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趙謙忙擺手退後，一大抔玉蘭花從枝頭被吹落，橫亘在二人之間。

「我去迎殿下。」

岑照放慢聲音，「殿下也許會痛所有。」

她說完，陡然加疾了聲音：「誰睡著，誰醒著，世人眼目雪亮，你心裏也明白！」

岑照按住琴弦，琴聲戛然而止，獨剩餘韻回蕩在廊下清潭水面，兩隻水鳥從菡叢里飛起，落在岑照對面的莞席上，期期艾艾地盯著琴台。

趙謙鬆掉馬韁，搖了搖頭。

張平宣抿了抿唇，仰頭望著濃蔭掩映下的雨陣。

「無話與我說了是吧。」

「誰讓你們給他奴人所穿青袍？」

「你怕我看見你行殺戮。」

張鐸伏在案上，正在小睡。

兩個女婢跪在地上互望了一眼，皆不敢出聲。

「沒有，我來只是想勸你，明日……不要去刑場。」

說著，遙遙地看了一眼道上的車影，此時已經轉上了御道，漸不見蹤影。

張平宣攏了攏衣袖：「我走了，天冷你莫忘喚人添衣。」

張平宣一路沉默，身旁的女婢道：「殿下……對趙將軍未免過於……」

話剛說完，漆門啟推，張平宣交握著手，從門后跨出，抬頭看了一眼趙謙，一言不發地向平乘車走去。

她說完，胸口上下起伏，紅色的血絲逐漸在他眼中延展開來，她不想讓旁人看見，不得不別開了頭。

「沒什麼，不守本分，欺你眼盲罷了。」

太極殿東後堂，剛剛召讀完江州軍報，席銀侍立在殿外，落雨天，有些薄冷，她不由朝ｍ.ｈetｕｂｏｏｋ.ｃｏm•ｃoｍ著手心和了一口氣，還未及搓掌，便見一個內侍匆匆過來道：「內貴人，長公主殿下來了。」

「呵……」

車在闔春門外停下。

「奴不敢胡言。」

「是。」

「你是什麼樣的人，與我究竟有何干係。」

「是啊，不過已經殘舊了。」

張平宣在岑照身邊坐下，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衣袍，養杖傷時，他多散發，著禪衣，今日倒是戴了小冠，束之以銀簪，腰間卻不系帶。

「我不在乎，也不懼怕。」

「有，不過……內貴人要去什麼地方。」

「明日即要監斬，將軍不查刑場，不鑒犯由嗎？」

「是，母親前日在金華殿自戕，我要去看看母親，也要去見一見……那個人。」

岑照點了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對銅鈴鐺，「能替我把這個，交給阿銀，後日，是她的生辰。」

「不必，衣冠而已。」

「你知道的，我趙謙只在陣上殺敵，我……」

「那是以前！」

張平宣一把將鈴鐺捏入掌中，「你究竟當她是什麼？」

馬在細雨中長嘶了一聲，前蹄揚起，似有不平之意，趙謙握韁摁下馬頭，而後翻身而上，拍了拍馬背，自嘲道：「下一次離開洛陽，她怕是連我花都不會要了。」

她想試著，為岑照爭來真正尊貴的地位，和磊落的人生，其間最好利用的人，分明就是手握整個內禁軍的趙謙，可如今張平宣偏偏想要避開他。張奚和和*圖*書徐婉，教養了她二十年，教給她最多的，是如何自敬，不以色惑世人，不戲弄人心，哪怕張奚已經死了，徐婉試圖自戕，張平宣也很難顛覆掉她們灌給她的道理。

「殿下何意？」

張平宣道：「我說過有我一日，就無人可欺辱你。」

過於磊落坦蕩，這也是為什麼，自己身邊的奴婢都能看穿他的心，為他的遭遇不平。

席銀忙隔著門隙朝裏面看了一眼。

「傘呢。」

「怎麼不彈了。」

「你日後自然是會明白。」

趙謙咳了一聲：「滾一邊去。」

張平宣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抿了抿唇，啞道：「你怕是根本沒想過，我的親族，要麼命在旦夕，要麼已然半死。如今，長姐被夫家所困，明日刑場，若我不去，誰來替二哥收屍？趙謙？」

