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東後堂筆記（二）
不過說起學琴這件事，那可就真的太難了。
「嗯。」
席銀說什麼都是對的。
好在她倒是不怎麼哭，開心地時候甚至會伸出手來抓我。
我靜靜地聽完席銀跟阿玦說得這一番話，在此後的幾十年之間，無論是朝堂論辯，還私宴清談，我都再也沒有聽到過，比這更平整的觀念。
她甚至有的時候，會來摟著我的胳膊說：「爹爹，我明日還想要個仙子。」
席銀並不自知，她說得有多好，至於阿玦的理解，就更令我意外了。
她說完朝陶案看了一眼，「你不看書嗎？」
「那我跟你說個正經事。」
席銀側頭看了一眼孩子，溫聲道：「你這個小丫頭，怕是洛陽城裡膽子最大的姑娘。」
在我準備回洛陽宮擬詔的那一日，阿玦抱住了我，事實上，阿玦那一晚什麼都沒說，只是在我身邊安穩地睡了一覺，我看著膝上的女兒，重新審視了在我身邊幾十年的那一對父子。若說我從前不知道「共情」為何物，那麼如今的我逐漸地有些開悟了。這也就是席銀說的，她有好多好多的道理要教給阿玦，阿玦也有好多好多道理要教給我。
阿玦轉頭問道：「為什麼呀。」
但阿玦並沒有給我什麼實質意義上的回應，反而蜷起小腿，蓄力踢了我一腳。
我問席銀阿玦口中的大哥哥是誰。
阿玦三歲那年，席銀和我有了第二個孩子。
但她好像比之前更喜歡吃酸的東西，我不止一次地聽胡氏說，她想念北www.hｅtuｂｏｏk•ｃoｍ.ｃｏｍ市的酸梅子。
其實她不問我，我也早就想好了。
所以當她問我，她還能不能再彈琴的時候，我告訴她可以。
此時席銀和我都遇到了最難回答的一個問題。
她喜歡坐在矮梅下玩，那幾年，我在政務之餘，學著做了一些木雕，狗兒啊，貓兒啊，還有阿玦喜歡的仙子。席銀每次看見我雕的東西，都是一副一言難盡的樣子，但是阿玦卻很喜歡。
正如我當年教席銀時一樣，哪怕我愛她，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我對世道地理解如實地告訴她：戰爭因奪權而生，十萬人去，一萬人回，糧草不濟，則殺人為食。如修羅地獄，萬分慘烈。
直到阿玦跟席銀說：「要帶爹爹一塊去。」她也還在猶豫。
是時高風大起，青燕從雲霄俯落，大片大片的天光在雨後蓄滿了力，從容地破雲而出。
如席銀所言，他們有節律，有高低，悠揚悅耳，又時聞鏗鏘。
酸梅子究竟有多好吃，其實我不知道，只不過席銀喜歡吃的東西，再奇怪我也想去嘗嘗，但她不會帶我去北市，而我隱約知道原因，卻不能問她。
我問她是不是不想讓我去。她沉默了好久，終於說：「不是。」
我一直不太敢去觸碰這個孩子，就連胡氏把她從產室里抱出來，讓我抱的時候，我都不敢接。
席銀撤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抽出手來摸著阿玦的臉龐道：「打仗會令很多的人活不下去，但每m.hetubook.com.com一個上戰場的人，他們的想法，理由都是不同的，有的人是為了爭奪權力，有的人是為了爭取功勛，不過這些對阿玦來說，都不重要。阿玦只要記著，他們保護過我們這一朝的疆土，保護過我們，所以，不論以後，阿玦有多麼尊貴的身份，也要懂得敬重征戰的人。」
我睜開眼，見席銀正摁著女兒的手，她剛剛睡醒，聲音還有些疲倦。
我被阿玦惕得怔住不知道如何是好，席銀抓住阿玦的腿笑道：「這丫頭啊……」
我笑了笑，「你話怎麼還這麼多。」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笑著說了一聲「沒事。」
她跟我說，如果我實在不得要領，就去永寧寺塔下聽聽那四枚金鐸的聲音，那不是人間的俗音，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聽明白的。
「玦」這個字，從玉，音同「決」，當年鴻門宴上，范增曾三次舉起玦來向項羽示意，暗示他下決斷。我一直很喜歡這個通意，我希望我和席銀的女兒，以後無論面對什麼樣的境地，都可以從容決絕。
她那會兒很怕光，連燈也要遠遠地點著。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覺得我這樣一個音痴，能聽懂上天的樂律，但我真的有聽她的話，去永寧寺塔下聽過那塔頂上的鐸鳴。
我知道席銀對於過去的事已經不想再回頭，畢竟其中包含著有關岑照的記憶，北邙山，青廬的時光，以及樂律里中不堪的經歷。所以自從她學會寫字以後，就再也
