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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開我，不要碰我，求你了，你放開我…放開我…」

張奚轉過身，踉蹌地朝佛像行了幾步，仰頭提聲道：「士不可辱，但可殺之，我…可以做第二個陳望。」

「認我的道理有那麼難嗎？」

張鐸頓下腳步，回身看去，張奚還立在燈洞之前。

說完，他整衣轉身，卻赫然發覺背後立著一個渾身濕透的人。

誰知腦中卻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如何了結。

張奚已經行至海棠花下，花蔭在身，陰鬱難脫。

「摁住他。」

「他是我的兒子啊……」

金鐸陣陣哀鳴。

垂老悲絕的聲音追來，而後竟有頓足之聲。

張鐸朝她走近幾步，一把將她從雨中拽回。寒聲道：「我說了，你看錯了。」

張鐸說完，往後退了一步，聲舒意展。

「你在胡說什麼，什麼滅口！」

徐婉怔住，隨即抬頭，凄厲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麼，你要做什麼？」

「好……」

江凌不敢違抗，慌忙丟劍，俯身摁住張奚的四肢。

「你看錯了。」

「讓趙謙馳雲州，護洛陽。」

他沒有回頭，一步一字，寒聲應她的問。

張奚只覺胸脹欲崩裂，所有的氣血都湧入頭頂。顱內滾燙欲炸，永寧寺中無數的梵音佛號也壓不涼冷。

「郎主…你這…」

「父親忘了今日之行，所謂何故？」

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蜿蜒流向海燈陣桌。

「是。」

說著，身子便失了力，一點一點向下縮去。

「https://m.hetubook.com.com放手，也放心。」

江凌驚道：

五千枚朱漆門在風雨之中「咿呀」慘呼，把海燈照出的殘影盡數煽亂。

「婦人之仁！」

張平宣拚命地捶打著他的肩膀：「我是看錯你了！你不要碰我，你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回去！我要帶父親回去！」

張鐸一把扶住她的肩膀：「我不能讓你這樣回去。」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見他死啊。」

張奚渾身顫抖，幾欲頓足。

此一言，竟令張奚默然。

「不準去！」

「我對不起他……你讓他來……見見我吧，他一定會聽我的話的，求你了……」

他收回思緒，張口喚了他一聲，本不指望他應答，不想，他卻應了一個「在」字。

「你是活得太過錦繡所以視性命如虛妄是吧。明明有生門你不入，你要向地獄，父親，我真的不懂你。」

東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搖曳生姿，溶溶的月色映在天幕上，流雲席捲，時隱時現，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難以勘破的章句，偶見於日常之外的靈性，不過一時，又消隱在破碎的山河，徵人的殘肢之中。

「你已決意，不調中領軍馳援雲州城。」

紅木塔柱下，張奚匍匐在地，那動魄地撞柱之聲，被驚雷隱去，張鐸耳中此時有雷聲，金鐸之聲，風雨之聲，獨沒有了人聲…

他不得不閉上眼睛，強抑下憤懣之氣。

血從張奚的額前流淌出來，和圖書沾染了他的發冠，衣袍，張鐸突然明白過來，張奚今日為何刻意周正了衣冠，又為何不肯行於雨中。

他全然無顧張奚的怒狀，逼行於漆門前。

她凄哀地看向張鐸。

「有那麼難嗎？」

「興慶十二年，官學不興，禮儀教化散於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張氏一門，陳氏一族，門下子弟，從無一日廢《周官》，而你！你……你也曾秉筆與我同研一經，是時，我何曾不當你是張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以身入修羅界，陷此眾叛親離，萬劫不復的境地，如此還要佛前吠囂！怨懟世道親族。張退寒，你要我給你交代……哈……」

張平宣拚命地掙扎著，鬢髮散亂，滿面凄惶。

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之。

江凌見狀，忙走到柱下查看，一試鼻息，抬頭道：「郎主，人尚有息。該如何…」

他張臂荒唐笑開，旋步仰面嘆道：「想我張奚秉承家學，卻養子如你……如豺如犬！」

「你想都別想。」

「那你要幹什麼？你…要滅…我的口嗎？」

白玉觀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紗上映著因多年茹素而越見消瘦的影子。

他說著，顫巍地指向張鐸。

清白這個東西，實難明說。

張奚腳步下一絆，身子前傾，踉蹌間險些跌入雨中。

「你自囚於此這麼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從不輕視你為女流之輩，如今，你竟也說出這般言辭，枉我信重你多年！」

