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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得不重，定住腳步轉身回頭道：「那你要朕對你交代嗎？」

她有太多的話要說，此時也沒有章法，只管撿想說的，一股腦地衝著他倒。

山門是厚重的石質門，隆隆而啟的時候，黃昏時的最後一縷夕光終於落到了席銀的身上，她眯著眼艱難地抬起頭，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影子。素衣藏風，冠帶盡除。席銀一時有些恍惚，好像她當年第一次見到張鐸的時候，他也是這樣的穿戴，沒有著袍，單穿著一身素禪，背後凌厲的鞭傷散發著嗆人的血腥氣，但是他好像就是不懼皮肉的疼痛，言語克制，聽不見一絲顫，儀態端正，全然不像一個受過刑的人。

「什麼？」

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場景，自嘲一笑。

「陛下……」

時至今日，他忽然才明白，席銀本身就是刀。

尚未說完，江凌扶著江沁從後面跌跌撞撞地追來，疾奔至山門前，江沁別開江凌的手，亦步亦趨地走到張鐸面前，他雙手不自抑地顫抖，眼中血絲牽扯，聲調既懇切，又惶恐，「臣對陛下說過無數次……不可耽於世情，如今……」

前面的人沒有回頭，淡淡地應了一個說字。

「張鐸你聽到了沒有，不要看不起我，我張平宣絕不是貪生！」

此時五感敏銳，一下船，便感覺到了褪掉鱗甲之後的春寒。

陸封一時之間以為自己聽錯了，其餘眾軍將聞言也是面面相覷，誰都不敢擅退。

席銀暗自慶幸，認識張鐸兩年之後，她的餘生，終得有了些了悟——不懼生離，甚至也不怕死別。她也終於學會怎麼像他一樣，如何做一個自尊而勇敢的人，乾乾淨淨地與張鐸，去做做體面的訣別。

江沁看完此句，望著紙面，沉默了很久，而後扶著江凌坐下來，扼腕時，手腳都在一陣一地發抖。

「這些都是朕從前的想法，這兩年，席銀在朕身邊，朕有試過，學一學琴，呵……」

張鐸望著她發灰的眼底，「既然知道，朕就沒什麼再與你多說的。」

席銀悲哀地看向岑照，岑照卻起身拍了拍身上粘附的陳灰，走至紅漆蓮雕的隔扇前，拱手彎腰，行了一個作揖禮。

「好，人朕還沒有殺，後日會押送江州，你可以讓江凌陪你去，張平宣，你自己試試吧，忍不忍得了殺戒。」

從前張鐸以為，自己賞了她天下最貴的一把刀。

這便是跪送之禮了。

「說夠了沒有，朕讓你……」

張鐸低頭，看著席銀漲紅的臉，笑了笑，「席銀和*圖*書，你是不是又聽不懂了。」

「陛下，席銀一生粗鄙，至今行文不通。握筆臨紙，雖有萬言，卻不知道如何言說。燈下斟酌辭格良久，唯有一句可堪下筆，或不至於被你斥責。」

江沁等人見此，皆撲跪相欄，「陛下，萬不能受岑照挾制啊。」

「不需長久，因世道凋敝而盛的，便定會因山河安定而衰。你比朕通《周易》演算，這個道理，朕就不解了。」

這封信應該是岑照縱容席銀寫的，她如今尚不知道，張鐸對她無措的愛，在江州淹城之後，急轉倉皇。城樓遠望而不得之後，他也是靠著一碗又一碗的冷酒，才得以在滿地月色中睡踏實。儘管他還肯克制，還能取捨，但他已然無法再將那一彎瘦影融入他任何一個觀念之中。

不知為何，他這句話，好像有些溫柔。

「陸封。」

「呵。」

可是她如何知道，這種來自於勇氣之中，對張鐸近乎絕情的「饒恕」，雖然是張鐸教給她的，張鐸自己卻根本就承受不起。

岑照蹲下身，輕輕抬起席銀的頭，「你想說話是不是。」

「我待你如春木謝江水，汲之則生，生之則茂，不畏余年霜。但願你待我如江水過春木，長信前路，盡向東流，不必回頭顧。」

江沁抑不住情緒，「陛下」二字堵在心眼口子里，後面的話就更說不出來了。

張鐸抬臂擺了擺手，他背脊的輪廓從單薄的素綾禪衣中透了出來，隱隱可見幾道褐色傷痕。江風一透，衣料便撲帖在背脊的皮膚上的，那些傷痕觸目驚心地凸透出來，令張平宣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

