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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吧，朕後日遣江凌送你回洛陽，你……」

他說著頓了頓，搖頭笑道：「此案陛下打算在此處審定，不再發回洛陽廷尉了？」

梅辛林笑了笑，淡應：「是。在江州，他的主張是落不實了。」

梅辛林看了一眼張鐸手底下的卷宗，「連廷尉右監都不敢擬罪。」

說完，她從懷中取出那隻無舌的金鐸。

張鐸仍在看將才的卷宗，足足百頁，縱然翻地粗略，此時也才看到一半。

梅辛林道：「陛下連赦她，都不肯對朝廷下一點姿態。」

晌午就這麼過了，梅辛林辭出去后，宋懷玉替張鐸披了一件袍子，想問什麼，又張不開口。

至今他才忽然明白過，雖然張鐸什麼也不會說，但是從小到大，他都沒有變過，他一直都是當年那個在張府中，沉默地替她挨罰的哥哥。

戰亂初平，洛陽的刑獄和司法還並沒有從被軍權凌駕的窘境里脫離出來，廷尉右監也明白，這個案子里最主要的兩個劉姓之人已經身死，剩下的兩個人，一個是長公主的駙馬，一個是皇帝身邊唯一的內貴人，身份敏感，李繼尚且不多言。

張平宣接過絹帕，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我不是想讓你對我心軟。」

「讓你看朕殺他第二次，朕覺得對你有些殘忍。」

他說著，朝張平宣伸出一隻手。

張平宣聽完這句話，心痛難忍，抿著唇握緊了手掌。

宋懷玉聽著這麼一句話，著實鬆了口氣，一時顧不上情緒道：「胡氏幾個這ｈｔｔps://ｗwｗ.hｅtｕｂｏok•coｍ.ｃｏm幾日擔憂地一直哭，老奴去給她遞個話，也好叫上下都安心。」

「陛下是故意調他回洛陽的吧。」

張平宣忍淚道：「我還能叫你哥哥嗎？」

張鐸歇了個把時辰的午起來，梅辛林請見，替張鐸的傷處換藥。

所以，把他遣過來過來，除了例行訊問之外，就是讓他給皇帝當個翻書典的人。

張鐸抬起頭，見張平宣立在隔扇外面，日已漸陰，她立在背陽處，看不清眉眼。

「陛下不用說什麼，聽平宣說就好。」

而後一連擬了幾個刑責，都不敢往上遞，最後索性沒寫奏疏，只把卷宗一水裹起，直接遞了上去。

「還是頭一回聽陛下說這樣的話。」

說著他側面看向梅辛林，「朕跟你說一句心裡話，人生四情，喜怒哀樂。前面喜怒二字，朕過去嘗過，但其後『哀樂』兩項，都是她給的。」

「不必，我能面對他，我不會再像十年前那樣，我會安安靜靜地送他走。」

張平宣抬起頭，屈膝行了一禮。

「朕沒有心軟，朕也差點殺了你，如果趙謙不來江州尋你，你也活不下來。」

張平宣直起身望向張鐸，「聽說，廷尉右監的案宗呈上來了。」

這日宋懷玉也在旁伺候，但卻不敢去搭手，看著梅辛林解露出那一道已然結疤的傷口卻依舊觸目驚心的傷口，不禁背脊發寒，屏息侍立在一旁。

「去吧。」

張鐸聽了這句話，暫ｈｅtuｂｏoｋ•cｏm•com時棄了卷，抬臂飲了一口茶，側面道：「你也要考慮，他如何自處。」

「對，就我自己一個人去。」

張鐸點了點頭，「我不逼你。你也不用逼你自己。」

「不。」

張平宣走進內室，卻並沒有坐。在屏前慢慢地跪下，行過一個叩拜的大禮。過後也不肯直身，任由額頭貼手背上，沉默不語。

「平宣，朕赦你，你……也原諒哥哥好嗎？」

張鐸低頭看著她，半晌方道：「你這個樣子讓朕說什麼好。」

梅辛林無意深糾，換了葯后，示意宋懷玉過來替張鐸更衣，一壁收拾藥箱，一壁道：「臣聽說，江大人回洛陽了。」

說完，他伸手攙著她站起來，轉而問道：「你將才說有事相求，是要求什麼事。」

「你不要告訴朕，你要為岑照求情。」

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傷處，「朕之後會留意慎重。」

正說著，門外通稟道：「長公主殿下來了。」

說完她拽住張鐸的袍角，「對不起，我是你唯一的妹妹，你容忍我，維護我這麼多年，我卻一直在責怪你，一意孤行，害了席銀害了趙謙，也害了你，害了自己……」

她說完，眼淚奪眶而出。

她凄婉地笑了笑「我若泉下有知，料見當下，我會贊你果斷，不會怨恨你。」

「沒事。」

張鐸「嗯」了一聲。

張鐸看著架在筆山上的毫鋒沉默了須臾，「還沒定。」

有的時候，張鐸也會慶幸，慶幸徐婉改嫁之後，給他留下了這麼和-圖-書一個血緣相關的妹妹。但張奚死後，他與張平宣之間，卻好像斬斷了那一絲原本就稀薄的親緣，變得水火不容起來，這實非他本願。

