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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將才說，陛下要在鏞關受獻俘禮是吧。」

半年來，這是席銀從這個如金屬般寒冷的男子口中，聽到過最含溫的一句話。

席銀掀開盒蓋，江凌也湊上去看，只見裏面躺著一把弦琴。

江凌不好再說什麼，畢竟眼前是個好看的姑娘家，一下軟話，他也沒了轍。

張鐸望著她，平道：「我沒有拿你出氣，我不過是不喜歡看人後悔。」

「奴去給女郎取些水來。」

「你怎麼沒跟著郎主。」

她像一隻時時摳緊爪子的貓，猛地鬆開了抓牙，不由渾身一顫，索性抱著膝蓋蹲下身去，把這半年之間的膽怯也好，委屈也好，恐懼也好，全部放肆地哭了出來。

若換作以前，席銀一定不敢再與一個男子言辭相撞，可此時，她也不知道何時拾得了勇氣，竟直身朝前走了幾步，抬頭望向張鐸。

席銀聞此，突然明白過來，張鐸讓她把岑照忘了是什麼意思。

江凌道：「盒子是樂律里送來的，扛著實有些沉。」

這一聲音並不大，然而卻無比刺耳地鑽入張鐸的耳中。

「我習慣了。」

接下來，便接連有三日不曾再見到張鐸。

「轉過來。」

這日，席銀正在寫張鐸留給她的字帖，江凌扛著一個榆木盒在外面喚她。

席銀沒有說話，江凌卻應道：「快了吧，我在外聽說，陛下要同郎主一道去鏞關。獻俘禮后，就要押解劉必和岑照等叛賊回……」

「郎主在朝內，興許要晚間才回得來。這個……」

說完便hｔtｐs://ｍ•ｈeｔｕbooｋ•cｏm•cｏｍ要走，誰知卻被人一把扯住了腰間的喪帶。

江凌道：「從前竟不知你識此物。」

他說完，冷冷地凝著她的雙眼。不知為何，此時他竟然想在她眼底看到一絲膽怯。

席銀忙起身走出去，卻見江沁也在，父子二人正圍看那一隻長盒。

席銀抿著唇，狠狠地吸了吸鼻子，卻怎麼也忍不住眼中的淚。

夏日的風細細的，吹拂著她臉上的細絨，還未除服，她粉黛未施，但即便如此，仍然眉翠唇紅，如同荼蘼沾了雪，從慘白里透出殘艷來。

頭頂的聲音喚了她一聲。

也是。

他頓了頓，聲音陡然轉寒：「岑照那個人，你給我忘了。」

皇帝迫於情勢，又受了中領軍中幾個將領的聯請，最後被迫應承了鏞關獻禮之事。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好人，根本就不配活在洛陽城。生死不由你，看開。」

「是啊……」

席銀將臉埋在袖中，哭得緩不平氣，啜道：「奴……哪裡配維護郎主。」

「你再說一遍！」

「奴又不是你。姑娘家有委屈還不能哭嗎？」

江沁對江凌笑道：「好幾年了，郎主從來不肯在清談居里添置陳設。」

江沁擺手示意他退後，自己上前道：「一賢公子叛入劉必麾下，如今霽山和雲洲城一戰，劉必大敗被擒，那其麾下眾謀士將領，自然都要押解回洛陽判罪。」

江沁見她立在日頭底下不言語，輕道：「可惜，趙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軍尚在雲州，不然，郎主的心意，他或許尚可為姑娘一解。」

「這是……是瑟？」

「以後，寫完字你可以奏幾回琴。」一時出了神，不由攤開自己的手來。

「不過，都說士人鼓琴于靜室，伶人鼓瑟于鬧市，我雖能奏幾個音，卻不甚通。我兄長是此道之聖，他焚香鼓琴之時，連北邙山中的野鶴都會棲下靜聽的。」

「你也有家人，你夢裡也會哭。我雖是你的奴婢，但我也有家人，你憑什麼，要我忘了他！」

「你以後不用維護我。」

「對於樂器奴尚有一些眼力，這把琴，應是仿蔡邕的焦尾所造。相傳蔡邕在『亡命江海、遠跡吳會』時，曾於烈火中搶救出一段尚未燒完、聲音異常的梧桐木。他依據木頭的長短、形狀，製成一張七弦琴，音色絕於凡塵，後人多仿他的造琴之法，也就有了『焦尾』傳世。這是名士之琴。」