她說著，眼底漸泛晶瑩，卻不自覺地仰起了脖子，脖頸上經脈的線條綳地緊實好看。

張鐸點頭應了一個「好」字，起身一把解下了身上的鱗甲，又將腰肩的懸劍取下，拋給了宮侍，跨步便朝船舷處走去。

江凌拱手道：「有，岑照說，若陛下要見內貴人，便於今日子時之前，卸甲解劍，獨身入寺。」

張平宣搖了搖頭，「不用了。」

他是一個人來的。

江凌不知道父親這句話的意思，但張鐸心裏卻是明白的。

張鐸收斂神思，獨自走上引橋，見汀蘭叢的後面，張平宣靜靜地立在引橋下。

岑照搖頭笑了一聲，「張退寒，卸鱗甲，除冠帶，棄佩劍，我是你要，以罪人之束來見我，你稱『朕』這個字，已辱大禮。」

「為何不恨。」

「張退寒，如今的我，早已不堪和ｍ•heｔuｂｏｏｋ.ｃoｍ.coｍ你辯論是非。我也一個……怎麼說，滿手血腥的人。但我不後悔，我從前沒有跟你爭過，名聲，地位，你我在不同的兩處地方，連交鋒的機會都很少，但不知為什麼，我一直在輸，哪怕洛陽全是詬病你的人，我也輸得一無所有。甚至不能維護我的家族性命，救不了我的父親，母親，兄弟姊妹。可是可笑的是，當年的洛陽城，你我齊名在冊，魏叢山的臨水會，壓了多少金銀，來賭你我一場對弈。最後，我竟然坐在你棋盤對面的機會都不曾有。」

