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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宮無妃

作者:華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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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冊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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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拓跋勰聽見腳步聲,立刻高喊:「羽林衛來了!」聽見喊聲,拓跋詳果然抬眼往碧波池對面看去,剛一分神,拓跋勰便使了個擒拿手法,手掌扣住他肩肘,膝蓋往他小腿上狠狠一頂,強迫他跪在自己面前。
「拓跋詳,你放開琅姐姐!」新來的少年一路跑,一路高聲呼喊。等他跑到近前,兩個太監立刻慌慌張張地跪下施禮:「拜見始平王爺。」
一切做好,時間剛好差不多,她在香爐鼎里點上小塊檀香,再把寫著佛經的紙箋一點點燒成灰燼。最後雙手合十,在佛龕前長拜三次。
林琅輕輕點頭:「不要緊……」
「王爺,皇上還在等著奴婢取了葯去伺候,求您放了奴婢走吧。」那宮女被扭著不能動,只能苦苦哀求。
林琅聽出她要把大事化小,想著要給皇上送葯,強忍著疼說:「太妃娘娘,奴婢是替始平王爺送東西來的,天黑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回去塗些傷葯就好了。」拓跋勰滿臉怒氣地「哼」了一聲,倒也沒否認。
看到這裏,馮妙就有些明白太皇太后的深意了,拓跋氏靠弓馬騎射得了半壁江山,可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太皇太后想要在貴族子弟中間,提倡漢家儒學,沒有什麼方法比王室宗親以身示範更有效了。
「聽說是小時候撞了邪吧……」馮清的話剛說了一半,帘子一掀,崔姑姑已經走進來:「明天就是知學里講學的日子,太皇太后請兩位姑娘過去,有幾句話囑咐。」
「幸好遇上高太妃,不然……不然……」馮妙聲音越來越低,困得直點頭,硬挺著不讓自己睡過去。
丟在外面還好,要是丟在那間密室暗道里,可就麻煩大了。太皇太后必然認得出那原本是馮清的東西,只要稍稍一問,就會知道密室里的一幕已經被自己看見了。
馮妙趕忙轉頭,可是已經遲了,拓跋詳滿腔怒火正沒處發泄,抬腿一腳踢在馮妙胸口:「都是你惹事,那一鞭子,本來應該抽在你身上!」
拓跋勰踩著帛面木屐,上了岸就立刻從馮妙懷裡接過林琅:「琅姐姐,你沒事吧?傷成這樣,皇兄還不知道要怎麼心疼呢。」
馮妙站在一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裏萬分懊惱,不該招惹這位小魔王。
林琅掐著馮妙的手腕,嘴裏喃喃道:「皇上的葯……皇上……」
手指無意識地在袖中一摸,馮妙心裏忽然「咯噔」一下。早上明明把裝著飛鸞銜珠步搖的錦囊放在這裏面了,可這會兒袖子里卻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了。難道是丟在路上了……馮妙默默回想,可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她說話時,拓跋宏聽得極其仔細,像要從她嗓音里辨別什麼,眉宇間隱隱有些狐疑和失望。
