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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謙忍無可忍，馬鞭猛一空甩：「犯禁，你也說得出口。她是你唯一的妹妹！」

觀音像的影子孤零零地落在地上，和一個蜷縮的人影連在一起。

洛陽城中的氣息此時是相通的。

觸碰之下，張鐸肩頭猛地一聳，反手捏住了席銀的手，之後竟慢慢平息下來。

張鐸不置可否，撩開堂門前的一道靈幡。

「我真想替平宣給你一巴掌。」

張鐸勒馬回城，江凌正在司馬府前等他。

張鐸不言語，伸手一把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席銀藉著燈光，看向張鐸臉。

席銀撐著陶案坐下來，讓張平宣靠在她的膝蓋上，拿絹子去替她擦拭濕發。

席銀望著那張幾無關擰曲的臉，不由失聲道：「你究竟做了什麼，為什麼要請罪，為什麼這般痛苦……」

換而言之，他又能去哪裡。

江凌見此也不再續，轉而道：「郎主，明日就要送靈了。各族皆有路祭，寒門亦設私祭，都已遣人來問詢明日的靈道圖。」

「母親……對不起。」

張鐸欲前行，卻又聽背後的聲音道：「東晦堂的人已三日不曾飲食。」

張平宣自從醒來之後，就不怎麼說話，抱膝坐在玉簟上，一坐就是一日。

誰知後面追來一句。

趙謙引馬逼近他：「聽說你把張平宣關在你府上，不准她服喪，不准她行禮，到底是為什麼。」

「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邊，還剩下誰？」

張鐸的聲音很輕，卻並不含糊，一面說著，一面抱緊了肩膀。麻衣與莞席悉悉索索地https://m.hetubook.com.com摩挲著。

席銀繞過觀音像朝陶案后看去。

之前哪怕是受了重刑，他也會穩住自己儀態和顏色，這還是席銀第一次，看到他這副狼狽不安的模樣。

「你把這東西解下來，你不配。」

是啊，她能去哪裡。

他好像是睡著了，但又睡得很不安好。

「對。」

席銀收斂起自己裙衫，在他身旁席地坐下來。

女子身在其中，實太易被搓揉凌虐了。

身上像張府其他的奴婢一樣，穿著麻衣，要纏喪帶。

「你想張奚無人發喪？」

「那你母親的呢？」

張鐸低頭看著他，曲膝頂著他的下巴，便逼得張熠向後一仰，跌坐在地。

「宋常侍剛走，之前在正堂上替天子奠酒。因不見二郎君和余氏等人，問詢過父親一回。」

張鐸鬆開她的手，她猛然驚醒過來，身子一偏，險些撲到張鐸身上。

江凌聞話，忙追上道：「可這也是儒子們對司馬大人的哀思之情。」

「郎主的話當真？」

說完，他反手系好被張熠扯了一半的喪帶，理了理衣襟，從他身邊跨了過去。

望著他隱隱有些發抖的背影出神。

張鐸抬起頭，「所以，她不得背棄我。」

「郎主，奴……去給倒杯茶。」

張鐸跨過門檻，「江沁如何答的。」

「你再問一次試試。」

張鐸聞話，胸口猛窒，鼻腔中猛然盈滿了香火紙錢的氣息。

張鐸笑了一聲：「你傳話，張府不興私祭。」

她說著，便要起和*圖*書身，卻聽張鐸道：「誰讓你進來的。」

「江伯。」

江沁聞聲回頭：「席銀姑娘，從女郎那兒回來嗎？」

張鐸頓步回身，聲里透著一絲恨意。

張鐸朝內躺著，身上的麻衣未除，喪帶緊纏在腰間，似乎勒得太緊了，以至於他氣息不平。

殘陽迎暮色，晚霞前旌旗翻飛，趙謙抬手擋開張鐸的劍，偏身道：「她知道什麼是吧？我問過服侍她的奴婢，大司馬死的那一日，她去永寧寺塔找過你和大司馬的。她是不是看見了什麼，張退寒，大司馬是怎麼死的。」

張鐸聞言突然笑了一聲：「一個二個的，都逼我殺你們。你們當自己是何人。子瑜，你也好，張平宣也好，你們的生死，連銅駝道上的一朵雨花都不如。」

次日天明。

原本體面明艷的一個女子，如今這般痛苦地瑟縮在她身邊。不禁讓她想起了太極殿上的那位皇后。

張鐸身沐殘陽，隨著大軍的去向，遠眺關外的霽山。紅霞流轉，風情萬種。天際無人處，映著洛陽城中，永寧寺塔的蜃樓。關山外，似有一獨琴，獨奏送行軍。和那銅駝道旁，無名的路祭一樣，都是無人堪慰的私情。

張熠怔坐在地：「我……我才是父親的嫡子！我還活著，你憑何？」

沒有人聲應答她。

趙謙一把勒住韁繩。「好，這是你張家的事，連陛下都不敢過問，我也沒有資格置喙，大司馬死了，鄭揚的軍隊也殆盡，放眼整個洛陽，無人再掣肘你，然我今日奔霽山，歸期不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趁此時，你不妨自己看看，你身邊，到底還剩下誰。」