「張退寒，你如此行事，違背國政家道，並不是家姓長久之策。」

分別了這麼久她甚至有些想念這樣的神情和語氣。

想著，不禁有些自諷。

岑照的手頓了頓。

張鐸撩起袍角朝前走了幾步，一面走一面道：「傳話給江凌，今夜子時之前，不得破寺。」

說完，他抬起頭。

張鐸沒有打斷她，直到她自己被自己的迫切哽噎住，方尋了空擋道：

「朕當你是讚揚。」

「朕知道。」

江沁搖頭，頓足喟嘆道：「最後到底……還是攻心者勝啊。」

他說得過於動情牽意，以至於心肺具損，胸無氣頂，實在難以為繼，踉蹌著朝階下栽了幾步，眼見要搶頭在地，眾人也不敢上前。

他並不是刻薄，而是基於世道和政治之間的一種清醒。

岑照順著他的目光朝席銀看去。

「朕告訴你，拿出來是讓你說話，過會兒，不管你看到什麼，不管朕做什麼，你都不準當著朕，在外人面前哭。」

「好，哥哥讓阿銀說話。」

他望向岑照，「誅的是心念，還有後世為人的底氣，甚至是那些女人求生的餘地。」

張平宣返身喚了他一聲，「張鐸。」

張鐸抬頭望向山門，蓮鯉相戲的單檐歇山頂后，探出一大片一大片的杜鵑，燦若雲霞，修彌在洪流中被沖毀的一半門牆。

張平宣深吸了一口氣，「我腹中的孩子還沒有出生，我尚不能自裁，但我一定會給你，給席銀一個交代。」

張鐸看完那封信，過了好久，才對江凌道：「除了這封信，還有別的話嗎？」

「你這樣的人，會愧嗎？」

席銀藉著岑照的手，一口將麻核吐了出來，甚至連一口氣都不曾緩，便抬起頭衝著張鐸喊道：「那你自己紅什麼眼啊！」

「你就那麼厲害，到現在還覺得我蠢，說我聽不懂你的話，你覺得我愚蠢，你來找我做什麼啊！還要以罪人之態，你……」

「阿銀，wwｗ.ｈｅｔｕbooｋ•cｏｍ.cｏｍ你看你是不是輸了。」

張鐸從眾人身旁徑直走過，沒有回頭。

岑照靜靜地聽他說完這一席長話。

席銀聽他說完這句話，拚命地掙扎著，試圖將口中的麻核吐出來。

席銀偏身朝他身後看去，竟見山門外，也是一片空蕩蕩的。

「還。」

張鐸應過這一聲，也朝後退了一步，拱手于額前，彎腰全出一個士禮。

寫至此處，她提了一行。

「朕知道朕該做什麼。」

張鐸跨了一步，一把扶拽住江沁的手臂，撐他在階下站穩身子。

說完，她疊手觸額，向他屈膝再行一禮，「她救了江州三萬餘人，不應該被一個人困在江州城內，請陛下帶她回來。我還有一句對不起，沒對她說出口。」

字骨，還是張鐸的字骨，但卻收拾起了字跡當中刻意模仿的沉厚調，獨自盡情舒展開一段纖弱嶙峋的風流。

「好在你是知道怎麼活了。」

「父親，您怎麼了。」

說完，他一步未停地從她身旁走了過去。

是岑照捅向他皮肉的刀，也是他自己捅向內心的刀。

而席銀卻以為，這些在腦海里斟酌千百次的言辭，可以泯去張鐸捨棄她的歉疚，所以才趁著岑照閉目時偷偷地換掉了岑照寫給張鐸的盲書。岑照知道她動過手腳，卻只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將她寫的那封信給了江凌。

張平宣挽了挽耳邊的頭髮，「因為席銀。」

張鐸這才撤回手，立身並未斥責，低頭平聲道：「江沁，你緩一口氣，讓朕見見她。」

「你到是沒變什麼。」

席銀動容，無聲地向張鐸點了點頭。

她身子已經很重了，但還是扶著道木，向他行了一禮。

「我知道，你已經賜了我一死。」

她說著說著，不覺淚流滿面，「江州城不是棄了嗎？棄就棄了啊，你就當我死了，不就好了嗎，江大人那麼會勸你，說得出那麼多那麼多的大道理，怎麼就攔不住你，我……我被哥哥利用了那麼多次，我以為我終於可以贏一次，結果，張退寒！你居然說我寫的不通，你……你還是讓我輸！」

見張鐸獨自一人，未系鱗甲，不懸佩劍地從城門前走來，忙上前跪迎。

他說完，將目光撤回到席銀的身上。

「為何。」

「你以為，朕當年贏得無愧嗎？」

說完，他朝橋下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道，平省道：「哦，有一事。在荊州城外試圖侵犯你人，你還認得出來嗎？」

席銀容不得自己細想，搖凄哀地看向岑照。

張平宣應道hetubook.com.com：「認得出來。」

他抬手朝無名處一指，「趙將軍已經自毀前途了啊，您又要臣看著您！您………」

江沁一怔，旋即回身拾起張鐸留在案上的信紙，只見上面是一段與張鐸極其相似的字跡，唯在筆鋒處憔悴收斂，露著幾分女子的怯態。信不長，行文如下：

而後直身道：「你不還禮嗎？」

「沒說夠！張退寒，你個糊塗蛋，是你說的，不准我拿你的尊嚴去接濟別人，你現在，把尊嚴給我拿回去！出去，不要回來。」

「朕明白，若說張奚之流，不過是以清談入政，為前朝皇帝鋪一層官場錦繡，那你到算得上是敬文重道之人，他們的清談，致使金衫關失於胡人，一把棄的都是真正為朝廷拋頭撒血的人，我聽說過，你曾跪求陳望進言，派兵馳援金衫關，但你無官職在身，言辭最終也是落在了士人的雅辯之中。不過，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只不過，我仍然覺得你不該退得那麼乾淨，人後修行，人前爭命，哪怕你是個文人，也得活著，才能握筆。不過岑照，」

