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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宮無妃

作者:華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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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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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門之隔,獻文帝發出幾聲大笑,笑聲里漸漸透出悲涼:「宏兒一出生就被你抱走,從沒見過他的生母,哪會有什麼外戚專權?這王宮裡,一向只有你翻雲覆雨,要說專權,那也是你們馮氏!男子異姓封王,幾乎人人尚娶公主,女子更是世代為後。拓跋氏的天下,已經就快要改姓馮了!」
高清歡接過梅瓶,只微微笑著叮囑:「小心點。」
她一雙手都凍得發涼,指甲為了做事方便,修剪得又平又短,每根手指前端都有一個略微凸起的圓弧。指尖刮在那人手心,黑暗裡一聲不吭的人,脊背很明顯地僵硬了一下,抬手就要把她推開。
馮妙心裏暗暗發笑,臉上的神情卻淡淡的,輕輕嘆了口氣,順著她的話說下去:「那好,我要你那支飛鸞銜珠步搖。」她低垂著頭,臉上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狡黠笑意,「現在就要。」
兩人剛在斗拱背面藏好,太皇太后就已經走了過來,在她身前,還有一名穿著軟甲的高大男子,舉著燭火替她引路。男子剛要推開出口那扇門,太皇太后卻按住了他的手:「當年你表兄李奕,因為受到我的賞識而被先皇找了個借口處死,今天也算是給他一個交代了。從此以後,你我之間……應該再沒什麼心結了吧?」
馮妙用手撐著青磚地面站起來,踮起腳尖去拿多寶格上的纏枝紋梅瓶。手指剛觸到瓶身,身後被人猛推了一把,馮妙不受控制地向前撲去,撞在多寶格上。梅瓶搖晃了幾下,瓶身一歪,眼看就要掉下來。
她對宮裡的位置一無所知,回身去看,距離剛才經過的拱門早已經遠了,高清歡也看不到了。心裏一急,額頭就滲出汗來,周圍卻連個可以打聽的人都沒有,越發透出一股陰森古怪。馮妙隱約記得奉儀殿東外閣一側,掛著一幅五色珠簾,因為樣式新鮮少見,她才特別多看了幾眼。眼神往旁邊一瞟,一處宮室外,也掛著一幅類似的五色珠簾。
左手邊的少女,面如滿月,眉眼間透出北方少女的爽利,那是太尉馮熙的嫡出長女馮清,生母是當今皇帝的姑姑博陵長公主,從小受盡萬千嬌寵。
「躲那麼遠幹什麼,我能吃了你不成?」羅冰玉陰惻惻地笑著,銀簪又往前送了一寸。
馮妙一驚,原本要邁出去的步子,硬生生停了下來。那男人聲音沙啞,似乎已經人過中年,可先皇留下的皇子,最年長的就是當今皇上了,不過只有十五歲而已,遠沒有這麼老。
她笑一聲:「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最重規矩,可宮裡的規矩,都被你們這些小狐媚子搞壞了,動不動就抬出她老人家來壓人,倒沒由得壞了太皇太后的威儀。」
「你……」馮清杏眼圓瞪,正要發火,想起太皇太后就在帘子裏面,重新壓低了聲音,「我衣衫單薄,出去會凍壞的,這個月都是你去。」明明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她卻說得理直氣壯,把秀眉一揚:「只要你肯替我去,我那些首飾,隨便你挑。」
沒等她想出個頭緒來,接下來的一道女聲,更叫她震驚。「你還是這麼固執,宏兒就比你聽話得多。好歹哀家也是你的母后,你這麼辱罵嫡母,就很有臉面嗎?」
