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東後堂筆記（三）
我低頭看著她道：「比阿玦大些，長得很像平宣。」
相反，他是一個柔和的孩子，他的存在，後來成了我和徐婉的一個契機。
她翻身坐了起來。「明年春天，我想去江州和荊州走走。」
宋懷玉說阿穎長得很像張平宣。
我看著擋在阿穎面前的阿修，平聲道：「他適合。」
席銀靠在我身旁問道：「我們阿修是不是都長大了。」
我望著她，她也靜靜地望著我。
我沒有了法子，只好蹲下身，伸開手臂道：「不要哭了，抱你去看水燈。」
席銀笑了笑，「難怪，這麼懂事了。」
我沉默須臾，終於點頭答應。
宋懷玉幾乎被這個丫頭嚇出冷汗了。
我們至今也沒有找到一個令我們母子兩個都能接受地相處方式，但至少，她不再用「死」來處罰我。她還活著，還願意看看席銀和我的孩子，這對我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什麼。」
我知道席銀在擔心什麼，但就算不為了阿玦，我也想試試。
「跟阿修沒有關係的，是我……是我要去金陵台上玩，阿修不要我上去，我還非拉著他一塊上去，如果不是為了拽著我，他也不會摔成這樣，陛下要責罰，就請責罰我！」
「那她為什麼從來不和阿玦一起玩啊。」
席銀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她，側頭看向我。我彎腰對阿玦道：「想和她一塊玩嗎？」
阿穎朝徐婉揮了揮手，同時也帶起了我的手一道揮動。
我在東後堂中讀完了這封信，慢慢將我正在寫的這一冊筆記合上。
阿玦道：「那你還站那麼遠。」
她搖了搖頭，忽然轉身問我道：「我的娘親和爹爹，他們為什麼不在了。」
我遲疑了一陣。
席銀怔了怔，似也有些不大習慣她的直硬，然而她並沒有外顯情，牽著阿玦走到她身邊道：「那我拿一些腌肉，你和阿玦一起餵給狗兒吃好不好。」
對我而言，這話中的聲調，語氣真的太熟悉。
席銀看著道：「退寒，丫頭就說說，何必呢，能帶阿修一快來我們就已經很開心了。至於殿下的女兒……算了吧。」
她說完這句話，我亦沉默下來，她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
阿修其實並算不上是多了剛硬的孩子，但此時卻死咬著自己將才的話不肯改口。
我看向阿修，他身上的段袍有幾處擦破了，臉上也有幾處的淤傷。
席銀看著阿穎的模樣沉默了須臾，牽起她和阿玦的手道：「我帶這兩個丫頭進去梳洗梳洗。」
但她也是真的倔，抿著唇，怎麼都不出聲。
她說完就要上前去拉阿修起來。
宋懷玉惶恐地拽住她，低勸道：「小殿下，此處是琨華殿，小殿下不能放肆。」
這個名字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席銀給他取的。我記得取名的時候，席銀說別的都不重要，只是希望他長得好一點。
「謝謝。」
阿玦樂道：「娘親梳的頭髮可好看了。」
紅塵若修羅地獄，人最初大多為求生，求一副有知覺的軀體來經歷酷法，烈署嚴寒，鞭笞杖責，飢餓疲勞……雖然我並信佛，但我認同某些宗派的修鍊法門，軀體受盡折磨，甚至挫骨揚灰，繼而忘我，以至無我，最後渡至彼岸，把心神交給佛陀。
她這一去，我們分別了半年之久。其間，她給我寫了很多封信，說她在江上路過當年的榮木懸棺，說她去看望了江州的黃德夫婦，又在曾經我養傷居室內住了幾日，後來又渡江去了荊州，去城中看了她一直想要看的晚梅。
我不由側頭朝朝她看去，她立在屏風前，穿著朱銀相錯的間色裙，頭上簪著一對銀環兒，就連身段行儀也是那麼地像平宣。
不多時，宋懷玉從外面回來躬身回話，「陛下，金華殿的娘娘來了。來尋……小殿下。」
我示意宮人先把兩個孩子扶起來，低頭對宋懷玉道：「傳太醫過來。」
