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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跟朕狡辯，你已經為岑照交奉過兩次性命了，第一次在太極殿朕救了你，第二次在廷尉獄大牢，朕赦了你。席銀，後日你就十八了，可你連活都不知道怎麼活。」

「那你就不要哭了。」

「不是……」

「內貴人何出此言。」

他手指的皮膚並不似岑照那般細膩光滑，使力也不溫柔，但好在他望著席銀的目光很誠懇，不夾雜絲毫的挑逗和揶揄。

他不由寡下臉來，對她正道：「你跟著江沁和朕學了這麼久，一直沒有修明白，如何立身處世。」

「再哭。」

「內貴人不是要問什麼嗎？」

這話說出來，張鐸自己也沒有底氣，說沒有必要動怒，那適才五內翻騰的又是誰？

「不用召他。」

張鐸仰起頭沉默了一陣，應道：「也成，那就明日，在太極殿東後堂見他，召尚書省，趙謙一道議事。」

「朕根本沒有必要為你動怒。」

席銀跟著他的步子，亦步亦趨。

「是，臣有罪。」

席銀仍未停步，追到他面前道：「可我聽大人的意思是，哥哥有異心……不會的，哥哥這一生，只想和阿銀守在青廬，哥哥到今日這個地步，也是受世道所逼。」

如今，她的那一體字，雖不傳神，但從字骨上來看，大半都像他的。

「不曾……」

席銀聽他說完這番話，到是露了笑容。

江沁搖了搖頭。

她說完，壓低了聲音問道：「江大人，我能問您一件事嗎？」

他只會一味地喝斥她，有的時候，甚至會拿生殺大權來嚇她，讓ｍ.hetuｂｏｏk•com.ｃom她幾乎忘了，他那隻握過刀劍的受，也曾經捏著她的手寫過很多字。

席銀是在張熠被梟首的那一日，知道了岑照與張平宣的婚訊。

「他教過你什麼呢？」

張鐸頓住腳步，轉身正視她道：「你並不愚蠢，你比這世上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但你過於柔善。」

江沁見她不言語，正聲又道：

他說完，又覺得說得並不夠痛快徹底。

宋懷玉道：「陛下，趙將軍明日奉旨監斬。」

「傳江沁入宮。」

「你時時沉湎過去，淪于私情，以至於到如今還是戰戰兢兢的模樣。」說著，他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銅鈴鐺，寒逼道：「怕此物被毀而屈膝於人，他日若有人要你為此物交奉性命，你也拱手奉上嗎？」

「嗯。」

岑照終於要結親了，新婦是一朝的長公主，出身高貴，通曉禮樂，堪為其知音，一定不會辱沒了他的清白之性，而且又能帶給他遵位……

殿上樑木高懸，十二銅柱燈照影如陣。而她細柔的聲音，若絲綢撫皮，不知關照到了張鐸的那一縷魄，竟令他的心緒潮退波平，再也翻不出大浪來。

不要就不要吧，席銀倒是早已習慣了他的無常。

「老奴在。」

但這樣的問題，張鐸那個人自己，是絕對問不出口。

張鐸揉了揉握筆后發酸的手腕，走到他面前道：「你以後不得再把她視為你的生徒。」

席銀不敢看他的臉，垂頭望著腳尖，「我……」

「我現在有些害怕……我沒有那個眼力。」

「和_圖_書我記得你教過的，士人修身治國平天下……那是他們必有的志向。可是女子……也要懂立身處世的道理嗎？」

「你不生我的氣了吧……」

「他……他眼盲，不然他也會教我寫字讀書的。」

想到這些，席銀心裏雖有酸澀，卻也由衷為岑照欣喜。

「是。」

「除此之外？」

那日天陰蔽日，無數烏青色的雲朝著東邊的一處光洞翻湧而去，一看就要落雨，江沁從東後堂走出來，見席銀在漆柱旁立著。

江沁道：「真正教內貴人讀書寫字，立身處世的人，內貴人為何不肯似維護岑照般的維護。」

江沁撩袍跪下，伏身請罪。

張鐸至此也不再多說，徑直朝玉階下走去。

「江沁。」

實是張鐸過於剛硬，除了那一頓幾乎要了他命的杖刑，短暫地打破了他的肉身，致使他被迫流露出血肉之身本質的脆弱之外，大多時候，他都自守孤獨，不給旁人一絲餘地。

張鐸朝她走近幾步，席銀感覺到那一道青黑色的人影壓迫過來，忙將頭埋得更低了，張鐸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迫於張鐸的手力，不由自主地踮起腳來，眼睛卻還是垂視在地。眼角的淚水懸而未落。

「但是席銀，你一直令朕失望。」

「自從張奚死後，朕明白了一件事，這人一旦死了，世人看到的就只有他生前的虛名，至於他們背後的卑劣和懦弱，就都被抹去了，張平宣也好，你也好，朕不想你們被蒙蔽一輩子，所以，縱使有豺同行的路險一點，朕也可以走。」