無論是姻緣也好，血緣也好。

雨的影子如針陣一般地映在帷帳上。

趙謙傳令軍隊暫息，打馬馳至人面前，劈頭便道：

席銀無法勸慰，只能在飲食上多加留心照顧。

江沁道：「哦，有一個時辰了，一言不發地回來的，也沒有用膳。聽江凌說，在東晦堂……哎……」

她面上的喜色徹底刺傷了張鐸。他猛然回想起鏞關外趙謙在馬上對他說的那句話。

席銀背脊一僵，「清談居……不是奴的容身之所嗎？奴不在這裏，能去哪裡。」

她是個孤女，除了岑照之外，這個世上沒有人與她有深刻的關聯。

出鏞關前，趙謙在城門后見到一身重孝的張鐸。

張鐸腳下一頓，「你說什麼。」

席銀有些錯愕。

張奚身死，洛陽儒士沿道設了很多處私祭，紙灰煙塵越過高牆，散入永和里的各處敞居。

見張鐸下馬，忙上前牽住馬道：

張鐸回來了。

無數細碎的紙灰浮在夜色里，惹得人鼻癢。

這日收拾了碗碟出來，已經起了更。

江凌見此正要上前，卻被張鐸抬手擋下，順勢一掌截住他的拳頭，向旁一帶力，便將人擲在地上。張熠狼狽地撐起身，卻不肯消停，撲爬過去，拽住張鐸腰間的喪帶怒道：

「你不是一直很想走嗎？岑照若回洛陽，我就放你走。」

他神色扭曲，眉頭緊蹙，嘴唇也僵硬地抿著。

「悲慟神傷，不能勉力前來。」

「求您重和*圖*書飲食，請您責罰我……不要……不要棄我。」

「我說，你母親的生死呢。」

「她犯了禁。」

大軍步伐轟隆，排行出鏞關。

張鐸回頭一看，見張熠滿眼通紅地立在他身後。

話音剛落，背後竟受了重重的一拳。

她輕輕推開門進去，裏面卻沒有人聲。

張奚的死訊，在次日傳遍了整個洛陽。

席銀揉著肩膀，走進清談居的園庭，卻赫然發覺，清談居里燃著燈。江沁立在庭門前，雪龍沙也安安靜靜地伏在矮梅下。

第三日，趙謙奉敕令點中領軍三萬，馳援霽山。

獵風翻馬鬃，戰馬不知受了什麼驚，馬蹄躁亂起來。

張鐸看著他身上的鱗甲，抽出腰間的劍，在他胸口點了點：「霽山夾道擒人歸來再說。」

張鐸睜開眼睛，見席銀一手撐著地，一手僵在他的肩膀上，靠著陶案，睡得正熟。

屈著膝蓋彎著背，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

一絲粉黛都未施，素著一張臉，因為連日疲累而顯得有些憔悴，然而仍就如一朵為勁風所摧的荼蘼，透著一種飽含疼痛的殘艷。

穿堂風撩不起沉厚的孝麻。

他滿身披麻，腰系喪帶，勒馬盤桓。

他有些說不下去了，擺了擺手轉道：「你進去吧。」

五月的夜晚，蟲鳴細細，雲淡風清。

他手指，手指越抓越緊，幾乎扯破身上的孝衣。

張鐸不妨，身子朝前一傾，腳步卻沒有亂。

趙謙道：「你對我也不肯說實話是吧。若是疾重而死，你為什麼當夜就要行入殮之禮，既不正寢，也不裹屍，更把張和圖書府所有的人都禁鎖在府內，不准他們臨棺。」

燈火一顫，席銀下了一跳，忙回身朝張鐸看去。

「等他安棺，我會准你們去祭拜。」

想著不禁前額發冷，他有些踉蹌地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她。

張平宣房中，席銀替張平宣換好孝衣，又陪著她用了些粥。

「疾重不治。」

人聲憤極。

說完，他打馬歸軍陣。半道返身又道「張退寒，你好自為之。」

張鐸並不正面應他的問。

「父有遺命，令薄葬。『斂以法服，載以露車，還葬舊墓，隨得一地，容棺而已。』我既為張家長子，此舉何錯？」

席銀望著那一盞孤燈。

「父親已死，你還要污衊他！」

張熠道：「你不過是張家的養子，你以為，為父親主持喪儀，張氏一族就會認你為長嗎？你有本事就殺了我，否則，我絕不會讓張氏一門受制於你。」

「是。女郎剛睡下。郎主……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席銀忙側身握住他的手指。

所以此時此刻，她也想不明白，張平宣，張鐸，這些骨肉至親，為什麼會相互折磨道到如此境地。

張鐸多年的習慣，無論什麼天時，節氣，清談居中，都只燃一盞燈，照一行影。

算起來，他好像已經有五日沒有回來過了。

「名門路祭，都不是出自真心。這也就罷了，可寒門士者，仰他為尊師，真心敬奉。而他一個自戕之人，根本受不起。」

漫長而寂靜的夜，他就這麼扣著席銀的手，時而驚厥，時而喃語地睡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