馮妙沒料到這人竟然如此喜怒無常,想到橫豎是一死,乾脆連字也懶得寫了,又生氣又委屈地問:「我不說出去,你就肯給我解藥嗎?」
馮妙捏著帕子擦了擦,把梅瓶往高清歡懷裡一送:「幫我拿著,我要摘上面那枝全開的。」
魏王宮跟其他任何一座皇城宮苑一樣,有許多人們心照不宣的秘密,比如這五色珠簾,就是其中之一。要在後宮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需要知道這些秘密的真相,只需要遠遠躲開就好。可馮妙進宮的時日太短,又偏巧沒有人向她說起過,陰差陽錯下,她已經沿著幽深的通道走進去了。
太皇太后隱約聽見可疑的聲響,回頭去看,背後卻空無一人。如果剛才那個男人還在,此刻就能聽到頭頂傳來的稍顯沉重的呼吸聲,可太皇太后畢竟只是個不會功夫的女子,沒發現異樣便離開了。
「你無賴……」馮妙回想著那句腸穿肚爛、筋骨寸斷,眼睛里立刻浮上一層霧氣。霧氣越聚越多,漸漸凝成兩顆圓滾滾的水珠,在她那雙靈動好看的眼睛里,搖搖欲墜。她恨不得用世上最惡毒的言語咒罵,可是想了又想,竟然想不到什麼合適的詞語,只能努力回憶自己最討厭的東西:「你簡直就是吃稻米飯時發現的青蟲子,討厭死了。」
「誰這麼沒規矩,敢到攬秀殿的牆頭來摘花?」馮妙剛要離開,就聽到一陣尖厲的女聲,從拐角另一邊傳來。她抱著梅瓶,才一抬頭,就看見一雙金線鉤邊的繡花鞋,一步步走過來。
一跳間帶起的風,吹開了她的額發,露出籠著薄霧一樣的眉眼。細細的眉,像兩彎新月。眼睛又黑又亮,輪廓圓潤美好,眼角處微微上揚,即使不動不笑,也帶著幾分似嗔似喜的韻味。
坐在雕花胡床上的女人,輩分雖高,其實年紀不過四十歲出頭。頭髮梳成整齊m.hetubook•com.com的高髻,髮飾衣著都樸素簡單,只有腰間一條羊紋玉錦腰帶,做工精細,顯出幾分貴氣。
這句可憐巴巴討饒的話,讓那人緊繃的肌肉鬆弛下來。沒等到那人的回應,小室內又傳來太皇太后的聲音:「自從當年李夫人死了,你就一直記恨哀家,認為上陽殿那場大火,是哀家動的手腳。可你怎麼不想想?就算沒有那場火,她李元柔的兒子被立為太子,她也終究逃不過立子殺母、以防外戚專權的祖訓。」
她手指往那幾棵開花的樹上一指:「這幾棵樹,是我用銀絲炭火熏養著,才提早開了花。我眼巴巴地等著皇上來看,倒被你搶了先,拿去獻寶。你說,我能容你嗎?」
馮妙微微蹙眉,那眼前這位麗人是誰?
馮妙抱著梅瓶,不方便行大禮,只能略略一屈身子,低眉順眼地答話:「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摘花供佛,看見這裏的迎春花開得正好,想著太皇太后興許喜歡,就折了一枝。」她嗓音清亮,帶著幾分少女的甜糯軟音,很是惹人憐愛。
她的確愛錢,像馮清這樣的大小姐,永遠也體會不到錢的好處。可她不是為自己,馮妙心裏飛快地盤算著:這件東西怎麼才能又快又划算地變成銀子,給娘送去呢?從她記事開始,娘就一直在找人,鏢師、商賈、優伶……只要是往南方去的人,娘總要拜託他們幫忙找,這些年已經不知道搭了多少錢進去,卻一直沒有結果。
馮妙瞪大眼睛看著高清歡,迷茫不解地問:「什麼是教養宮女?」
因為太皇太后尊崇佛教,宮中人人效仿,連熏香也一向只用檀香。這沉香木的味道,只會從宮室居所的木柱上沾染過來。能住在用沉香木做柱的宮室主殿里,這人一定大富大貴。馮妙心裏暗暗叫苦,這下倒好,又多了一個人知道她來過。
她揉揉額頭,自己這出門不辨東南西北的毛病,什麼時候才能改改。有珠簾,就說明那處宮室有人住,進去打聽一下回奉儀殿的路,頂多是丟人而已。
大約是借了附近宮殿里炭火的熱氣,拐角處幾棵迎春花樹,已經開出了一串串黃顏色的六瓣小花,在清晨寡淡的霧氣里,顯得特別鮮亮誘人。馮妙站在樹下,左右端詳,考慮著摘哪幾枝插在瓶里會好看。
