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是，殿下。」

「阿銀起來吧。」

「哥哥……是不是不喜歡阿銀了。」

席銀沒有說話，對岸忽然喧鬧起來，席銀側面看去，卻見是一個喝醉酒的賓客，在潭邊調戲張府的女婢，此人穿著香色金絲袖袍衫，腰系白玉帶，看起來十分富貴。他把著酒杯，一手摟著女婢的腰，醉笑道：「都說長公主府的女婢好看，今日見識了，果不一般，袖裡藏的是什麼香，好香啊……」

岑照溫和地應了一聲。

席銀望著那座琴台，黃花梨木雕蓮花，奢貴得很，而台上的琴，卻仍然是岑照在青廬常奏的那一把。

說著，他轉向芙蕖潭的對面，輕聲道：「將才說話的那個人，若我沒有聽錯的話，因該是洛陽城中的富賈，秦放。你如今是宮中的內貴人，為了我與他相爭，不好。」

這邊席銀剛要跟上去，又聽身後道：「你們跟去做什麼。」

席銀怔了怔，之前她是氣極了，到真沒意識到自己究竟說了什麼，氣焰一下子弱了下來。

「阿銀不要難過。」

他說著，慢慢抬起頭來，「是哥哥對不起阿銀。」

張平宣命女婢替岑照拂去下身上的塵，自己親自幫他理整衣襟和袖口。

那人卻不以為然，一把扔掉手中的酒盞，那女婢連忙趁機掩面跑開了。

張平宣見此，也不再出聲，讓開面前的路，由著宋懷玉等人跟了過去。

家奴道：「郎君啊，這可是在公主府……」

「好。」

岑照走到琴案前，屈膝跪坐下來，抬頭對席銀道：「阿銀坐。」

「哥哥和阿銀一樣，不由己。」

岑照聽她這樣說，到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垂下手和*圖*書臂不再堅持。

「你這樣，我會覺得是我沒有把你護好。」

岑照搖了搖頭，伸手摸索著，握住席銀的衣袖。

席銀啞然了。

「阿銀是不是很久，沒調過弦了。」

「沒有，長公主高貴，識禮，哥哥能娶她，阿銀怎麼會不開心。」

席銀頓足回過頭來，「我不準哥哥受這樣的侮辱！」

說完，抬頭對岑照道：「你不是有話，要和她說嗎？去后苑說吧，把正堂留出來，晚上的婚儀在此處，尚要布置。」

席銀聞話，聲音細了下來。

「你一直都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我只不過是不想你因為我的事，不開心。」

此時，在岑照溫柔的聲音里，席銀在這一年間所受的委屈也好，身上的疼痛也好，心中憂慮也好，好像突然之間找到了一個宣洩的出口，瘋狂地奔涌流瀉。

「阿銀，不必的」

想著，她無措地閉上了眼睛，手中無意之間，觸碰刀到了張鐸送給掛在她腰上的金鈴。

岑照卻沒有應席的話。反而疊手彎腰，在她面前將身子深深地伏了下去。

「沒有。」

好像真的有一年，都沒有碰過琴了。不過，她倒是記得，在清談居的侍候，張鐸倒是給她買過一把琴，只是買的是古琴，她並不是那麼會彈，後來，他好像還是習慣看她寫字寫得抓耳撓腮的樣子，那把琴也就不知道被扔到什麼地方去了，總之張鐸不主動讓她彈，席銀自己是萬萬不敢提的。

宋懷玉見席銀如此，忍不住在旁提醒。說完見她沒有動，又趕緊對身後的宮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上前去扶。

那條席銀親手所繡的松紋青m.hetubook.com.com帶順勢垂了地，掃過她的膝骨時，竟如同刀掠過一般地疼。

席銀看了一眼張平宣，卻並不敢把手伸過去。

她說完，下意識地捏了捏腰間的金鈴，又重新頂了一口氣，對宋懷玉道：

這種底氣，幫助她面對等級森嚴的洛陽宮，面對一朝內外充滿鄙夷和惡意的目光，面對張平宣，面對她自己過去罪行和如今的人生。

內廊是張府的私禁之地，苑中賓客並不能行走。

可是，她偏偏無法用這種底氣，來面對這個跪在她面前的岑照。

岑照將手疊放在琴案上，含笑道：「我還是第一次，聽你這樣說話。」

席銀只得順著他的力道，重新跪坐下來。

「哥哥！」

「哥哥……與長公主殿下結親，阿銀是不是不開心。」

席銀聽到這些話，不由牙齒齟齬，手掌在琴弦上一拍，起身對青苔道上的宋懷玉道：「宋懷玉，把那個人帶來。」

岑照搖了搖頭，「阿銀長大了呀，也變了好多，這一年多，你一定吃了好多苦。」

張鐸如果此時聽到岑照的這句話，一定會自嘆自己，在玩弄人心一事上，技不如人。他以為，他的話已經足夠犀利，能夠將席銀剝皮剔骨，改頭換面。卻不知道這世上，對女人來講，最能誅心的話，往往飽含著最溫柔的情意，令她們情不自禁地沉淪。

「我不想看阿銀這個樣子。」

「我不逼殿下了……阿銀不逼了……哥哥，你起來，你起來好不好。」

廊外是芙蕖潭，此時芙蕖花期將過，凋零的殘花上尚停著幾隻蜻蜓，風一來，便都飛入葉叢不見了。芙蕖潭對岸，賓客和_圖_書正在飲酒清談，依稀可聽見什麼「菩提」「八卦」「陰陽」「草競」等詞。女婢窈窕的身影穿梭其中，酒香隨風渡來，沁人心脾。