「王爺……她是奉儀殿的宮女,不能打……」林琅疼得直抽氣,聲音更微弱了。
眼神剛游移了半圈,就看見北海王拓跋詳也在座,衣衫上綴著一溜大顆的貓眼石。馮妙趕緊收回目光,又瞥見琉璃珠簾背後,太皇太后已經悄悄入座。
馮妙急忙睜眼,這才看見,林琅不知怎麼掙脫了那兩個太監的鉗制,撲到她面前,替她擋了這一鞭子。馬鞭抽在林琅肩膀上,半邊衣衫都被血染紅了。可見剛才那一下,小王爺是氣急了,用足了力氣。馮妙暗自心驚,自己不過說了句實話,就差點沒命了。
馮妙目光在林琅和那小王爺身上轉了轉,低下頭小心翼翼地說:「奴婢不知道皇上在何處,請王爺給指個路。」她不是有意推託,她不像馮清那樣時常有機會進宮,對王宮地形一點也不熟悉。
拓跋詳還要說什麼,已經被高太妃扯住,強拉著他離去。拓跋勰也不多話,抱起林琅就走。轉眼間,碧波池邊就只剩下高清歡,他含笑盯著馮妙:「妙兒學聰明了。」
兩人同時叩首告退,馮妙心裏卻有些納悶兒,讓她們去聽講學,不是為了給馮清挑如意郎君的嗎?怎麼太皇太后說得那麼嚴重,還牽扯到江山社稷、宗族臉面上去了。
「皇兄舊疾發作,痛苦萬分,等著琅姐姐取葯回去。你在這裏攔住琅姐姐發什麼瘋?」拓跋勰身手靈活,一路躲閃著說話。可拓跋詳勝在有一把好力氣,兩人一時難分高下。
林琅不答他的話,伏在他懷裡有氣無力地說:「宮裡有規矩,責打……責打宮女,不能打臉,王爺忘形了……」
拓跋勰也是有封號的宗室親王,林琅又一向得皇帝喜愛,看來看去,高太妃的目光就落在馮妙身上:「你說說,你們這些奴才,怎麼惹惱了兩位王爺?竟然還把王爺們伺候到水裡去了?!」明著是問話,實際上已經擺明了要把罪名扣在她頭上。
聽到那少年自報名號,原來是當今皇帝最年幼的弟弟,北海王拓跋詳。馮妙在家裡時,也聽人說起過這位北海王,他的母妃出身名門高氏,從小就被寵壞了。年紀雖小,封王卻趕在了幾個哥哥前頭,多半也是看在他手握重權的舅舅面上。
馮妙在他背上搖搖晃晃,想著高清歡常在宮裡走動,不如叫他幫忙留意,找找那個飛鸞銜珠步搖,可是眼皮太沉,想了許久也沒說出口……
其實那些佛經,她都背得下來,不需要照抄便能默寫出來。她的一手簪花小楷,是跟母親學的,寫得十分端正秀麗。寫著寫著,就想起還在家中的母親,這幾年母親的身體和精神一直不大好,有時會神情恍惚迷離地說些她聽不懂的話,念得最多的,就是兩個字「雲喬」www.hetubook.com.com
從側面看去,衣衫貼著他挺直的背,輪廓如連綿的山巒一般,衣袂隨著腳步飄拂,在腰部略微收束,又在肩膀處張開。馮清說得沒錯,他的確消瘦,可是並不是文弱無力,相反,像最精健的獵豹一樣,不動時安然如磐石,卻沒有人會懷疑他驟然爆發時的力量和速度。
「好哇,現如今,宮裡人個個都是硬脾氣的了。」小王爺馬鞭一揚,劈頭就往馮妙身上抽來。
馬上的少年,發現了眾人的目光在往自己身後飄,轉頭看向馮妙,神情里有幾分不耐煩。他看清馮妙身上的宮女服飾,用馬鞭一指:「正好,有人來了,看樣子你是皇祖母宮裡的。你去跑個腿,跟皇兄說一聲,林琅要跟我出宮一趟。」
淺紫色衣袍的人影,從樹后緩步踱出來,碧綠的瞳仁里映著一湖輝光,幽深不見底。在他身後,宮女攙扶著一位三十多歲的婦人,滿面怒氣。
左手一側的人大多在高談闊論,說的無非是哪處山林適合狩獵,什麼樣的弓弩好用。彭城公主拓跋瑤也坐在其中,興緻勃勃地左顧右盼,聽哥哥們說話,想必是得了太皇太后恩准,第一次有機會來參加講學。右手一側的人,卻大多緘默不語,端端正正地坐著。
馮妙撇嘴,這種顏色最挑人,這少年天子不是對容貌氣度過分自信,就是對衣飾儀仗根本不在意。眼神順著衣衫輪廓向上看去,還沒見著五官,她就先驚了一下。
左手一側多是拓跋皇室,大多穿著窄袖胡服,鑲金綴玉。右手一側卻是些陌生面孔,衣飾稱不上奢華,用料、做工卻極其考究,袖口處都帶著暗色徽記。馮妙默默辨認,暗自咋舌,那些徽記她是認得的,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渤海高氏……雖說比不上南方的王、謝風流,卻也個個都是百年望族。