「我自己來……」在王宮裡遇見故人,馮妙的心情也跟著放鬆了幾分。馮氏和高氏,是平城兩大名門,常有往來。高清歡是高家養子,馮妙從小就跟他要好。
「有條小路,去奉儀殿更近,我送你過去。」高清歡扯扯她的衣袖,帶著她拐進一條從沒走過的路,「回去先換件乾衣服,別著涼。」
有心要反悔,偏偏馮清又一向自視甚高,不想在這個姐姐面前丟了面子,只能咬著牙一狠心,伸手進懷裡,掏出一個錦囊,丟在馮妙面前。
檀木桌上的銅鏡里,映出兩張髮飾相同、五官卻毫無相似之處的臉。
「昨天就是我去,前天也是我,今天該輪到你了。」馮妙低垂著眼帘,盯著青磚地面,她不想跟這個被慣壞了的大小姐多起爭執,免得驚擾了太皇太后。
她真正忌憚的,是獻文帝詐死多年,竟然還能找到肯替他搭上性命傳遞消息的忠心奴才:「哀家給你配了一服好葯,發作很快,不會有什麼痛苦。你去了以後,哀家會善待宏兒的。」
房間里竟然還有第三個人,那人端起青瓷小碗,捏著獻文帝的嘴,把碗里的葯汁硬灌下去。獻文帝漸漸放棄了掙扎,十五歲的拓跋宏,是他最寵愛的長子。太皇太后捏住他這處軟肋,結局早已註定。
右手邊的少女,身形纖細,乍一看倒更像南方女子。垂下的額發遮住了大半眉眼,只露出尖尖的下頷,膚色瑩白如玉。
那男子也不多話,單膝跪地行了一禮,轉身大踏步離開。
魏國宮中,皇后之下設左、右昭儀,昭儀之下就是貴人、貴嬪、貴華三夫人。像羅冰玉這樣沒有家族庇護的宮人,能升到夫人,已經是天大的榮寵。
馮清也站起來,踱著步子走到她面前,歪著腦袋看她,眼神里全是幸災樂禍:「快去呀!怎麼,收了我的東西,又想反悔了?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沿著角門射進來的光亮很快就消失了,四周是一片死寂和無邊無垠的黑暗。馮妙手心直冒汗,又不甘心半路折回去,只能暗暗祈禱,讓她快點遇上個人,隨便什麼人都好。
馮妙微微搖頭。馮清算不上惡人,只是從小驕縱慣了,不肯吃半點兒虧。她隨手扯過一件披風,把自己連人帶瓶一起裹住,抱著梅瓶往外走去。
少年身形快如鬼魅,足尖飛快地下探,在那枝花上一鉤,另一隻腳卡住斗拱接合處,身子在半空蕩出一個圓滑的弧度,動作流暢如水,生生把掉落的花枝給撈了回來。
馮妙驚得差點抱不住懷中的梅瓶,這聲音分明是太皇太后,按照馮家的輩分,她應該叫一聲姑姑的人。朝夕侍奉了兩個多月,這聲音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認錯的。
羅冰玉聽見這道融冰碎雪的聲音,渾身hetubook.com.com像被雷擊一樣,掐住馮妙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鬆開。「執事大人……」她盈盈地拜下去,收起那副囂張跋扈的樣子,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神情來。
早春二月,魏國都城平城還籠罩在一片清冷之中。
拐了不知多少道彎,前方才又透出一點光亮,似乎是跳動的燭火。馮妙心裏一喜,就要快步上前,光亮處忽然傳來一聲極度痛苦的低吼,接著是一個男人咒罵的聲音:「妖婦!百年之後,你有什麼臉面去見父皇?」
他剛閃身拐過一個彎,馮妙就聽見小室的房門打開,眼角餘光看過去,房間里的燭火恰恰照亮了他們兩人剛才藏身的地方,卻被身前的轉角擋住。有兩個人的腳步聲,從房間里傳出來。
高清歡纖長手指靈活地一系,緞帶就在馮妙脖頸下方,變成了一個恰到好處的結。看見她胸前被冷水潑濕的痕迹,高清歡輕輕笑了一聲,掏出一塊素白帕子,遞到她面前。
少年隱去所有動作和氣息,幾乎已經跟黑暗融為一體,聲音拖長,帶著幾分悠揚的韻調:「說話越多,毒發得越快。」
「馮妙,你也太放肆了,」馮清站在太皇太后斜後方,嘴角得意地翹起,眼睛里閃著光,「這是要供奉佛祖的花,你就采了這麼一枝回來?!你是不是對冷天里起早摘花心存怨恨,就故意敷衍?」