「有事相求。」

梅辛林又道，「是哪一日回去的。」

張鐸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案面，「都在此處，你要看嗎？」

「不敢。」

宋懷玉忙應聲取來，張鐸伸手接過，彎腰遞到張平宣面前。

張鐸向來不是一個善於回憶的人，但此時望著張平宣，他仍然能想起十幾年前，在張府時的一些情景。那個時候，她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不論走到哪裡，都喜歡牽著他的衣角，惹了禍事就往他身後躲，但當他被張奚和徐婉責罰的時候，也只有她一個人，會哭著去求父母饒恕他，甚至不惜承認她自己的錯處去解他的困。偶爾，也會沖他發些脾氣。

他伸手端茶，見宋懷玉的模樣，隨口道：「想說什麼？」

張平宣一怔，抬頭道：「你做什麼呀。」

張鐸正在看廷尉右監遞上的卷宗，並沒有太集力在應付梅辛林上，想起前幾日席銀拽他手臂的事，隨口說了一句，「她能有什麼大力。」

「難道不是議的凌遲嗎？」

張鐸喉中笑了一聲，「她心局不小，問朕要清白，朕哪怕向你們退一步，給她的都不是清白，對不住。」

他眼底閃過一絲少有的明快，梅辛林亦有些錯愕。

張平宣搖了搖頭，「我只是想知道，陛下要如何處置他。」

張鐸落筆圈勒了一處，「岑照的刑責朕可以在江州和-圖-書直接擬定，至於席銀，朕已經寫了詔，將這些卷宗一併發回，讓洛陽下判，朕再批審。」

張鐸不答，反問：

張鐸放下案卷卷，點了點頭道，「進來講吧。」說完，示意宋懷玉擺一方席墊。

因此當他將卷宗收理齊全以後，原本是想按律將張平宣名字也補上去的，回過神來之後，又划刪掉了。

「何事。」

說完，他抖了抖袖口，擱盞取筆，平聲續道：「朕並不大想在席銀的事上和你們拉鋸，朕病著，也沒顧上她的性命，江沁的主張落不實關鍵不在於朕。」

張鐸沒有猶疑，「你自己一個人去嗎？」

張鐸半舉著茶盞，試著抬起左手，試圖翻手底下的卷宗，宋懷玉聽過了將才二人的對話，此時忙站起身，替下張鐸的手，不留意多翻了一頁，剛要請罪，便聽張鐸道，「朕就看這一頁。」

「這個，替我還給席銀。她很喜歡你，哥，你如果喜歡她，說給她聽。」

張鐸抬手示意宋懷玉退下，起身走到張平宣面前。

張鐸望著筆鋒，平道：「不重要，在朕心裏沒有一個人，再沒有人能逾越過她。」

「嗯。」

張鐸一怔，這才發覺自己失言，遮掩道：「哦，沒什麼。」

「你受得了嗎？」

張平宣定了定神，望了一眼案面上厚厚的那一疊卷宗，輕道：「我想在岑照行刑前，去看看他。」

梅辛林將目光撤了回來，垂眼道：「可是陛下再喜歡這個人，她這一生也都只能做洛陽宮的內宮人。」

宋懷玉忙躬身道：m.hetubook.com.com「是……老奴糊塗，將才聽陛下與梅醫正說話，也不知聽對了沒有……內貴人……不會被判死罪吧。」

張鐸側頭看向宋懷玉道：「去取一張絹帕過來。」

「你們怎麼這麼喜歡對著朕哭。」

她說至此處，難忍哽咽。

他說著，撩袍忍住傷疼蹲下身，「對於你，朕不能說是完全問心無愧，朕讓你沒了父親，也讓朕和你的母親，再不見天日，但即便如此，朕也沒有護好你，讓你被人傷成這樣。」

張鐸續筆笑道：「病中難免，你聽過就算了。」

「你小的時候，不是喜歡這樣出氣嗎？」

張鐸凝著她的目光道：「既然話說到這個地步，有些話，朕一併對你說了吧。張奚雖然不是朕殺的，但卻的確與朕有關，朕知道，他一定會自盡，但朕沒有救他，也不想救他，甚至最後，還幫了他一把，也就是你在用寧寺塔下看到的那一幕。所以……」

張平宣聽完，忽然身子一晃，有些跪不住，宋懷玉見狀，忙跪過去扶住她。誰知她竟別開了宋懷玉的手，撐著地，重新跪直身，顫聲道：「我受得了。」

「陛下在說什麼。」

張平宣抬頭望向他：「其實最該被治罪的那個人，是我才對。」

梅辛林解開白絹查看了一番，抬頭道：「臣說過，陛下這幾日還不能牽拉左臂。」

這日雨將將停下，日破薄雲，在庭院里一蒸，地上便反出了一層潮氣。

「那你說吧。」

「初五。」

梅辛林聞話，搖頭長嘆無話，末了，終開口道「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