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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言過謙。」

他的話沒有說完，似乎在顧忌什麼。

素帶被燈焰帶出來的細風撩動了尾巴。

「張大人還是不肯相信陳孝已死。大人怕什麼？」

「呵……看得不差。」

轉而又道：「後日獻俘禮，是大人改日換月之時了。」

趙謙體諒岑照看不見，上前扶著他的肩膀道：「來，我扶先生一把。」

「假話。」

「無非孤人求偶而已，中書監，言辭自重。」

「岑照失禮。」

岑照扶著案，半晌才慢慢站起來。

張鐸忽地會出意思來。

那雙眼睛被遮在帶后，他唇角未動，面上看不出絲毫的情緒。

說著，他又忍不住嗽了幾聲，一時佝僂了背脊。

他背過身，強抑住怒意，內翻騰不止，他不由握緊了手指，然而，那夜在清談居中，手掌捏握之時，那柔軟溫暖的觸覺一下子全回來了。他繼而想起了席銀的臉，睫毛上掛著晶瑩的眼淚，喉嚨顫動，連吞咽的聲音都幾乎能聽見。

岑照的影子落在他面前，與此同時，鐐銬摩擦地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何意？」

張鐸抬頭冷聲道：「你既無畏生死，大可明言。」

這二字落下，岑照勾了勾嘴角。

良久，岑照終於忍不住喉嚨里的嗽意，摁著喉嚨連嗽了幾聲，鐐銬伶仃作響，他甚覺失儀，脫開一隻手穩住鐵鏈，勉力將嗽意壓回。

「不敢。」

張鐸抬頭看了他一眼：「嗯。你猜到了多少？」

他自認也算了解張鐸，卻從來看不明白他到底在手中把著一個什麼樣的局。岑照不過寥寥ｍ•ｈeｔubｏｏｋ•com•coｍ數語，便剖析至此，實令他心驚膽戰。

見張鐸面色漲紅，不禁道：「你們這是飲了酒。」

磕碰之下，鐐銬嘩嘩作響。

看得出來，趙謙雖沒刻意讓他受太大的苦，但連日的禁錮也搓磨了他。

張鐸放下匕首。指了指對面一方莞席。

「如今，是張大人身邊的階下囚而已。虧我在青廬研習數年，也只得大人，賞了這一遭痛快而已。陳孝……其兵法心得，應遠在我之上，只可惜，陳家是大儒門閥，子嗣遠戰，否則，他尚能與趙將軍一搏。」

將才的言辭交鋒，二人皆在試探，互有來往。

「鄭揚雖已垂老，但卻是一朝難得的良將，劉必手底下有些什麼人，他自己又是何人物，我心裏清楚，晉地糧草不足，戰馬不肥，你能領著這麼一隻軍隊，攻破匯雲關，直插雲洲城……你的演陣用兵之術，趙謙未必敢領教。」

「大人利用阿銀逼迫皇帝囚禁皇太子母子，並以此反逼鄭揚東伐。致使鄭揚身死於戰中。雖然，大人因此受了大司馬的重刑，幾乎丟掉性命，卻也因此避開了朝內軍務，讓叛軍一路殺至雲州城，將鄭揚的這隻的軍隊消耗殆盡。至此，各洲郡外領軍之中，再無可以掣肘趙謙的勢力。這一連招的實棋，張大人走得絕妙。但照私猜，大司馬之死，應是其中攻心的一環。」

一席話，說得立在帳門外的趙謙頭皮發麻。

張鐸看著向他的手腕，兀道：

岑照含笑推開他的手道：「不必勞和-圖-書煩將軍，我站著與中書監說話便是。」

趙謙無法，只得退了幾步步，對張鐸道：「我出去守著。」

「來人！」

帳中二人一坐一立，對峙般地沉默著。

這些都是張鐸急於從席音身上破除，極于要席銀斬斷的。

背後傳來輕咳。

岑照笑了笑：「這話……若是陳孝泉下有知，聽見定然欣慰。然而，要讓張大人失望了，照……非擅博弈之術，亦不配與大人為對手。」

「你是一個在囹圄之中，也能守著風度氣節的人。為什麼教出了那樣一個身邊人。」

然而，說到與席銀有關的事上，張鐸竟不自覺地，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謊話。

一席話畢，其言辭雲淡風輕，卻像一塊烙鐵直烙鐵在張鐸的胸口上。

張鐸見此，順手拿起手邊的匕首，頂著杯身向岑照推去。

「端穩了，只賞你這一盞，獻俘之後，廷尉獄中飲食不堪，這樣的茶，你這輩子再也喝不到了。」

「也是。大人在朝這麼多年，不結姻親，卻能將大半個洛陽的門閥士族攢于股掌，實令人嘆服。」

「階下囚而已，哪裡敢對大人使什麼攻心之道。照……從未想過在你手中還能有什麼生機，我不走，無非是不想我家裡那個丫頭傷心，她小的時候，不敢一個人睡覺，怕我再丟掉他，非要拽著我的袖子才肯入睡。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讓她相信，北邙山的青廬是她的家，我永遠不會丟下她。我不能騙她。哪怕死在洛陽，我也要讓她明白，我回來找過她，我沒有丟下她hetubook.com.com。」