這些……著實有些複雜了，甚至陷入了沒有現實意義的清談闡論。
阿穎抿了抿唇，走到他身邊與他一道跪下道：「他就是怕你罰我。」
夜裡，席銀躺在我身邊，孩子們也在偏室內睡得香甜。
我起初不太喜歡這個名字，但後來叫得多了，也就慢慢習慣了。
「阿玦她有爹爹和娘親真好。」
阿穎搖了搖頭。
「他開始讀書了嗎？」
「那是誰。」
席銀把阿玦的一件袖裳遞給阿玦，「去問問你姐姐冷不冷。」
然而最讓我意外的是最後一封信，她如下寫道：
阿穎避開阿修的手，有些抗拒地退了一步。
十二年的中秋，應該是我此生過過最熱鬧的一個中秋。
我只知道，中秋街市上，阿玦一手牽著席銀，一手牽著阿修，一路上誰也不放。
我並不知道席銀在內室和阿穎和阿玦說了什麼。
徐婉衝著她笑了笑，轉身走回了竹簾中。
他問及我你的近況，事無巨細我都說了，有些事可能會令你下次見到他的時候難免被他取笑，你不要怪我。
如果她泉下有知道，我很想她聽我說：她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妹妹，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想我會儘力把她護得更好一些。
我看向阿修。
阿修晃著她的衣袖道：「真的要出宮啊，你放心我娘親很溫柔，很和善，還會做好多好多好吃的。」
而下一輩的人，也有他們的掙扎與和解，諒我私心在席銀一人身上，就此擱筆，隔世再會。
阿修則抬起頭對我道：「不是，是兒和圖書臣沒有拽住阿姊，讓阿姊摔傷的。阿姊剛才流血了，爹爹，兒臣請您傳太醫，給阿姊看傷。」
席銀把阿玦和阿修喚了回去，我也一直蹲著沒有動。她站在我面前又遲疑了好一會兒，終於伸手摟住了我的胳膊。
說著，她抬起頭來看向我，梗了梗脖子道：「祖母講過，說你動不動就要殺人……可是……可是沒關係，我不怕，我自己犯的錯我自己擔著，你總不會……」
這個想法我並不是一開始就有。
「小殿下！」
「我陪你一起去。」
我想告訴她我並不在意這些，誰知她接著說道：「我想一個人去，如果可以，也想帶著阿玦和阿潁一道。」
她的笑容，意味著我身上很多無解的死結，開始慢慢地鬆開了。
「娘娘聽說小殿下出事，急壞了。」
阿修肩頭一聳，「兒臣不敢。」
阿修聽了這句，終於鬆開了眉頭。
「娘親，我不想寫了。」
阿穎捏著手裡的腌肉，沒有說話。
退寒，我想我們都有很多遺憾，這一輩子也無法彌補，但我希望，我可以再勇敢一點，像你教我的那樣，哪怕是一個人單槍匹馬，也要保護好我能保護的人。我也會慢慢教會我們的女兒，如何在世上行走，愛一個人時，不受縛，恨一個人時，不沉淪。
席銀捏了捏她的鼻子，「娘親才說呢，你要被你姐姐比過去了，你又頭偷懶。」
席銀搖了搖頭，「不用了，江州葬著殿下和我的哥哥，他們都是這一朝的罪人，你去了，洛陽……會有非議吧。」
我們的第二個孩子，叫張修。
席銀翻身問我，「你明天什麼時候帶兩個孩子走啊。」
我低頭吻了吻席銀的額頭。
宋懷玉得了我的話，忙牽起阿穎的手帶她出去。
那日夜裡，我在清談居中把這件事跟席銀說了。
她聽我這樣說，這才拽住我的手，「對，我不怕你。」
即便我說給席銀聽，席銀也是不願意去想的。
「想，我要給姐姐玩我的仙子。」
席銀在清談居的矮梅下置了一張木案，烤好的牛肉，胡餅，並各色果子，擺得滿滿當當。
「我命文士周令為其師，從《易》起，教他學儒。」
我不知道張平宣能不能聽到阿修的這句話。
他放下手臂抬頭看著我道：「因為我要保護好姐姐。」
「不要哭。」
「嗯？」
席銀笑了一聲，「謝我作什麼。」
而我無非修的俗世道，起初皮開肉綻，最後心安理得。
宋懷玉見我一直沒有出聲，忍不住喚了我一聲。
