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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凌聽自己的父親說完，背脊有些發涼。

張鐸的手不自覺地搓傷了寫廢的官紙，「去哪兒了。」

「是。臣失言。」

「你這個人，朕不要了，你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吧。」

從前在這世上，張鐸對肉身的疼痛感最為冷漠，他理所當然地認為，被鞭笞，被撕咬，被棍杖加身，這些受苦之後的感知，不光是對強悍的脛骨的重塑，也是對一個人心魄的重鑄。可是，他如今越來越不能面對，席銀身上的那些開皮見肉的傷痕了。

張鐸一面走一面朝永寧寺塔的方向望去，萬浪翻騰的朝霞後面，鐸聲隱隱約約。

江凌看了一眼立在和鶴燈旁的父親，摁劍退到了一邊。

席銀不在，宋懷玉自然是親自守在東後堂外面，聽到張鐸傳喚，忙應聲進來。

張鐸沒有出聲，看著筆海混亂的影子，靜靜地聽著他往下說。

鄧為明等人先退了出去，江凌走進殿中，拱手行禮正要說話，卻見張鐸抬手：「先不忙。」

胡氏肩頭一顫，輕聲應道：「是內貴人。」

她見躲不掉，也只得抬起頭，向張鐸望去，那雙水光盈盈的眼睛期期艾艾，如幼馬看見了馴鞭。

「將才司正遣宮人過來給老奴傳話，說內貴人……自己入了庭，述了自己抗旨不尊，的欺君罔上的罪。司正不敢擅自處置，所以讓老奴請陛下示下。老奴見陛下在議軍政，故……暫沒有回稟告。」

張鐸聞話，搜刮五臟六腑之中的濁氣，慢慢地呼出來，起身朝紗屏走去。

江凌鬆了一口m.hetubook.com.com氣，這才復問道：「陛下，秦放等人，如何處置？」

等一切再靜下來的時候，除他自己之外，殿中已經空無一人了。

他說完這句話，沒有給她任何開口的機會，疾步跨下了漢白玉階。

「一貫如此？呵，戰時仁義是大忌。」

他拂開那封信：「絞了，屍就不用拋了。」

外面起了一曾薄薄的昏霧，宮人們提著宮燈從月台下行過，裙擺搖曳，步履整齊。

「其妻何氏並三個姬妾，五仆婢，其子有二人，女有三人，共計十四人。」

他畢竟年輕，對席銀那樣好看的女人，雖無非分之想，但總有憐美之心，剛想開口說什麼卻聽張鐸道：「朕說過，她是不是錯得不可迴轉，朕來定。該殺的時候，朕不會手軟。」

漆門稀開一條縫，宮人胡氏小心翼翼地偏身進來，與張鐸目光相撞之後，忙垂手退到了帷帳後面侍立。

「宮正司，今兒辰時陛下走後，內貴人便離了琨華，陛下之前吩咐，不準阻攔她，奴等也就沒有跟著。」

好在，她就只是縮在他身邊哭。

與此同時，張鐸覺得自己將才不自覺繃緊的筋肉和皮膚，也終於隨著這些入耳的聲音，克制地鬆弛下來。

走到紗壁前，又頓了頓回頭問胡氏道：「她還在外面。」

江凌應聲道：「是，辰今日丑時，在平昌門截住了秦放，果不出陛下所料，秦放攜其妻、子，準備連夜出城，輕裝簡行，只帶了些金銀，其餘細軟一樣和-圖-書未帶。臣截住他的時候，他指使家僕試圖反抗，臣已將其一眾，全部鎖拿，按照陛下的意思，全部鎖在內禁軍刑室中，請陛下示下。」

江沁應「是。」不復贅言。

「宋懷玉。」

「嗯。」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說句話時候，尾音在發顫抖，宋懷玉和江沁卻都聽出來了。「回……陛下，內貴人自行去了宮正司。」

「直接梟首，把屍首棄在昌平門外。」

說完，他對江沁續道：「秦放不是當年的陳家，殺之前還需要穩一穩士者們的心。他不配朕費這個功夫，朕殺他，是要魏叢山懼怕，主動來朕這裏獻他的糧。所以，秦放死得越無理，越好。」

江凌領命，又道：「那……秦放的妻兒呢。」

他最終無力地說了兩個字。

張鐸看著趙謙寫的那封信，沉默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有幾人。」

「哪裡？」

江沁道：「趙將軍……一貫如此。」

江沁聽完江凌的一番話，不由道：「陛下對席銀和岑照，早有防備。看來，臣之前的話是多餘了，臣糊塗。」

肩膀抽聳，涕泗橫流。

張鐸將信往燈下一壓，手指順勢在硯台邊沿彈敲而過。

宋懷玉等人忙踉蹌地跟上去。

那受了傷的紙，一點一點地重新舒展開，發出細碎如踩雪一般的聲音。

張鐸笑了笑：「江州城軍糧已盡，具趙謙所言，如今許博軍中，殺馬，殺女人，混為肉糜，烹而食之。」

張鐸在看趙謙寄回的一封私信。

「出去。」

從前出征他甚少會不走hｅｔubｏｏk.ｃｏm•ｃｏｍ官驛，而寄私信。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已經洞悉了張鐸內心，她此時選擇了一種令他最不願意施加給她的方式來自懲。