「哎。」

他此時說話的神情，仍然就是席銀熟悉的樣子，不是桀驁，也不能說是犀利尖銳，就是在話鋒之末藏著三分從不肯收斂的篤定。

席銀紅著眼睛，拚命地點頭。

張鐸垂手立直身子，「你在這一項上，比朕苛刻。」

「岑照，沒有必要堵住她的口，她這幾日，在你身邊琢磨了那麼的久，自以為聰明，學可出師，結果就說出了兩句不通的話。幾月不曾訓斥，也敢跟朕賣弄了。」

說完，她跪地伏身，向張鐸端正地叩拜了下去。

「你竟然還記得，如何行學中禮。」

岑照低頭看向他的手指，肩背以及膀臂。

張鐸笑了笑，一束頭髮從束髮的玉環里松落下來，他隨手將其撇至肩后，朗道：「那是張奚的立身之道，也是你父親的立身之道。前漢時的諸子百家，最後亡得只剩了一家，文人的殺伐，比沙場上的拼殺還要殘忍，沙場不過取人性命，文道……呵」

岑照嘆笑了一聲，「你說的也許沒錯，但對我而言，我卻再也不會相信，你後面那一句話。反而，我認可前句，當年的陳孝根本不配活在洛陽。」

說著，他正要去取席銀手中的核麻，忽聽張鐸道：「等等。」

這種清醒，不是常醉的詩人所有，也不是常年枕給戈的莽夫所有。

江凌忙上前扶住他，對張鐸道：「陛下恕罪。」

「陛下，末將等已查看過，寺中除去岑照與內貴人，只有不到數ｈttｐs://ｍ.ｈｅｔuｂｏoｋ•cｏｍ•cｏｍ十殘兵，但末將等並不詳知寺內實情，恐傷及內貴人，遂不敢妄動。」

江沁起身踉蹌著還欲追諫言，卻聽自己的兒子在身後道：「父親，那封信……不是岑照寫的。」

岑照望著門前二人的影子，「你不顧惜士者衣冠，我仍然顧惜。」

席銀才不管他有沒有拉臉色，仰頭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末將在，後退百米。」

「她看不見的時候，朕也撥過幾聲，但朕學不會，至今也寫不出《青廬集》那樣的錦錦繡璇璣，朕從前是覺得，你這樣的人不配活在洛陽，可料想，之後若得山平海闊的良年，洛陽未必容不下你這一等風流。」

陸封這才反應過來，皇帝要孤身入寺，忙挪膝跪攔道：「陛下，此舉萬不可啊，岑照以內貴人為質，就是為了引陛下前來，陛下萬不可……」

張鐸沒有讓他繼續說下去，徑直斷了他的聲音。

陸封率內禁軍彎弓搭箭，戒備在沐月寺外面。

他不得不承認，無論從前世人如何地褒揚稱頌他，都不如聽張鐸一人陳述。

他說著朝他走近幾步，抬頭朝望向那尊金身觀音。

張鐸一怔。

席銀張了張口，試圖說什麼，口中卻發不出聲音，這才想起岑照用麻繩結核咽了她的口舌，將她綁縛在了觀音堂的蓮坐下。她試圖掙脫，然而卻徒勞，只能眼見著那道影子，走過了逆光的門洞，朝著她一步一步走來。

相反，張鐸此時寧可暫時什麼都不看，只想手握戈矛，滿身披血地抬頭，去仰慕她胸口那一雙紅蕊綻放的情艷。

她穿著青灰色的粗麻窄袖，周身沒有一樣金銀飾物，就連頭髮也是用一根荊簪束著。

張鐸點了點頭，徑直道：「會愧。殺了人，哪有不愧的。所以，張奚讓朕跪在你陳家百餘人的靈前受刑，朕受了。那雖然是私刑，但朕是認的。朕始終不知道，張奚對朕這個兒子起過幾次殺念，至少……朕逼前朝皇帝殺妻囚子那一次算一回，你陳家滅族那一回，也算一次。但這兩次，朕都沒有私恨。」

張鐸抬起手臂，挽起一半的袖口，平應道：「哪一身冠冕，不沾污血。你過去眼底太乾淨了，如今又看了過多臟垢，日子一久。」他頓了頓手上的動作，抬頭看向他，「自己也跟著滑進去。岑照，不妨直言，即便朕袒露背脊，當眾受辱，朕也當得起這個字。你背後那姑娘也知道，以衣蔽體根本就不算什麼修行，洛陽若大林，多的是衣冠豺狗。」

「我是張家的女兒，在世為人，心性修為，不能比不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