「與我…母親何甘，她ｈｅtuｂｏoｋ•ｃoｍ•coｍ是她…」

「你不信，就拭目以待。至此我只有一句話與你…」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負手而立。

徐婉含淚懇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願。」

「懦夫…」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頹然跪坐下來，聲淚俱下道：「是非……就重過你和他的性命啊？」

張鐸沉默不語。

四角金鈴撞鳴，朱漆門前的鎏金銅燈忽明忽滅。

張奚胸口一陣酸疼，幾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他陡然動怒。

果然，不多時，人的身子便抽搐起來，然而須臾之後，就徹底地軟塌了下去。

「你還記禮，只不過，你學儒多年，但從來都不明白，『士可殺，不可辱』究竟是何意。」

「張退寒。」

「呵…」

張平宣抬手指向張鐸：「你是我大哥啊！」

「我不信！」

張奚低頭問道：「你要去給他認錯？」

「我只想給張家，留個清白。」

張奚聞聲不由笑了。

「她是張家之婦，奉的是我的法，我不準，她這一輩子，都不敢走出東晦堂。」

張鐸回過頭。

「都怪我…都怪我…母親讓…我來…找你，讓你回家……都怪我沒有找到你…都怪我…父親，母親，都怪我…」

他一面說著，一面伸出手，掩住張奚的口鼻。

這是頭一回，他覺得，玄學清談皆無力。

衣冠，儀容，皆慎重關照。所以之前，他就已經想好了。

「亂葬崗東晦堂都是我的受辱之地。我不為士，何必在意士者如https://m.hetubook.com.com何，父親，你既無話與我說，我即告辭，至於洛陽如何，我與父親一道，拭目以待。」

她跪在觀音像下，含淚說：「妾棄過他，你也棄過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從未想過要做張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無非是想妾給他認一個錯。」

張鐸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返身走入塔中。

說完，他甩袖跨步，踏出高塔。

「不得妄言！」

「我又如何向我張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你還敢認他！」

塔外風聲大作，從天劈下的驚雷照亮了永寧塔上的鎏金寶瓶，四角金鐸與懸鏈上的銅鐸碰撞，尖銳的摩擦之聲灌入人耳。

一言畢，雖是面上帶笑，卻也笑得滲了淚。

「為何？」

張鐸蹲下身子，一把扶起張奚的身子，望著那道醜陋的撞傷，「所以…儒者何用，連自盡都無力給自己一個痛快。」

回身之時，已睚眥欲裂。

張鐸半晌才鬆開手掌，站起身，低頭道：「送他回去。」

「你既忠於君主，可以棄我性命，如今……何妨為君，懇我一回？」

說著，他跨過朱漆門，獨身赴向惶惶的雨幕。

「你……你站住……你給我站住！」

張平宣。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這個人，穿著月白色的寬袍，免冠，以玉帶束髮，滿身是刑傷，卻無處見血污。

塔外大雨傾盆，張奚還不及跨入雨中，背後的聲音旋即追來。

張平宣腕上吃痛，心緒大動，被他這麼一hetubook.com.com駭，凄厲地哭出聲來，後面的話語含糊不清。

他無情無緒地吐了四個字。

「你…弒…弒父…」

他說完便要走，徐婉卻膝行過來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說句實話，郎主究竟要與他如何了結。」

「你……」

「沒有…沒有…我都看見了…你…你…你究竟為什麼要這樣做，你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你並沒有教過我。」

她已然口齒不清，說話之間，甚至咬傷了自己的舌頭。

張奚慢慢抬起被張鐸握住的手，捏握成拳。

「我不需要你懂，你也不配。你有一句話是對的，於國于君，我張奚罪極，再無顏面苟活於世。但煌煌六十年，我自守底性，無一日愧對先祖上蒼。而你，必受反噬而至萬劫不復，你不要妄想，我認你的道理，也不要妄想，你的母親向你認錯。」

張鐸扣住她的手腕，呵道：「不準哭，他此生懦弱，自戕而死，你有什麼好為他哭的！」

徐婉抬起頭，眼眶青腫如核桃，啞聲道：

他說完，轉向塔柱。

他雖在笑言，可眉目之間分明有傷意。

他最後吐了這五個字給徐婉，掰開他的手，朝東晦堂外面走去。

張鐸背脊一寒，朝前一步。

張奚聞言，厲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離棄你！」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逆子！不得妄想！」

張鐸撩袍向張奚踏近，「君為臣綱？君若亡于戰亂，國若毀於囂斗呢？」

張平宣幾乎撕破了喉嚨，尖生道：

一面說，一面朝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