「岑照，世人都知道，張鐸是個無心之人，亦不屑攻心之道。是以與我博弈，攻心為下，你至多在死前，為自己多討得一層皮肉之苦。」

張鐸卻面色無改，他將手搭在膝蓋上，身子朝前稍傾：

張鐸側面。

岑照跪在地上直不起身，只得被迫仰頭道：「大人當真不屑攻心嗎？」

他說完這一番話，面前卻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什麼不與一個奴婢多話，天知道，他對著席銀說了多少原本他以為自己一輩子也說不出口的話。

月懸中天。

「我今日見你，還是那個問題。」

趙謙在外聽到這麼一句，忙擋下摁刀就要入內軍士，挑開門帳跨了進來。

「那是個姑娘家，教得多了，她反而不能自在地活著。」

「我用的是什麼手段，你心裏是明白的，你也領教過，不用再對著我說虛話，我沒有這個興緻。」

就更別論「什麼該殺就殺。」

岑照扛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力道，身子猛地朝前一傾，屈膝在案前跪了下來，不及出聲，就聽到了頭頂傳來其意不善的話。

不算是關照，也沒有羞辱的意思，岑照也不推遲。

他說完，鬆開摁在案上的手，「那你試試，你的攻心之道，能否在我這裏給你自己博得一線生機。」

「陳孝，偷生安樂？」

岑照拱了拱手：「鏞關西望洛陽，如今全在趙將軍的掌控之中。大人若要取當今皇帝而代之，非在此處不可。即便皇帝在鏞關死於非命，朝內要問罪，擁護廢太子即位，洛陽亦無兵敢叩鏞關，問罪https://m.hetubook.com.com中書監。況且，若要弒君，此處還有一個絕好的替罪之人——劉必。此人是勇夫，生擒為俘，胸有大恨，明日獻俘禮，大人只需推他一把，松半截綁繩，他便能助大人成事，此後大人斬殺弒君謀逆的大罪之人，再解決洛陽城中那個痴兒太子，便可順理成章，登極大位，大人今日見我，是想我替大人做說客吧。」

「那便好，阿銀心氣弱，平日我偶爾一兩句重話，都會惹她的眼淚。好在大人不屑理睬她，不然，她要哭成什麼模樣。」

那個身邊人指的是誰，岑照與張鐸尚有默契。因此他也沒有多此一問，徑直應道：

趙謙帶著岑照走入中軍大營的時候，張鐸正用一把匕首挑著青銅盞中的燈焰，焰影跳躍在人面上，致使其面目明明暗暗。

說著頓了頓，抬頭忽然喚了一個名諱。

他說著，朝張鐸伸出一雙手。

「大人不肯放過岑照，是因為害怕……」

字字句直插他的要害，打亂了他所有的思緒。

「是，那照就說明話。」

岑照點了點頭，並沒有在意這一句聽起來沒有什麼情緒的話，含笑應了一個「是。」字。

「坐。」

「我有何必要與一個奴婢多話。」

想至此處，他抬手一把握住岑照手腕上鐐銬，往案上一摁。

眼前的這個人，在用席銀攻他的心，他不斷地強調席銀身上那一段他看不順眼的軟弱和卑微，反覆談及他對席銀的關照，以及席銀對他的倚賴。

岑照順著聲音轉過身。

「自重」二字，陡然點燃了張鐸的心火。

岑照聞言ｈｅtｕｂoｏｋ•cｏｍ.cｏm，朝前稍顯狼狽地邁了一步，聲較之前，放輕了不少，「生死，倒是無畏。但我家的阿銀，還在大人手中。」

岑照身著一件暗青色的禪衣，額前仍然系著松紋素帶，清瘦的骨骼透過單薄的衣料，清晰可見。他捏著鐐銬的鐵鏈，以免行走時磕碰出聲。腳腕上的鐐銬是趙謙帶他過來的時候新上的，尚不至於磨損皮肉，只在鐐銬周圍露出些淡淡的紅印。

話音一落，岑照竟笑了一聲，朝著趙謙的方向道：「趙將軍，送我回去吧。」

但他發泄不出來。男女之事和那些幽玄無用的玄學清談一樣，是過於浮於亂世表面的東西。張鐸棄置多年，從未想過，有一日竟會被人就此明斥，要他自重。若是此時發作，無外乎把他這十幾年的禁慾修鍊全部焚了。

他面對那個女人，甚至連口刀都飛不出來，怎麼殺？

頷首應了個「是。」依言彎腰，伸手試著朝前面的茶案摸去，卻始終不能觸碰倒杯盞。

「你面前有一盞茶。」

岑照端起茶盞笑了笑：「大人也這樣對阿銀說話嗎？」

張鐸的手指在案上一敲，「她和你一樣，該殺時則殺。」

良久，方從背後突兀地吐來四個咬牙切齒的字：「齷齪至極。」

他將手邊的燈火移開，抱臂陷入陰影之中。

面前傳來幾下手指與杯盞敲擊的聲音。

張鐸笑了一聲，「我不屑拿個女人來威脅誰。」

說完抬劍撩帳，兩三步跨了出去。

說著仰頭笑了笑：續道「張大人，喜歡我家裡那個丫頭嗎？」

「你想錯了，洛陽城再無可手談之人，我亦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