岑照的聲音，遮住在袍袖後面，有些發悶。

說完，他轉身朝席銀伸出一隻手，「阿銀過來吧。」

這人是酒中意亂意，趁著四下沒人，發起酒瘋來，該說不該說的，全部說了出來，全然不知道那珠簾后的內廊上有人。

宋懷玉應聲，剛要過去，卻聽岑照道：「宋常侍，稍慢。」

「我沒醉，我知道是在公主府，但那又怎麼樣，誰不知道這裏腌臢啊，不說別的，就說那什麼岑照……你們稱他是什麼商山四皓，青廬一賢的，從前吧……可能還真是潔身自好的賢人，如今……我呸，廷尉獄里出來的罪囚，靠著長公主求情才苟活了下來，說是駙馬……誰不知道，他就是男寵，拿著那副身子伺候女人，我告訴你們，哪日，我拿兩顆金錠子，也叫他跪著，好好伺候伺候我……」

岑照的盲杖在木質的廊板上「叩叩作」響，席銀跟在他後面，情不自禁地去和那盲杖的節律。

回頭對阿銀道：「阿銀，來。」

在張鐸身邊，的確是動輒得咎，輕則遭喝斥，重則受皮肉之苦。

席銀回頭，見宋懷玉並兩個宮人也跟了過來。

「是阿……手也許都生了。」

誠然張鐸給了她行走於世間的底氣。

幾人一道穿過內廊，向後苑走去。

愣著在琴案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說著，垂頭挽了挽耳邊的碎發，撫裙在岑照對面坐下來，伸手摸著琴弦。

席銀聽到秦放這個名字，不僅一愣。

「哥哥是長公主和-圖-書殿下的駙馬，他們出言污衊哥哥，就是對長公主，還有陛下不敬，我不許他們這樣放肆。」

「但阿銀是我的妹妹。」

她急於地說下些什麼，辯解什麼，卻忽發覺得，無論她此時說什麼，好像都帶著上位者的垂憐。

宋懷玉道：「殿下，宮裡的內貴人出宮，是不得私見外男的，奴等自地跟著。」

她說著說著，有些急了，兩腮漲紅，耳朵上的珠璫伶仃作響。

她只得將手藏回袖中，低頭朝後退了幾步。

岑照點了點頭。

岑照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

岑照的聲音不大，淡淡的，除了尊重，聽不出別的情意，然後，後面的那句話，卻說得很溫柔。

低頭又見宋懷玉還立在的青苔道上，等著她的后話，遲疑了一時方道：

「我……」

不禁脫口道：「若是他倒也罷了，反正他應該……也活不長。」

張平宣還要說什麼，岑照卻回身道：「無妨。岑照明白陛下的意思。宋常侍請。」

岑照聽她遲疑，轉而問道：「怎麼了。」

席銀抬起頭，芙蕖殘影下的岑照，身骨單薄，雖已換了大婚的青玄袍，卻尚未束冠頂，只用一根青玉簪束著發，雙手靜靜地按在琴面上，笑容淡淡的，溫如晨間的靜陽。

席銀應聲剛要上前扶他，卻聽張平宣冷道：「不要碰他。」

到了廊下，宋懷玉等人便不再跟近，隨著女婢一道，在青苔道上侍立。

「我知道，哥哥是洛陽最清白的人，絕對不像他們口中說得那樣！」

「阿銀真的很想哥哥，很想很想。」

「內貴人，皇命未達，不能跪啊。」

「阿銀……跟著哥哥走就是了。」

「沒有，哥哥和-圖-書從來沒有對不起阿銀。」

席銀順著他的話回想了一陣。

「秦放……」

岑照搖了搖頭。

有些話，不需要寒若雪刃，就可以瞬間劃破人的皮膚，順著肌理，直入心臟。

明明岑照沒有怪她，可她卻覺得，她自己變得不那麼可愛了，一時之間，她竟也有些厭棄自己將才的氣焰。

席銀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家奴勸道：「郎君，您醉了，且鬆手吧，這可不是在您的私苑啊。」

說著，她接過女婢遞來的盲杖，放到岑照手中，抬頭又道：「你是我的夫君。」

岑照抬起頭，「你從前，一直是這世上最溫柔的姑娘。」

席銀忙試圖去他，卻被張平宣替了手。

而後看了一眼席銀，沒有再疾言厲色，「你不用站那麼遠，內貴人。」

那人見從此，一下子惱了：「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把她追回來。」

席銀忽然想起了張鐸在太極殿上那一句：「殺秦放。」

「那是因為她賤……」

「為什麼……」

「去把他帶過來，我要他給我哥哥賠禮。」

席銀低頭望著她：「哥哥為什麼要這樣，阿銀受不了……阿銀……阿銀很難過。」

「哥哥也很想阿銀。」

席銀這一生，從來沒見過岑照以的這樣的姿態面對著自己。

席銀什麼也不想說了，若不是張平宣和宋懷玉在場，她只想趴在岑照的膝上，像從前那樣哭一場。

這一年多，她很辛苦嗎？

然而張鐸那個孤貴人，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消解掉一個女人天生的恐懼還有悲傷。

家奴聽不下去了，忙去四下看了看：「您別說了，叫人聽見可就不好了。洛陽城都知道，長公主殿下，珍視駙馬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