獻文帝的聲音再次響起:「妖婦!我只恨當年一時心軟,沒能早殺了你!我們叔侄,都被你假惺惺的自焚殉葬給騙了,以為你對父皇一片痴心,留你到今天,成了大魏的禍害。你用宏兒要挾了我一輩子,可你別忘了,宏兒總有親政的那一天,我殺不了你,宏兒不會饒過你!」
一口氣跑出去,馮妙才想起髮髻間還插著那枝迎春花,摸下來一看,花瓣都已經失去水分,有幾處還揉得破爛了。她悄悄回頭,剛才出來那扇門已經緊緊合起,看上去就像一處廢棄不用的宮室。如果不是嘴裏還殘留著酸味,她幾乎要疑心,那是她做的一場夢。
「回太皇太后,雷霆雨露,皆是皇恩,臣不敢心存半點怨恨。」磊落坦蕩的聲音,從高大男人口中傳出。
馮妙撿起錦囊,心裏暗贊一聲,果然是貴重的物件,連包裹這件東西的錦囊都是上好的蜀綉。手指撥開錦囊一角,裏面就是那支飛鸞銜珠步搖,東珠在微弱的燈光下,發著瑩潤的光,表面微微泛著一層淺淺的金粉色,比純白的東珠更加難得,價錢自然也更高。
馮妙聽她言語不堪,更加肯定她不是什麼顯貴人物,把頭一偏:「請讓開,太皇太后還在佛堂等著呢,久了她老人家要生氣的。」
叫她嫡母?那另外一個聲音,難道是已經「駕崩」多年的先皇獻文帝?
馮家聘有專門的教習,給幾個女兒講解宮闈舊事,馮妙雖然是庶出,卻也逃脫不了要嫁給王侯公卿的命運,故而馮熙也讓她跟著聽了幾年。太皇太后是人人尊崇的女中豪傑,教習講起她的事迹時,兩眼都熠熠閃光。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每個馮家女兒都異常熟悉。
好在瓶子沒碎,馮妙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注意到胸前的衣裳濕了一大片。她看一眼滴漏,已經來不及去換衣裳了。
聽到李夫人三個字,馮妙忽然覺得手腕劇痛,黑暗裡的少年狠命捏住了她細弱的手臂,像在壓抑著極大的怒氣。馮妙扭動了幾下,因為力氣太小,掙脫不開他鐵鉗一樣的禁錮,低下頭在那人手背上狠咬了一口,留下一圈小貓一樣的牙印。
馮妙趕忙伸手捂住嘴,舉動間透著幾分孩子氣。少年很滿意她的安靜,用言語指揮她:「你沿著這條路出去,不準回頭。只要你老實聽話,我可以考慮給你解藥。」
天才剛蒙蒙亮,東邊的天空微微泛白,西邊還是深沉的藍色。冷風一吹,馮妙覺得從頭到腳都要涼透了。她收緊披風,騰出一隻手,用泛白的指尖鉤著披風邊緣,奔向園子里最近的一片樹叢。
急中生智之下,她趕忙一隻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另一隻手摸索著在那人手心寫字:「我不看你的臉。」猶豫一下,又寫了一句:「你也別看我的,好不好?」摸到的是那人的左手,掌心和指肚兒上,都有一層薄薄的繭,像是長年練習騎射留下的印記。用左手習武的人,似乎很少見,不過馮妙沒有心情思考這些,她眼下只想安然活命。
正想著,少年已經一言不發地抱住她跳下地來。頭一偏,嘴裏咬著的花枝就剛好插|進她發間。迎春花的香氣縈繞在頭頂,馮妙從沒見過這樣的身手,想到危機解除,驚喜忘形間,伸手摟住少年的脖子,貼著他耳邊用嘆服的語氣說:「你好厲害呀!」
「喂,馮妙,時間差不多了,該去摘花了。」馮清向她一撇嘴,發號施令似的,帶著趾高氣揚的神氣。馮妙比她還大幾個月,生母是出身卑微的歌姬,馮清從不把她放在眼裡,更別說叫她一聲「姐姐」。
冷風吹得她一哆嗦,手指都有些不受控制,眼睛清清亮亮地盯著枝頭,嘴唇緊緊抿住。她已經把身體伸https://www•hetubook.com.com展到極限,可還是夠不著。
房間里的掙扎咒罵聲,漸漸低下去,最終歸於一片寂靜,有衣袍拂地的細微聲響傳來。
太皇太后仍舊跟平常一樣,喜怒都不形於色。大概還沒從震驚恐懼里回過神來,馮妙總覺得今天的太皇太后,讓她特別害怕。她可以在密室里囚禁獻文帝,也可以一碗葯就結束他的性命,還有什麼是她不敢、不能的?