我問他什麼時候回洛陽來看我們，他說等你不想殺他的時候，他就回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話。後來我們帶著阿穎一起去看了哥哥和殿下的墓，哥哥的墓是我壘的，而殿和-圖-書下的墓是趙謙造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喜歡殿下，所以我把阿穎的身世告訴了他，但他好像還是不懂榮木花的意思，一直跟丫頭說，要等秋天的時候，帶她去江邊摘她娘親喜歡的榮木花。我想了很久，要不要把榮木朝盛夕死的意義告訴她，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上燈時，阿修終於牽著阿穎的手從殿內走了出來。
他見我不說話，便輕輕鬆開阿穎的手，上前幾步跪下道：「兒臣知錯，請爹爹責罰。」
「嗯。謝謝你。」
至於趙謙，他還是老樣子，沒怎麼變，還是小銀子，小銀子地叫我，一說話就笑，一笑就亂說話。
我低頭看向阿修，「欺君何罪，你知道嗎。」
我所在的洛陽宮城一直很安靜。
她更願意關照她願意關照地人和事，簡單平靜地陪著我生活。
她說完，喚了一聲「阿玦。」
阿穎獨自走在我身邊，沉默不語，看著席銀在路旁給阿玦買燈，也只是站在我身旁等著，我彎腰問她：「你想不想要一隻燈。」
阿修和平宣的女兒，是宮中唯一的兩個孩子。
窗外月明風清，松竹的影子靜靜地落在窗紗處。
但我卻想起小的時候，我也曾經像阿修一樣保護過她。而她也曾像阿穎那樣維護過我。
而我從來沒有去看過阿穎，不是因為我對自己妹妹還有什麼恨意，只是因為見則思故人，我不忍而已。
席銀放下說中的杯盞，走到我身旁，看著那三個孩子道：「你帶小殿下出來，娘娘沒有責備你吧。」
「真的要出宮。」
「阿玦。」
「看看，這玩的，過會兒我幫你和阿玦從新梳梳，好出去看熱鬧的。」
我低頭問道：「你的祖母沒有跟你說過嗎？」
我搖頭笑笑，一時悵然。
阿穎看著我道：「我要回去。」
她說著，一臉開心地指向她的那個小箱子。
小丫頭的這句話從來都是信不得的，尾音還沒有落盡，她就已經流了眼淚。
正說著，阿修也跑了過來，將一隻桃燈遞到阿穎手中，「姐姐別哭，我的燈也給你。」
阿修看著阿穎和宋懷玉走出去，理好自己衣衫，起身重新跪下，伏身下拜。
阿修的目光一直向後面看，人也不安分，我放下他的手臂平聲道：「朕不會責怪她，放心。」
「陛下……」
她明知故問，我索性也不答了。
「姐姐？」
席銀摟著她道：「有啊，我們阿玦有姐姐的。」
阿玦鬆開阿穎，蹦蹦跳跳地跑回來，「娘親怎麼了。」
「祖母，阿穎很快就回來陪你。」
她說著，喝了一口茶水，仰頭道：「我很久沒有看見殿下的女兒了。她長什麼樣了呀。」
我和席銀的故事之後仍然冗
和圖書長而無趣，至中年糊塗，老年昏聵……阿修雖然一直住在洛陽宮，性子卻並不十分像我。
她已經有些蒼老，兩鬢髮白，背脊也稍稍有些佝僂。
席銀輕輕摟住我的胳膊，「真捨不得。清談居好久沒這麼熱鬧了。」
「嗯。」
「過來娘親這兒。」
中秋那一日，我立在金華殿外等了整整兩個時辰。
她低頭似在猶豫，席銀也沒有催問她，靜靜地等著她回答，好一會兒，她終於輕聲應了一聲好。席銀笑開，伸出手試探著攏了攏她的頭髮。
阿穎似是聽到了席銀的話，回頭道：「我不冷。」
天真稚氣，宮內人都很喜歡他們，就連宋懷玉這樣穩住的人，也時常在大雪天里，被阿修他們追著跑。平宣的女兒叫阿穎，聽說這個名字是徐婉給她取的。不過她沒有姓，宮內人也不敢私問，只有宋懷玉帶著宮正司的人來詢了一次對阿穎稱謂，我問他們，如今是怎麼喚的，宮正司不敢回話，宋懷玉只好在一旁小心道：「喚的是小殿下。」
阿修聽了不樂意了，大著膽子跨到阿潁前面，「姐姐不怕。」
殿內所有的人都有些惶恐，畢竟同在洛陽宮中，雖然我偶爾會去看徐婉，徐婉卻從來不肯踏出金華殿。
我這才示意阿修過來，拉起他的袖子看他的傷處。
我問他為何下拜，他說是為了謝我不責阿穎。
「爹爹，老娘娘准許姐姐跟著我們去找娘親了。」
