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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和她

作者:她與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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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潮(三)

第24章 春潮(三)

此言一出,李繼咂舌,趙謙背寒。
席銀不禁伏下身去,想要去撿離她最近的那一顆東珠,誰知珠子卻被一履踩住。
殿外飛絮吹進,雪浪一般地從她的膝前翻覆而走,終在張鐸的鞋履前停駐,她這才發覺,太儀殿中,除皇帝外,眾人為表恭敬,皆脫履穿襪而行,獨有他不解履。而水性楊花之物,果有靈氣,就這麼覆粘在上,再不流走。
話未盡已被張鐸朗聲打斷。
「不……」
「不準撿。」
鄭氏被拂地跌坐在地,卻還是不肯止聲「陛下,您深思,妾何以自毀青天啊!」
席銀怔怔地點了點頭。
三綱五常雖被顛覆,但為人夫的情意,度量,尚且存一分。
發若流瀑,面如山桃。如此才得以入了皇帝的眼。即便此時罪無可恕,但她那痛哭流涕的神情,哀婉的聲音,還是令皇帝情不自禁地動容。
席銀說不上來,那笑里暗含著什麼深意,但她卻感覺得到,那人很得意。這層得意關乎眼前的這個局面,也關乎她這個人。
張鐸走下東楹,朝著席銀所跪之處走去,含笑道:「東伐軍機在即,三月開春,河開路通,晉地糧馬載途,此一戰就沒那麼好打了,陛下尚有幾日可思量,臣在家中敬候陛下明決。」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子在地上幾乎蜷縮成球。
「中書監……留步。」
他說罷,拱手禮道:「陛下,臣等迴避。」
席銀聽到「凌遲」二字,不禁瞳孔收縮。和圖書
張鐸沒有應答,仍看著席銀道:「是不是站不起來。」
眼見趙謙頂起刀鞘,露出白刃,宋懷玉生怕他一個不仁,自己就要被斬于殿前,頓時失了語。
皇帝面色由潮|紅轉向清白,口中津液酸苦。
若不是因為身在太儀殿上,趙謙真恨不得樂拍大腿,心思這木偶像終於開竅心疼起姑娘來。剛要忙不迭地上來替人打開鐐銬。抬頭卻見皇帝面色漲紅,捏放在席面上的拳頭顫顫發抖,這才幡然回過味來:張鐸在借這個丫頭,逼看皇帝的底線。
誰知卻聽見鄭氏拖長的哭腔。
皇帝聞言,背脊滲出了汗。
「我以後不會了。」
「怕了。」
張鐸哂然,「此人不配受廷尉的刑。臣也問不出什麼,請陛下把該教的人教給臣。」
皇后掙扎著撲跪到皇帝腳邊,以頭搶地,聲嘶力竭。
她想著不禁抬看向張鐸,張鐸面噙笑意,也正看著她。
皇帝順陸還之目,回望白鶴玉雕屏。屏風后的人影婆娑綽綽,戰戰兢兢。
話音一起,皇後顧不上張鐸李繼等外臣在殿,從屏風後面撲衝出來,直撲到皇帝面前。
即便眼前的女人身在極位,周身裹著一層又一層繁複華麗的紗綢,卻也和那個曾經在席宴上眼波流轉,示弱諂媚的自己毫無分別。
話至此處,皇帝只覺自己心肺一陣劇痛,腥氣上涌,幾令他作嘔。
她並不指望什麼,只是因為身世漂泊,無枝可依,死之前,她m.hetubook.com.com想要拉一隻溫暖的手而已。
他扶著宋懷玉站起身,朝前走了幾步:「中書令,這是行刺朕的大罪之人!」
鄭氏渾身頹塌,癱軟在地。
「謀逆者當誅九族,女子不可殺,」
讓她跪著,也教她站著。
「朕……朕即廢鄭氏為庶人,押廷尉候審判罪,其子一併罷黜!賜……賜酒」
他就這樣無情無欲地和一個女人在旁人生死局上相談,甚至不自知地撩撥。
但比起深夜放狗,此時席銀眼中的張鐸,到還像個人。
抬頭見張鐸低頭正看著她,「物憑人而貴,亦因人而賤,你自己慎重。」
他的聲音始終不大。
一時釵環散墜,玉碎珠落,盡皆滾到席銀的膝邊。
至此其實已無須再問。
「自毀青天。是個大玄的清談之題。」
戴在皇後頭上的,一定是這世上最好,最光亮的東西。
「陛下……不要……陛下,妾有大冤,妾……百口莫辯啊……」
她駭了一跳,忙捏了手指。
「陛下,妾實蒙大冤啊……」
誰知手竟被人握住。
晶瑩剔透,輝映著背後的天光,幾乎盲人眼目。
「對不起……」
她說著,垂眼伏下身,向他行了一禮。
那身紫碧紗紋綉雙瓔裙從席銀眼前翻滾而過,其人如同一隻傷了羽翼的大鳥倉皇匍匐在地,擷子髻垂散,烏髮披蓋於肩。面上妝容濕亂,唇上的胭脂沾了眼淚,在下顎處膩糊成一團。