「馮有,妖婦!」獻文帝的口齒已經有些不清楚,藥效讓他腹痛如絞,「你要是有膽,就挖出我這雙眼睛,埋在奉儀殿門口,我要親眼看著馮氏敗亡。奉儀殿里早晚會住進其他姓氏的主人!我詛咒你……詛咒馮姓女子,生時得不到帝王珍愛,死後不得葬入皇陵!」
男子身形頎長,高出馮妙許多,北方貴族中流行的窄袖胡服,穿在他身上,竟然頗有幾分飄逸出塵的仙氣。一雙眼睛里的瞳仁,是極純粹的碧色,像兩塊美玉,流光溢彩。
馮妙再怎麼機敏聰慧,到底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眼看著簪子尖兒在眼前晃,畏縮著向後躲避。
果然,一聽見這個名字,馮清原本得意揚揚的臉上浮上一層怒氣。那支飛鸞銜珠步搖是博陵長公主及笄時收到的禮物,請了無數能工巧匠才製成的,光是鑲嵌在飛鸞口中的那顆碩大東珠,就已經價值連城。馮清偶然看見,喜歡得不得了,軟磨硬泡了好幾天,才從博陵長公主手裡要了來,帶進宮后越發捨不得離身,天天放在懷裡,生怕被人粗手粗腳弄壞了。
小路盡頭,高清歡把馮妙帶到一處拱門前:「沿著石子路走,過了左手邊的涼亭,轉一個彎就是奉儀殿側門,記住了嗎?」
馮妙臂彎里還圈著那個梅瓶,身子往那人胸前拱了拱,閉著眼睛在他脖子上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又摸回他手心上寫:「別推我,外面有妖怪,我不想死。」
半新的宮室,牆壁上塗刷過花椒,散發出辛甘氣味。馮妙敲敲正門,沒有人應,繞了一圈,只有掛著五色珠簾的那處角門開著一條縫。她抬手一推,角門就悄無聲息地打開,向她敞開一條昏暗幽寂的路。
馮妙和那少年一起,縮在斗拱投下的陰影里,直到周圍再次陷入黑暗,提到嗓子眼兒的心才放下。馮妙的嘴還被那人捂著,她感覺到少年一隻手放在她嘴上,另一隻手放在她腰上,忽然想到一個問題,他用什麼撈住了那枝迎春花?
聽見熟悉的聲音,馮妙也不回頭,抱著梅瓶輕輕一掙,笑著繼續打量高處的樹梢:「誰要你摘?我是要摘了給太皇太后供奉佛祖的。」
馮妙提起裙擺,踏上牆角一塊青石,身子從牆頭上探出來,搖搖晃晃地舉起剪刀。反覆比量了幾次,總覺得不好。
高清歡揉揉額角,低身湊到她耳邊說:「教養宮女就是,教導皇上怎麼做一個真正男人的特殊宮女。」
「啊?!」馮妙第一次聽說還有這種宮女,似懂非懂間,只覺得不該再問下去了。她眯著彎彎的眉眼,把花枝插牢,轉身就走:「我要回去了,太皇太后應該已經禮佛結束了。」也忘了問為什麼羅冰玉會那麼怕他。
「今天的事,不準跟任何人提起,」少年緩緩開口,聲音帶著嗡嗡的迴響,聽不出他本來的音色,清冷的語氣糅合著蔑視和譏誚,不像一個少年人該有的樣子,「否則,剛才那顆毒藥發作,你就會腸穿肚爛、筋骨寸斷而死。」
「夫人,我牙疼,不能吃甜食。」馮妙抱著梅瓶,胡亂找了個借口。就算她沒打算在宮裡攀龍附鳳,也不想無緣無故吃這個啞巴虧。
凄厲的聲響在空曠的宮室內迴響。一時間聽到了太多不該聽到的秘密,馮妙心裏越發害怕,身上冷得直發抖,不由自主地往身邊人胸口靠去。平坦結實的胸口,傳來暖人的溫度,線條卻依舊僵硬。
高清歡伸出兩根手指,捏住那根銀簪子,輕輕一抽,就從羅冰玉手裡奪了過來:「你不會連自己是怎麼做教養宮女的都忘了吧?還真當自己是夫人了?」
「太皇太后發願供佛,卻支使你大冷天出來挨凍,佛祖要是看見了,真不知道該怎麼想。」男子撿起滑落在地上的披風,輕輕抖開,披在馮妙身上,又繞到她身前,俯下身子要替她系好披風上的緞帶。