即便是寄，多半也是要他交給張平宣的。

宋懷玉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沒有啊，連琨華殿，都只有內貴人一人能伺候上夜。哎，老奴在琨華殿伺候了三代的君王，前朝的皇帝都昏聵好女色，視女子，為玩物，喜歡的時候，金銀珠寶，都不惜，不喜歡的時候，令人鞭打，聽哭聲來取樂。那個時候，我們是戰戰兢兢，可如今，服侍可陛下這樣的人，也叫人害怕啊……」

「是。」

如果她真的走了，他又會如何。

江沁眼見張鐸看到了末尾處，輕聲道：「荊州……慘烈？」

誠然，她糊塗，有很多的事情想不明白，但好在，她沒有逃走，沒有就這樣離開他。

太陽升起的時候，光總會自然而然填滿每一個縫隙，萬物並不會因此而覺得疼痛，反而得以自如地生息，慢慢地自愈。可人心一但碎裂，便會本能地拒絕大部分的光，不由自主地選擇偏激和自毀，重墮孤暗。

張鐸道：「他在暗處，朕在明處，如今他是朕的妹婿，他到底是什麼心，朕不能直接去摸，如果要試這個人的，只有用席銀。」

江沁垂首道：「雖足以令人心焦，可實情恐慘十倍不止。」

江沁沉默了一陣，「陛下是如何想的，席銀……陛下還要留在身邊嗎？如果此事，她是有意傳遞給岑照，那陛下就應該考量，如何處置她了。」

hetｕｂoｏk•ｃｏm.cｏm熹微的晨光迎面撲來，逐漸照亮了漆柱上雕紋。

宋懷玉也趁著送江沁的這個當兒，跟著他一道走出來。

江沁道：「他是個富貴狂人，在洛陽中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要定他的罪，應該不難。」

江沁見張鐸此時並沒有要回琨華殿的意思，輕聲詢道：「陛下，尚不肯回琨華歇息嗎？」

「陛下，臣告退了。」

「誰讓你進來的。」

把胡氏推進去后，她也一直沒有走，就著么睡了一宿，而張鐸更衣時的動靜大，早已驚醒了她，此時看著張鐸出來，忙揉了揉眼睛，手足無措地不知道是該趕緊起來說話，還是低頭自欺欺人地繼續躲著。

胡氏猶豫了一時，搓著手，小心地點了點頭。

「不用復，把這封信交給許博，告訴他，趙謙為副將，此舉是迴避主將，私報軍情，讓他按軍規處置。」說完，他抬頭看向江凌。

太極殿東後堂內，政議過半。

次日，張鐸更衣赴太極殿大朝前，在漆門前看見了抱膝而坐的席銀。

話剛說完，手底下的字就寫呲了。

張鐸搖了搖頭：「不需在過廷尉的那頭，江凌。」

宋懷玉看了一眼江沁，低頭遲疑道：「陛下，內貴人……不在琨華殿。」

江凌領完這兩道令，利落地辭了出去。

席銀怔怔地坐在原地。

張鐸在她面前停了一步，低頭看著她。

張鐸聽他說完，慢慢鬆開捏紙的手。

說著，他點了點信紙，「這封信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要糧。他不肯再讓許博殺軍中那些女人。」

江沁適時地開了口，張鐸沒有出聲和-圖-書，只是擺了擺手。

「老奴在。」

捺畫拖出去老長，一下子毀滅了字的骨架，張鐸憤懣地將紙挪開，又拖過來另一張新的，卻連紙鎮也不用，心緒逐漸和紙上的褶拱，亂成一團。

「要回什麼，現在說。」

張鐸架著筆，他原本想問席銀在什麼地方，但又問不出口，索性冷言道：「去琨華殿，把席銀帶過來。」

「許博的軍報拿捏過一回，鄧為明和尚書省又拿捏了一回，說到朕這裏的時候，已經算是能入耳的了，你剛才也在，你聽著呢？」

他為什麼不肯回琨華殿，無非是因他之前說了一句後悔也晚了的話——「你這個人，朕不要了。」說得時候很是過癮，現在無卻在無以自控地隱隱地後悔，甚至於有些害怕。

江沁望著眼前行過的宮人，忽地對宋懷玉道：「陛下這一年，沒有臨幸過女人嗎？」

「在。」

他一面說，一面彎腰請罪，而後方問道：「那陛下，怎麼復這一封信。」

張鐸拖過一張官紙，蘸了一筆濃墨，隨手寫了幾筆字，平聲道：「這裏不是清談居，你也不再是家奴，我的私事不要輕易過問。」

她的眼淚，她受苦后蜷縮自保的模樣，凌亂的頭髮，潮濕的破碎的衣衫，讓「疼」這種知覺在他的人生之中具化出了形象。他曾是那樣一個不屑於理解人身痛苦的人，但席銀的存在，讓他逐漸開始明白，縱然是他這樣的人，也有對一個人，施與悲憫的可能。

然而這一封信卻是言辭犀利，力透紙背地直述荊州大軍內情。

之後便聽見了身邊悉悉索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