我伸手撐著他站起來，他趕忙自己擦掉臉上的灰土。
「我才沒有哭呢。」
我問他：「為什麼要一個人把錯都擔下來。」
阿玦也湊了上來：「還有我的。」
宋懷玉應聲，忙辭了出去。
十幾年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徐婉笑。
「到我問你謝我什麼了。」
「謝你願意陪著我，也願意偶爾放開我。」
其實若遇良年，我這樣的人會跪在刑場上受刑，陳望，陳孝，張奚，這些人的道則會發揚光大。是以我從來不覺得，儒法兩家本身，有任何優劣可論。他們的高下，無非是世道的取捨而已，所以我不為殺人愧疚，但倘若他們內心的精魄尚在，我也想替他們存下來，留給後世子孫，再做一次取捨。
「讀了。」
阿穎抬起頭看著我，「你要帶我出宮嗎？」
雖如此，然身魂分離之後，我們所留給後來人的道義理據，都不會少。
宋懷玉跟來，跪在阿修身後道：「陛下，是老奴不好，一時沒瞧著，讓兩位殿下爬到金陵台上去玩了，這才……」
席銀搖頭，「我什麼都不會和她說，那已經是上一輩人的事情了。我只想帶著她去看看她的爹爹和娘親。」
「讀的什麼。」
「退寒，我想殿下和我哥哥，都能看見阿穎……欸，對了。」
阿和-圖-書穎搖頭。
阿玦從席銀懷中鑽出腦袋來，「阿玦還有姐姐嗎？」
陳孝受刑之後，我就再也不提「岑照」這兩個字了，我一直覺得那就是他的一層皮而已，而真正的陳孝是什麼樣子的人，他所擁有的才華，氣度，我甚至比席銀還要清楚。是以我無法像江沁那些人一樣，寫出萬萬字來砭斥他。
第二年春天，我親自在洛水岸送席銀南下江州。
我搖了搖頭，「不是我帶她出來的。」
「卯時便走，明日由朝會。」
我屈膝蹲下身，朝她伸出一隻手，「你不是不怕我嗎？」
我沒有應她什麼，對宋懷玉道：「送她出去，讓太醫也去金華殿。」
說完這句話，我腦子裡不由想起了陳孝。
說完，又轉身對我道：「爹爹，阿玦一會兒要出去騎肩肩。」
「嗯……」
「你想跟阿穎說什麼。」
阿穎捏著那兩隻小燈，終於慢慢地制止了眼淚，然而她看向我的肩膀時，卻還是有些猶豫。
我牽著她站起身，回頭忽然看見徐婉立在金華殿的殿門前。
宋懷玉躬身又添了一句。
阿玦原本就是個歡快的丫頭，拉著阿穎逗弄趴在地上的雪龍沙，阿修在旁不斷地提醒道：「阿玦你小心些，它不認識姐姐，會凶她的。」
退寒，我在江州遇見了趙謙，他換了名姓，投在黃德的軍中。
肉身終會和陳孝一道消弭。
「好，中秋那一日，爹爹答應，帶她和阿修來和你玩。」
她幾乎從席銀懷中蹦了出來，驚地伏握在旁的雪龍沙也撐起了前爪。
我有些惶恐地看向席銀，席銀笑著指了指了街市上抱著孩子看水燈的人。
席銀聽了之後，有些疑惑。「你……如此不信儒道佛教，為什麼還要周令來做阿修的老師。」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在祠堂罰跪時，她偷送來的饅頭滋味，我至今仍然記得。
「好，我讓江凌送你們去。」
他死後固然沉默，而我活著，也是空余沉默。
直到有一日，阿修牽著阿穎的手，滿身是泥地走進琨華殿，站在我面前對我說：「爹爹，阿穎姐姐摔傷了。」
話音未落，一個清脆的聲音已打斷了阿修的話。
「那一定也是個好看小姑娘。」
這一幕，看得宋懷玉都笑出了聲。
我點了點頭，「是啊，和阿玦一般高了。」
我點點頭，說我並未廢黜她母親，這麼喚自然合理。
我很難去描述這個孩子帶給我的溫暖，和阿玦和阿修都不一樣。
「沒有，但我有聽旁人說過，說他們……是有罪的人。」
阿修見她不開心，忙問她：「姐姐你怎麼了。」
席銀順著我的目光看去，含笑道「真好。欸，對了？」
「好欸。」
阿玦正坐在一旁寫字，聽見席銀叫她，便擱了筆跑了過來，一頭撲進她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