高清歡隨手一揚,銀簪子「噗」一聲沒入青石牆磚縫隙里,只剩下一段簪尾露在外面,搖搖晃晃。「你回去吧。」羅冰玉聽見這三個字,如蒙大赦,向他匆匆行了一禮,踩著細碎步子,逃一樣回了自己的攬秀殿,最後還不忘把殿門「喀啦」一聲合攏。
一陣風從敞開的大門湧入,捲動馮妙的衣角,插在她懷裡梅瓶中的那枝迎春花,被風卷著,晃了幾晃,直挺挺掉落下去。
前方不遠就是奉儀殿側門,馮妙捧著梅瓶,心中忐忑地進入主殿,先把梅瓶放好,這才雙手交疊置於身前,恭恭敬敬地跪拜:「奴婢摘花歸來遲了,請太皇太后責罰。」
地上殘雪未消,太皇太后居住的奉儀殿外,小太監正把粗鹽細細地鋪撒在地面上。殿內小佛堂里,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十來歲的少女,穿著一模一樣的嫩黃宮裝,正跪坐在珠簾外,聽著佛堂里的動靜。
權傾一國的太皇太后,竟然對著身邊一個普通侍衛模樣的人,如此軟語溫存,語氣間仍舊有些久居上位的威嚴,卻很明顯地帶著幾分拉攏、示好,甚至還帶著點女性特有的嬌羞。
馮妙不像馮清那樣,可以在小時候常進宮來玩兒。這次到太皇太後身邊侍奉,原本也沒有她的份兒,選中的是她兩個嫡出的妹妹。可是進宮前一天晚上,年紀最小的妹妹馮瀅,突然生了急病,才不得不臨時換了她來。
聽見這聲「夫人」,羅冰玉的臉上顯出幾分得意神色,隨手拿起石桌上的一根銀簪子,叉起一塊桂花糕,遞到馮妙面前:「你這小丫頭,倒是生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巧嘴,這塊點心賞給你,吃了就放你走。」說到最後,眼角不禁露出一抹狠戾。
太皇太后輕嘆一口氣,知道眼前的男人只能慢慢感化,不能強求。她在無數貴胄世家中,獨獨看中了他,也正因為傾心於他這一身傲骨。「你去吧,哀家從這裏直接回奉儀殿了。」太皇太后的聲音,又恢復了平日的端莊威儀。
正要無奈放棄時,身後忽然一暖,一個指節修長的手掌握住了她凍得發白的手,輕輕向上一帶。「咔」一聲輕響,那枝迎春花已經不偏不倚,正好落進她懷中的梅瓶里。
少年撫著自己的手背,那上面還有她剛剛咬出的牙印,想了片刻,又極其淡漠地說:「十天之後,三更,還在這裏,看你表現。」
那麗人沒看見轉角另一邊的高清歡,一雙嫵媚勾魂的眼睛在馮妙身上轉了幾圈,伸出手指鉤住了她的下巴:「喲,小小年紀,倒是個美人坯子,早早送進宮裡來,學著怎麼伺候人了。」
宮裡果然沒有一個簡單幹凈的人了,那小丫頭,分明就是奉儀殿的宮女。
馮妙掩住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那些話說得隱晦,可是她卻聽懂了。
牆邊一角有一個人坐在地上,馮妙竟然一直沒注意,直到這時才發覺。光線昏暗,她看不清那人的相貌,只隱約覺得身形像個少年。衣袍間有沉香木的味道,若有若無地飄散出來。
她把聲音壓得更加低順:「這位夫人,花枝已經折了,要是白白扔了,反倒更辜負了娘娘的一番巧手心思。倒不如我把這早開的花,送到太皇太後面前,說是夫人敬獻的。」
馮妙想著進宮前娘的叮囑,不要惹事,她和馮清一起進宮侍奉太皇太后,不過是為了陪襯這位嫡出的大小姐。貴族女兒普遍出嫁得早,馮家要為這位大小姐選個體面的夫婿,要是能入主後宮,自然是最好的。
馮妙看一眼銅鏡旁邊的滴漏,再有半炷香時間,太皇太后就會從佛堂里出來。每天這個時候,她和馮清就要輪流去園子摘回新鮮的花枝,放在佛前供奉。
太皇太后禮佛時,最喜安靜,砸碎了梅瓶倒不要緊,要是驚擾了太皇太后,非得挨一頓板子不可。馮妙顧不上看身後得意忘形的人,趕緊伸開雙臂接住要落下的梅瓶,瓶身滑溜,她只能用雙臂把它抱在胸前。梅瓶里的水,嘩啦啦潑了她滿身,那是昨天插花剩下的水,還帶著點枝葉的清新味道。