「殿下，是岑照自己所求。」

「你放心！我不會像母親那樣自戕，也不會蠢到去劫廷尉獄和法場！」

張平宣走進穿廊，輕咳了一聲，兩個女婢回過神來，忙伏跪在地。

她說完，仰頭忍回淚，起身從琴台邊走了過去。

趙謙虛點著頭，側身讓出了車道。

兩個青衣女婢跪坐在岑照身邊，替他周全香爐與茶爐，岑照尚未繫上眼前的松紋青帶，靜靜地閉著眼睛，手指上的刑傷可見淡痕。

張平宣的平乘車尚候在樹蔭下，趕馬的馬夫勸道：「趙將軍，下雨了，您不如過幾日再來吧。」

岑照垂頭笑了笑，輕道：「妹妹。從無非分之意。」

「你以和*圖*書前不會這樣說話的。」

張平宣心裏有些刺痛。

張平宣站起身，低頭道：「不止是衣冠，也關乎你我。」

流仙絛拂過岑照的手指，殘下一絲女香。周遭葉聲細明，潭面水氣蒸騰，霧失樓梯，也遮住了張平宣的背影。

張平宣猶豫了一下，終究伸手接了過來，細看道：「我記得，她腳腕上好像有一對類似的。」

「平宣！」

女婢的聲音，將她從那陣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痛之中拽了回來。

趙謙想上前幾步，卻聽她喝道：「你別過來！」

「殿下要入宮？」

無言時，人常思報應。尤其是他這樣通周易，善批命理的人，一向深知，愚弄人心的下場唯有「孤絕」。然而想到張鐸，又恍惚感受到了，他的命理與自己殊途同歸。

張平宣收斂起所有的思緒，下車徑直朝太極殿行去。

穿廊下，琴聲伶仃，雅香徐徐。

岑照側過臉，溫聲：

他說著說著手足無措起來，然而，張平宣卻笑了一聲。

趙謙喚了她一聲，她這才回過頭來。

岑照不再回應，廊外忽然落起了細雨，打在寬大的菡葉面上。

張平宣傾身迫近岑照：「你不要一直念著她，好不好，你身邊的人，是我。」

岑照伸手將琴邊的松紋帶，反手繫於額上。

「對不起。」

此時張府外，趙謙牽著馬盤桓在門口，馬蹄子把春塵揚成了一層薄霧，又被忽降的細雨澆降。

張平宣道：「換了。」

於是席銀忙令所有的人都退了出來，自己一個和_圖_書人在門外守著。

兩個女婢不敢違逆，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

「都把頭抬起來。」

可有的時候，同情並不能開解人生。張平宣皺眉垂下眼來，深吸了一口氣，卻不知為何哽咽，呼不順暢。

青衣女婢望著那一段隨著琴音，一時抬，一時扼的手腕，雙雙怔了眼目。

他身穿一身青色的寬袍，為求不拂掃琴弦，以至袖口挽折，腕骨裸|露。

她說完這一番話，望著趙謙沉默。

張平宣身著牡丹花繡的襦衣，拖曳著硃色間銀絲的的廣擺裙，腰系流仙絛帶，從居住室內走出。

張平宣道：「你不顧傷勢，一連打磨了三日的東西，就是這個？」

「你還想跟我說什麼？」

趙謙早料到了她會說這樣的話，喉嚨里嘆了一聲，「我即時就要回廷尉見李繼，我來勸你一聲，明日……」

岑照拱手彎了彎腰：「還請殿下不必為岑照介懷。」

趙謙腦中空白，鼻腔里聞到的明明是花香，卻又含著不知道什麼地方鑽來的血腥氣。

「是……」

「恐負深恩。」

趙謙這個人，也不知道是怎麼和張鐸并行的。

張府的玉蘭蓬勃地開了，遠見如雪覆青瓦頂。

張平宣的聲音破入雨聲之中，有些急促，「你想要什麼，我就去替你爭什麼，就我爭得來，席銀她不可能替你爭。」

張平宣這才發覺，為了趙謙，她竟然也流得眼淚，然而，她立馬覺得有愧，忙抬袖擦拭。

只見張平宣指了指二人的眼目，嚇得她們忙叩首ｈｅｔuboｏｋ•ｃoｍ.com認錯。

他說著，彈指又撥了一個音。

岑照頓指。

張平宣肩膀頹塌：「父親死了，二哥……梟首在即，母親自戕。我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了，早就不在乎了，我如今覺得，冬日里喝涼水，夏日間吞滾炭，也不是什麼痛事。」

「不必，趙將軍，榮華富貴我也想要，又有什麼立場斥責你。再有，你被他過性命，一向奉他為圭臬，這麼多年了，你也沒必要為了我去變更，跟著他，走你的獨木橋吧」

岑照摁滅琴響，香爐里的煙氣也斷了線。

這一句話，如一隻手，精準地破了趙謙的肉身，揪住了他的心肺。

「殿下……您哭了……」

她說完，對跪在地上的女婢道：「我今日要出府入宮，你們照顧好岑公子的飲食葯飲。」

「如此……」

「絕情？」

旁人不知道，席銀卻曉得，自從徐婉自戕以來，張鐸沒有一日睡安穩過，今日也不知道是不是雨聲助眠，鄧為明等人走後，他竟趴伏在案上，得以睡實。照梅辛林的話來說，讓他多睡一會兒，比什麼葯都養人。

岑照道：「殿下，她們怎麼了。」

張平宣搖了搖頭，伸手揉目。

張平宣也不再說話，吞了一口唇邊的淚，扶著仆婢地手跨上了車。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

張平宣忍淚笑了一聲，「那你指望我說什麼呢？說我二哥通敵該死，說我母親不識大局，愚昧無知？」

這話，拆開來看，說不出有多犀利，披頭而來，卻戳得趙謙肺痛。

平寧時，暗流在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