了「求生」的快|感。

手臂上的咬傷還在流血。

他卻充耳不聞，細緻地將藥粉勻滿肩膀后，才披衣彎腰，親手去收拾將才的那一地狼藉，而後取香燒熏爐，撿起今日在刑室穿的袍子，熏該其上。

「為什麼……」

聲音之嘶啞，幾乎吐不出別的字。

無論是被關在黃金籠子里的，還是流浪在荒野地里的，它們目光兇狠，四肢戒備，呲牙咧嘴，毛髮聳動，露出鋒利的牙齒，出於撕咬的本欲，伺機而動。

而那隻雪龍沙此時渾身是傷地匍匐在她腳邊，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男人溫暖的手指穿過她長發，遊走過她敏感的頭皮。

衣不蔽體，滿身是傷，卻一個人行著自己不大不小的殺伐。呷摸著嘴巴，嘗到了洛陽城弱肉強食的滋味。

背後又傳來一聲鞭聲，接著就是那女子失態發狠的聲音：「我讓你咬我……我讓你我欺負我……我打死你！」

年幼時，似乎多多少少都有和狗對峙的經歷。

那時他才六歲，連說話都還不利落。

他迫不及待地咬入口中，裏面的肉還沒有熟透，可就是這種略帶血腥氣兒鮮香，讓他欲罷不能。

她的慘叫聲絕望凄厲，一時清晰可聞，一時又被狂妄的犬吠拆得七零八落。

席銀心中漸漸生出一絲絕望和_圖_書，膝蓋一軟，在門前跌坐。手掌猛地按在地上，便是一陣劇痛鑽心，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覺，指甲折斷處已經滲出了血。

聲音之凄厲，令站在庭外江氏父子膽寒。

畜生無情無義，識不出她的美，也不會理會她嬌柔凄慘的哀求。毛立眼吊，只會對著「臭皮囊」垂涎三尺。

張鐸笑了笑，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這麼恨我？」

他不忍再聽再看，轉身扯了扯江凌的袖口。

江沁扯著江凌徑直朝前走，仰面看了一眼頭頂的流雲朗月，本想回應他，但話到口中，又覺得好像不必要。

雪龍沙的狂吠逐漸弱下來，慢慢被逼成了一陣一陣凄慘的嗚咽聲。

張鐸獨自坐在觀音相下，單手挑葯敷傷。

他說著，撿起她身邊的鞭子，低頭在她耳邊道：「你還怕狗嗎？」

「別過來！別不過來……不要咬我！」

她瑟縮在門前，眼看著雪龍沙從矮梅下繞出來，聳著雙肩，一步一步地朝她逼過來，不由地瞳孔收縮，手腳發冷。她想要尖叫，卻又明知徒勞。只能逼著自己挪動發僵的身子，連滾帶爬地從地上掙紮起來，撲到門前。纖長的指甲猛地杵斷在門面兒上也全然不覺，一味拚命地拍打著門板，哭喊道：「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燈焰漸弱，觀音的神色似乎也隨之陰冷。

突然一道沉悶的鞭聲從外面傳來，張鐸猛地回神來。

那年他十歲。

油脂滴入火堆中，茲拉作響，挑動起口腹之慾。

東方發白，天色漸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