馮清從鼻子里冷哼一聲:「守財奴!要那麼多值錢的東西,帶進棺材里去呀?」
她跳下來,拿回梅瓶,吐著舌頭笑說:「一枝疏朗開闊,兩枝反倒熱鬧擁擠,不適宜佛堂了。就這樣吧,不摘了。」
可她身量太小,又要護著剪下來的那枝迎春花,羅冰玉向前幾步,已經扭住了她的一隻胳膊。銀簪子叉住的桂花糕已經抖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一點渣滓掛在上面。
抱著馮妙的少年,腳步輕盈,身處在黑暗裡,卻好像周圍一切都在他眼前般清清楚楚,每一次轉彎,都恰到好處地躲開身後照來的火光。馮妙知道身後走過來的人是太皇太后,大氣都不敢出,手指死死抓住少年的衣襟。
「有人賞你,別不知好歹。」羅冰玉又長又尖的指甲已經在馮妙的脖頸上掐出一道紅印。
少年捏住她的手腕,不屑地甩開,手指在她喉嚨處一掐,一顆藥丸就送進她嘴裏。不知道少年用了什麼手法,在她背上一拍,那藥丸就骨碌碌滾進肚子,只留下一股微酸的味道。
馮妙抬起頭,微微笑著看她:「現在歸我了,我要帶到哪兒去,你就別操心了。」看著馮清心疼不舍,偏又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越發覺得好笑,手指鉤著金絲繩繞了兩圈,把袋口收緊,又小心地把錦囊放進袖筒里。
南邊樹梢上的一枝,開得特別好,只是位置稍微高了點。馮妙拿出小剪刀,盡量抬高胳膊,去夠那一枝迎春花。差一點……還差一點……她只顧盯著那一串花朵,連披風滑落在地上都沒發覺。
黑暗裡的人忽然站起來,一隻手抱住馮妙,另一隻手捂住她的嘴,緊貼著牆壁向後退去。馮妙心中警覺,乖巧地伏在他肩上,試探著伸手,攬著那人的腰,以免掉下去。那人在黑暗裡默默數著步子,像是對這條黑暗通道很熟悉。https://www.hetubook.com•com
說完這些話,馮妙才有機會抬眼來看。那女子看著眼生,以前從沒見過,想必平時沒有什麼機會在太皇太後面前走動。她艷色裙裝,不像普通宮女那樣循規蹈矩,卻也不像嬪妃那樣華貴,更何況,聽說當今皇上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少年,根本還沒有納娶什麼嬪妃。
灼熱的液體,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是那個看不見面貌的少年人在哭嗎?馮妙努力抬起一隻手,向他臉上摸去,手剛觸到他線條冷峻的側臉,就被他一把扭住,反剪在背後。
只聽聲音,馮妙就已經辨認出來人。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時,他還只是跟隨家人來拜見博陵長公主的小孩子。一轉眼,他已經是名滿平城的儺儀執事官了,掌管宗廟祭祀、通神祝禱。一身神秘清貴氣質,讓高清歡這個名字,成了無數平城貴族少女的閨中話題。那雙碧色眼睛,像是能窺見人心底的秘密。
太皇太后不急不躁地等他說完,處在優勢地位的人,總是特別有耐心。「哀家當年戴罪入宮,是永巷最低等的奴婢,受過你乳母一飯之恩,才能夠活下來,原本不想取你這條性命。可你私下命人聯絡任城王拓跋澄,讓他帶親衛入平城誅殺哀家。如此自尋死路,實在不能再容你繼續胡來了。」
當今皇帝的祖父文成帝駕崩時,現如今的太皇太后,正是文成帝的結髮妻子。她曾經在葬禮上撲進火海,欲以身殉夫,最終卻被人救下,輔佐當時的太子,也就是後來的獻文帝接掌國事。當今皇帝五歲時,獻文帝因為纏綿病榻而禪位,五年之後,外界得到的消息是獻文帝重病不治,終於駕崩。