張鐸連日在外，清談居中的事便少了很多。

江凌看著江沁，遲疑不敢開口。

席銀細品著弦聲的餘韻，明眸悅道：「這不是瑟，是琴。」

然而，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她竟然捏緊了手掌，抿唇道：

「什麼？」

江沁見狀，忙帶著江凌退出庭去。

席銀口鼻里全是眼淚的苦咸，含糊地應了個「嗯……」

但她是個姑娘家，有委屈還不能哭嗎？

作者有話要說：張先生的暴走倒計時。

「席銀姑娘，過來看看。」

張鐸的手指沾到一點濕冷和-圖-書，隨即下意識地丟開手，鬆了她的下巴。

江凌說漏了嘴，此時正心虛，忽又被她問及鏞關的事，應過聲之後，忙不迭地追問道：「姑娘要做什麼啊。」

席銀搖了搖頭，反手一點點去摳扯他手中喪帶，肩膀抽聳，似乎是……哭了？

江凌一不慎，說出了岑照的名字，忙轉身拍嘴，然而席銀顯然是聽清楚了，轉到他面前道：「你將說要押解兄長回洛陽？兄長為什麼會成了叛賊？」

「你想去鏞關？」

「那你想哭就哭吧，姑娘家。」

張鐸低頭看著她，續道：

她一面說，一面拿袖子去擦淚，誰知卻越擦越多。

他說著，朝前走了幾步，回頭又添了一句：「但你可以跟著我。以後你可以哭，可以偶爾躲在我身後，寫過字以後，也可以奏你幾回琴。不過，你以後說出的話，都不準收回，做過的事，都不準後悔。還有……」

「聽不明白我的話嗎？轉過來。」

選擇與血親背道而馳，就要承受孤絕。

這幾日他不在清談居中，也就沒顧上拿筆桿抽她的手，查她的功課，平宣也肯見她，手上的活路清閑起來，之前舊的傷也漸漸好全了。

席銀和江凌肩脊一抖，不及回身，張鐸已經走到了席銀面前。

「兄長……為何啊？」

「我習慣有人恨我，恨意向來比愛意真。」

「席銀。」

說完，轉身即要走。

江沁笑笑：「他想姑娘好，但又怕姑娘過得太過艱難，被他逼走。這琴瑟放在外面，就是世家子弟們哄女子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心的，只不過，他這樣正八經的買回來，姑娘到看不明白了。所以老奴說啊，該早些迎趙將軍回來，能開解姑娘，或許也能開解咱們女郎。」

「我讓你把他忘了。」

「欸，姑娘使不得……」

背後卻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腔：「可你……孤零零的一個人……」

江凌點了點頭，轉而疑道：「郎主……好像不通音律啊。」

「說得出口，就不該怨這一巴掌，哭什麼。」

「江伯的話，奴聽不明白。」

這一聲從庭門外傳來，慣常的寒涼。如同一陣朔寒的風，穿破夏庭。

趙謙即將從雲州城班師，張鐸奏請皇帝親至鏞關，受獻俘之禮，皇帝忌諱路途有險，一連駁了兩回。然而雲洲卻以的劉必叛軍殘部未盡除，屯主力在霽山山麓，遲遲不肯班師，與此同時，曹錦的軍隊從匯雲關折返，同趙謙會師在雲州城外，對洛陽隱隱形成合圍之勢，人心才將安寧的洛陽城，因此又起了浮浪。

席銀一怔，她不明白張鐸為什麼要對她說這句話，可她分明聽出來了，這並非一句單一的陳述，簡短的五個字背後，他似乎還想問她要什麼回應。但好在他並沒有把這一層意思挑明。

席銀彎下腰，發覺盒子的並沒有扣鎖，伸手就要去掀蓋。

「你說什麼，押解誰。」

江凌忙制止。

說著，她細撫琴身，琴身為青桐木所質，弦有七根，周身無飾。

「我沒有弒父。」

他指了指榆木長盒，「這個是外頭送進來的，說是郎主的東西，還勞姑娘和_圖_書帶進去。」

「瑟有琴碼，一弦一柱一音，只能于奏時透過左手之按、壓、放等指法，于琴碼之左方奏出滑音、變音，而琴無琴柱，可用左手按指成音。一弦多音，且可用空弦、按弦、泛弦成音。」

然而，等她踉蹌地從地上站起身來，他已經走到另一道跨門外去了。

江沁笑了笑，望著席銀道：「自然是買給席銀姑娘的。姑娘抱進去吧。今日的字兒啊，不肖再寫了。」

她說完，抬手合上琴盒起身。

席銀抬頭想追問他。

席銀望著他搖頭道：「奴不求你救他，奴只是想去見見他。」

「憑什麼。」

席銀抬頭笑了，說至所擅之物，話也流順起來。

席銀蹲下身，一手摁弦，一手挑撥，弦聲錚然，迴響空靈。

席銀抬手揉了揉被他捏疼的地方，又按了按被打得發紅的臉，含淚道：「女郎不開懷，奴不怪他，你也拿奴出氣。」

席銀回身掩住庭門，垂頭遮住臉上的傷，促道：

席銀被他掰地被迫踮起了腳。

張鐸鬆開手，不再逼她。隨即幾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掰起她的臉。

席銀直身央道：「就看一眼，郎主也不在。」

席銀不禁想起了幾日前張鐸在張平宣門前的話。

席銀下意識地退了幾步，不妨踩到了雪龍沙的前爪。

「江凌。」

她一面說，一面演了幾個音。

狗痛得一越八尺，竄到那琴盒後面舔舐。

選擇行一條孤道，就不能怨道上無人提燈。

江凌聞聲，不由霽色道：「可真是好聽啊。」

「奴沒有後悔。奴說的是心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