和圖書不碰琴了。而我一直很想再給她買一把琴。
但我忘了阿玦說過那句：「要對大哥哥好。」
席銀靠在枕上品著這個名字，品到最後笑道：「還真像你取的名字。阿玦，你自己說這個名字好不好。」
我還記得那是隆冬時節，洛陽大雪，天地間擁滿了簌簌的落雪聲。
雖然知道她在玩笑，我還是有些緊張。
不光她可以，阿玦和我也想要學。
儘管我彈奏得連胡氏和阿玦有的時候都聽不下去，席銀也不准他們笑。
江凌不會知道，因為席銀的那一番話，阿玦後來從我手中，把他父親的性命拽了回來。
「你讓她戳一次，以後就都要被她戳了。」
我看向席銀，輕問她：「你還痛嗎？」
「你教過我的，怎麼不說呀。」
她太小，太弱了，像一團偶然凝聚的水汽，我從自己對上對下的一貫作風中，找不到任何一種合適的態度來對她，我怕她哭，尤其是被我弄哭。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果然是個像她一樣好看的女兒。
我搖頭，她又添問，「是不是燈太暗了。」
我以為我這一生可以自如地駕馭很多事，包括音律，雖然我當時並不通，那也是因為我之前沒有把精力投在此道上，可是跟席銀學琴以後，我不得不承認，這一樣東西，是必須要靠天賦的。
不多時，另外一隻手輕輕地把那隻小手帶了回去。
我不想因為我的苛責，而讓席銀把她過去所有的記憶全部抹殺。我愛席銀，是因為她就像一株春木和*圖*書，從泥濘里抽芽長枝，慢慢地伸展，茂盛。她從來不是突兀地捧來我面前的珠玉，她是千瘡百孔，不斷修彌的一段成長。
席銀抬手指著塔頂對我說。
席銀比我當年教她寫字的時候要耐心地多。
席銀在旁道：「你爹爹明日不會回來。」
我還是不敢動手，但又很想和我的女兒親昵，只好在席銀的榻邊坐下，彎腰湊得離她近些。
她雖然是我的第一個孩子，也是這一朝的第一位公主，因為在洛陽宮城外，沒有人恭賀，沒有詩賦附和，她的降生就只關乎我與席銀兩個人。所以席銀生產的那天晚上，連胡氏都不要，只要我一個人陪著她們。
她牽著席銀的手應道：「嗯，阿玦懂了，所以阿玦要對大哥哥好。」
那塔頂的鈴聲錯落高低，把我說不出口的話，都說了。
阿玦好像真的不太喜歡這個名字，後來她長大了一點，我叫她，她也不理。
這一回席銀和我都比之前要從容了一些，她不再吃很多，我也不再做從前那些糊塗事。
「你給我們女兒取個名字吧。」
「你就跟這些大鈴鐺一模一樣。」
她睜著眼睛看我，有些膽怯害怕，但又沒有哭。
我猜到了他會去清談居找席銀，我也猜到了席銀不會見他。
我下旨將江沁下獄的那一日，很多人在東後堂外跪求，我問宋懷玉，江凌在不在其中，宋懷玉回來后回道：「江將軍下值后出了闔春門。」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本文的最後一次更新。
但和-圖-書此時我卻無法對著阿玦重複當年對席銀說過的話語。
我記得很多年以前，是我帶著席銀來永寧寺看這些大鈴鐺的，它們對我而言，有很深的意義。我當初給我自己取名為「鐸」字，是要為我所行之道，為我所堅持的人生，找到一個印證，我要它們的形，意，位置，來附和我，但我從來沒有認真聽過它們的聲音。
胡氏在屏風外面照看著炭火，室內的燈也籠上了罩，席銀躺在榻上沉睡，女兒躺在她的身邊卻是醒著的。
席銀搖頭，「我不痛，就是累，還睡不醒。」
荊州一戰之後，我一直在剪除當年有從龍之功的官黨。登極七年，我早已不肯受任何人的掣肘，是以江沁於我而言，越來越面目可憎。
席銀無奈地笑笑，「還能是誰，能跟著你一塊來清談居的人，除了宋懷玉，就只有江凌了，你這個女兒啊，看了一眼他穿鱗甲的樣子，就說自己也要穿，還逼著胡娘帶她去西市做呢，胡娘被她逼得沒有辦法了，就跟她說了，那是打仗的人穿的。」
席銀開口問我，我沉默掩飾。
她的手指觸到我的額頭，一路無力地滑下，滑到鼻樑上，我原本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但看到她咧開嘴開心地衝著我笑，我又捨不得動了，於是索性閉著眼睛，任憑她在我臉上戳戳點點。
「張玦，張玦……」
「打仗是什麼，阿玦問過胡娘，但胡娘不跟我說。」
席銀握著她的手暖在自己的膝上，「因為西北在打仗，你爹爹有很多事務要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