皇帝一掌狠拍席https://m.hetubook.com.com案:「養於此等賤婦裙下,其何以即位大統!中書監,朕……」
「過來,開鐐。」
博山爐噴騰出最後一絲煙氣兒。皇帝扼袖,抬臂相留。
說完,又看了一眼張鐸身邊的席銀和那個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陸還。
皇帝是王朝審美情志的頂峰。
「你自己走,朕不想叫人押你。」
皇帝此時早已身魂具疲,命趙謙把鄭氏壓下,摁住眉心對張鐸道:「明日入朝,朕要和你與趙謙,裴放議東伐之務。」
席銀看得出來,皇後年輕的時候應該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女人喜歡金銀珠玉無妨。以後向我討。」
皇帝沉默了良久,逐漸背脊彎聳,似有內痛。宋懷玉要上前攙扶,卻被他擺手擋下,繼而指向屏風后,低聲道:「送皇后回金華殿。」
他低頭望著她的背脊,突然道:
不知道為什麼,席銀覺得這些話有些刺耳。
話音一落,卻聽張鐸笑了一聲。
席銀望著他鞋履上楊絮,情不自禁地向他伸出了手。
鄭氏聞言,不可思議地望向皇帝,慘聲呼道:「陛下!阿律是陛下的太子啊!」
「朕……擬詔。」
「你與逆臣密謀,指使賤奴行刺朕的時候,為何不想朕是他的君父啊?」
能不懼怕嗎?
這一句到是闔殿皆聞。
在皇后驚慌無措的哭喊聲中,並沒有人知道,中書監和女犯說了些什麼。
要擰轉一個人的習慣,總是需要些雷霆的手段。
「陛下hetubook.com.com……」
鄭氏驚惶地看向張鐸,「中書監,你……你放肆!」
皇帝說著指向匍匐在地的陸還:「朕把此賤奴交給中書監,必要撬開他的嘴,朕要知道,宮中為何有人與劉必秘通。」
皇帝不禁失了耐性,反手抓袖猛地一抽,喝道:「賤婦!」
宋懷玉見皇帝手握成拳,不斷地在大腿上磋磨,知其被張鐸震駭,忙上前道:「張大人,太儀殿上,還請慎言啊。」
張鐸並沒有回應鄭氏,對皇帝提聲道:「東伐檄文尚無處著筆,但祭旗之人此時已有。」
張鐸沒有鬆開席銀的手,垂眼笑了笑。
皇帝牙關輕顫:「中書監,鄭氏乃……」
張鐸餘光睇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趙謙。
一語未畢,竟不顧內宦的攙扶,扯住皇帝衣袖不肯鬆手,直扯地皇帝身子向前一傾,險些摔倒。
皇帝忙道:「中書監不必如此。朕……」
隨即聽頭頂傳來一個聲音。
那雙清雋的眼中明光閃爍,恣意放肆,若無旁人。
「是,但臣有憐美之心,陛下就恕臣英雄氣短吧。」
「陸還梟首,此女……凌遲。拖下去吧。」
「陛下啊!求您念恩啊……」
皇帝低頭望向伏在自己腳邊的女人,伸手抬起她的臉,用拇指拭去她的眼淚,「你不去金華殿,是要讓朕送你去掖庭嗎?」
「陛下……賤妾知罪了……一切都是賤妾的罪,受劉必蒙蔽,犯此大彌天大錯……賤妾不敢求恕,但太子無辜啊,求陛下的在賤妾侍奉陛下多和*圖*書年,看在兄長常年駐守河西,忠心耿耿的份上,饒恕太子……求陛下饒恕太子……」
「則其子可殺」
「起來,跟我走。」
「你給朕住口!如今何氏和蕭氏二人的屍首尚為收殮,朕為你們錯殺二女,正好,隨同你與太子一道大葬!」
「大將軍這……」
他分不清此時心中是大怒還是大悲,但為求說話順暢,批命地把那口散發著惡臭的氣給吞咽了回去。
是時殿中無人一人再言語,帝后相望,也是一人垂淚,一人沉默。
李繼看了張鐸一眼,見他略一頷首,這才出聲道:「陛下,太子年幼,不知實情尚有可原,況其正位東宮以來,並無……失德之處啊。」
雖然牙齒齟齬,心痛地幾乎落淚,卻最終還是開了口道:
良久,皇帝收回手,試圖把她推開。
趙謙張口喝道「太極殿議一國之務。逆黨禍亂內廷,威我帝性命,此等大事豈有閹宦妄言之理。」
皇帝忍無可忍,撫摁胸口,回身幾步逼近鄭氏,直把她逼得縮抵屏風。
與之相比,她甚至覺得,如今這個身著囚衫,手負鐐銬,靜跪于殿心的自己,似乎更有底氣。
他口中一頓,一直噙在唇畔的笑意終於挑明。
他說完,衝著席銀笑了笑。
李繼錯愕,忙道:「中書監,此話何意啊。」
於是忙將性子壓下來,拱手朝皇帝行禮道:「臣請陛下示下。」
她身處洛陽宮城,滿身鐐銬,身犯重罪,皇帝親口下了誅殺之令,一切都已經無力回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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