「我也私下和*圖*書覺得，自己是有長進的……」

「席銀，沒有人逼你，以後就算你真的做了什麼錯事，也不會有人敢處置你，如今朕斥你，也只是不想看自己身邊的女人，一味作踐自己。」

席銀道：「我當然知道。他將我養大，是我最親的人。我雖然愚昧無知，但他卻是青隱的高士，他懂很多很多的東西。」

「若長公主殿下受封，其夫君，自然以帝妹婿的身份授駙馬督位。不過岑照其身有殘，此位實為虛職。」

念此一時懊惱。

席銀被他說紅了眼，低聲道：「對不起……」

「內貴人難道不擔憂嗎？」

張鐸側面看了他一眼：「你身邊的人是什麼樣的，你得有眼力，自己去看，而不是輕信旁人所言。你今日若因人言而生疑，他日也會因人言棄己。」

「我……」

「他教我音律，我的琴技都是他授的。」

「不是……」

「我不屑詆毀中傷任何一個人，你應該明白。」

「所以，是長公主殿下逼親。」

江沁笑道：「自從陛下親自教授以來，很久沒有見到內貴人了。貴人功課必有長進。」

他說完，鬆開她的臉頰，朝外喚道：「宋懷玉。」

席銀低下頭：「字仍舊寫不好，書也念得不順暢。陛下前日才說，我一直令他失望來著。」

江沁聞聲忙拱手行禮，席銀回過頭，見張鐸已從後堂跨了出來，身後跟著胡氏和宋懷玉。

席銀捏回手中的鈴鐺，輕道：

他將才給了席銀一個縫隙，去表達自己在他面前的窘迫，卻立馬又拿出她最害怕的態度，把那一www.hetubook.com.com絲縫隙給填上了。

但要說她全然不維護張鐸，到也不是實情。

席銀悻悻地點了點頭。

江沁應道：「內貴人請問。」

「內貴人。」

席銀抿了抿唇。

「擔憂什麼？」

江沁的話，令她著實有些羞愧。

他說著，用拇指擦去了她的眼淚。

席銀言語有些混亂，思緒也絞成了一團。

江沁搖了搖頭：「內貴人不需自謙，將才見內貴人在東後堂，替陛下掌墨，順筆，其間行儀端正。替大臣們傳遞奏疏，也神色泰然，不卑不吭，想來陛下的用心不曾白費。」

張鐸的手指一捏一放。

「我知道。」

席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急忙搖頭。

江沁聲音卻漸漸沉下來。

她仰著脖子，輕聲辯駁，「我……我覺得我還是有長進的，只是在你面前，我……」

「是。長公主殿下一直未曾受封，因此未入宗務，如今，殿下要行婚禮，自然要先行冊禮，方可論婚儀。」

「朕要你懂。」

江沁道：「都是字面之意，並不值得深想，內貴人肯記著，時時回念便好。」

索性揮手示意宋懷玉和胡氏退下。低頭看著她道：「朕唯一的妹妹，要嫁給岑照，這實非朕所願，從前朕可以殺了的岑照，為平宣另覓好的夫婿，但在朕如今這個位置，就沒有必要了。」

她急於替岑照辯駁，以至於說的有些急促，胸口微微起伏。

張鐸仰起頭，陰雲未散，雲涌處的光洞卻越撕越大。

她說完，合十雙手，下顎抵在指間上，閉著眼睛踮了踮腳，髮髻上的蝴蝶流蘇釵輕輕顫動。

「和-圖-書是……我想問，若長公主殿下行過冊禮，再嫁給哥哥，那哥哥就是駙馬督衛了吧。」

之前他尚想急切地替岑照辯解，可聽了江沁的這一番話以後，她竟不知該如何辯解。

江沁點了點頭。

「從北邙山青廬，到長公主府，岑照此人，或許並非如內貴人所想的那般超然世外。如今，長公主與陛下不睦，岑照之後的路會如何如何走，我尚不敢妄言，但為臣者，時常為主君先憂，我不得不提醒內貴人一句，莫為前事遮眼，枉作眼盲人。」

「陛下，這個時辰了，不如明日……」

「為什麼……」

人與人之間，似乎總是在微妙之處，欠缺一絲默契。

江沁喚了她一聲。

「真好……」

豈止是要她懂，他甚至希望，她能比洛陽城中那些門閥氏族的子弟，懂得更多些。

席銀輕問。

說完，拱手一禮，撩袍朝柱後走去，席銀追了幾步道：「大人的話，奴聽得不明白。」

席銀睜開眼睛：「哥哥有了良配，再也不需要受苦……」

「我將在裏面聽到，陛下要大人為長公主殿下擬定封號。」

席銀忙追到張鐸身邊道：「為什麼不能和我說這些。」

席銀聞聲，忙回頭屈膝行禮：「江大人，奴不敢當。」

「誰讓你跟她說這些的。」

江沁朝前走了幾步，避開殿外侍立的宮人，輕道：「岑照究竟是何什麼樣的人物，內貴人心中可有計較？」

江沁說的人自然是張鐸。

而從前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語，也潛移默化，逐漸滲入她的皮骨。讓她慢慢地明白，究竟何為羞恥，何為侮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