馮妙皺著眉、忍著疼,雙手還抱著梅瓶不肯鬆開,生怕慌亂中砸壞了太皇太后的物件。又急又怕之際,身後傳出清冷的聲音,帶著幾分淺淺的嘲諷:「羅冰玉,別人叫你一聲夫人,你還真敢答應啊?嗯?」尾音輕輕上挑,漫不經心,卻又好像成竹在胸。
馮妙倉皇後退,宮闈之中,知道得越多,就離死越近。她想要趁著被發現以前,趕快逃出去。馮妙虛軟的腳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她還沒看清楚,就跌進了一個溫熱的懷裡。一隻強健有力的胳膊攔了她一下,她才沒磕在牆壁上。
銀簪子的尖頭,穿透了那塊桂花糕,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像嘶嘶吐氣的蛇信子。只要馮妙一張口,銀簪子在她嘴裏狠狠一戳,就能讓她這副好嗓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可眼前的這一幕,卻全不是那麼回事。獻文帝還活著,生生被太皇太后圈禁起來。透過門縫看去,獻文帝的雙手,被粗大的鐵鏈捆住,高高吊起。
馮妙看見羅冰玉的手在袖子里握緊,神情惶恐驚懼,心裏奇怪,這個女人似乎很怕高清歡。那種怕,從骨子裡滲出來,讓她整個人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好像高清歡動動手指,就能打碎她好不容易掙來的一切。
馮妙立刻嚇得面無血色,花枝落地,他們可就再也藏不住了。
馮妙照著他的話,拉開門快步走出去。大門打開的一剎那,光線勾勒出她纖細窈窕的背影。少年盯著她嫩黃色的裙裾,嘴角浮起一抹冷笑。這種嫩黃色布料,是上個月織造坊進獻的,總共只染了四匹,都呈給了奉儀殿。太皇太后覺得顏色太鮮嫩,不襯自己的年歲,就都賞給了身邊的宮人。
她走出好遠,這才想起看路,左右兩邊,都是懸著蜀錦帳的宮室,檐角掛著金鈴,風一吹,發出泠泠聲響。一間間看過去,都差不多,哪裡有什麼涼亭?馮妙把身子縮起,她好像……迷路了。
「再動一下,就扭斷你的脖子!」少年像掐只小貓一樣掐住她,指肚兒上的繭,惡狠狠地劃過她手心。即使看不到,馮妙也感覺得出,他身上帶著凜冽殺意。
馮妙點頭,笑吟吟地跟他告別,抱著梅瓶邊走邊神遊太虛。一會兒想起進宮以來,還沒見過那個少年天子,太皇太后也沒說什麼時候才能放她回家去。一會兒又想起,有高清歡在宮裡,畢竟是個熟悉的人,深宮內院也就沒那麼可怕了。
耳後男子的嗓音,醇厚如夜色:「還要哪一枝?我摘給你。」
偏巧羅冰玉也是個沒眼色的,不知道眼前這小丫頭姓馮,出身大魏第一世家,看她穿著普通宮女服飾,以為她是哪個宮裡新來的粗使宮女,心底里那股半是自卑、半是自負的情緒又涌動起來。
前方隱約出現一道半掩的門,就快到通路出口了。少年腳步加快,忽然縱身一躍,在半空里靈活地轉了個身,跳上了屋頂橫樑。
馮妙進宮時日不長,自然不知道,這位住在攬秀殿的羅冰玉,是奴籍出身的宮女,因為生得有幾分嫵媚,才被選中做了教養宮女。在後宮裡,比普通宮女跋扈,卻又比嬪妃主子低賤,地位實在尷尬。
銀絲炭容易燃燒,又沒有煙火味,價格自然也高得離譜,素來有「一兩銀絲炭,真金也不換」的說法。就連太皇太后的奉儀殿,也只在禮佛或是召見權臣時才用。眼前這位看不出出身、位分的人,竟然用價格昂貴的銀絲炭生火,催動樹木提早開花,實在是太過奢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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