「說你沒見過世面,還真不冤枉你。」馮清又擺出平日那副驕傲得如同孔雀的樣子,「鮮卑風俗,出嫁的女兒,除非被夫家休棄,是不能回母家過夜的。即使回母家探望,也只能日出之後進門,日落之前離開,皇家也不例外。可皇上每天寅時天未亮時,會來奉儀殿向太皇太后跪拜問安。他日出之前來,我日出之後才能隨母親進宮,哪裡見得著?」
剛一抬頭,馮妙就被那宮女的面容驚住了。她不是沒見過美人,不說家裡大哥馮誕那些鶯鶯燕燕的姬妾,就連她自己和馮清,也各有一番風致。眼前這名宮女,應該已經有十八九歲了,五官單獨拿出來看,都說不上多麼驚艷,可是組合在一起,就是那麼無與倫比地恰到好處,幾乎像畫里出來的飛天仙女一樣。
「你去跟她說,哀家今天不舒服,不叫她進來吵鬧。她央求的那件事,哀家准了。」
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馮清,果然見她雙手緊握,眼睛牢牢盯著門口。馮妙不過是出於好奇,也想看看皇帝的樣子,太監打起帘子,先飄進眼帘的,不是龍紋朝服,而是一截素白袍角。
「知學里講學,是先帝還在時哀家定下的規矩,為的是讓拓跋氏子孫,通曉一文一武不可偏廢的道理。」太皇太后也不叫她們起身,慢條斯理地說道,「哀家一早就說過,講學時不論出身貴賤,只論學問好壞。你們兩個,雖說是女孩兒家,可也不能辱沒了馮氏的臉面,明天講學時,好自為之吧。」
素白衣裳,全無任何裝飾,只有腰間加了一條對羊紋玉錦腰帶。馮妙吃驚,是因為這條腰帶,跟太皇太后常佩戴的那一條是一模一樣的。這麼一條做工繁複的腰帶,加在他的素白衣袍上,非但絲毫不顯突兀,反倒如畫龍點睛一樣,把他那不言而喻的貴胄氣度,全都給襯托出來了。
「千萬別送,」馮妙已經困極了,趴在他背上磨著牙說,「宮女不能跟外臣私相授受,馮清要是看見了,我就死定了。」
馮妙額頭壓在手背上,不敢起身:「稟奏太皇太后,奴婢看見轉角那邊,有一棵迎春花開了,想要去摘。那邊住的夫人卻不準,多說了幾句話,所以才回來遲了。摘花的時候,奴婢忽然想,這花供奉在佛前,只一天也許就敗了,要是長在枝頭,卻可以入千人萬人的眼,不知道究竟哪種……」
太皇太后沒吩咐她們該如何打扮,這種小事也不好專門去問。馮妙穿了宮女的衣裳,卻梳了士族女子的髮式,只希望不要太過引人注意。
難道這毒無色無形,連他也沒探出來?馮妙心裏暗罵,看樣子還非去找那個討厭鬼不可了。
馮妙聽了這話,悄悄瞥一眼馮清,果然見她臉上微微泛紅,緊盯著太皇太后。見世面是假,看人是真,太皇太后是在給她們製造機會,接近尚未冊立皇后的少年天子。
馮妙看出她欲言又止,有滿腹的話想說,又不好意思開口,也不多問,只是把自己帶進宮的牛角小梳子遞過去。馮清接了梳子,拿在指尖上把玩,好半天才說:「原來皇上,就是長那個樣子的,那麼年輕啊。」
「啪」一聲脆響,馮妙下意識地閉眼,臉上卻沒有傳來預感中的疼痛,反倒是耳邊傳來一聲輕呼,有淡淡的血腥味飄進鼻端。
馮妙果然老老實實地舉著手腕,不再動了,眨著烏溜溜的眼睛等他診斷。高清歡碧綠的眼眸看著她,一片平靜無波,卻悄悄轉開了視線,不再跟她清澈見底的眸子對視。高清歡凝神半晌,忽然輕輕地和*圖*書「咦」了一聲。
馮妙站起身,低著頭小步退到太皇太後身后另外一側,剛站穩,就看見馮清向她一吐舌頭,做了個惡狠狠的鬼臉。馮妙原想不理她,心思一轉,想起太皇太后剛才言語間,對自己有意無意的敲打,手捏蘭花指,在鬢邊本應佩戴步搖的位置一比,朝著馮清微微一笑。
太皇太后一直不說話,那種沉默,快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剛要起身看看,就見馮清抱著幾個錦盒進來。
太皇太後端坐著沒動,像是全沒看見兩人的小動作,嘴裏卻說了一句:「調皮!」像是呵斥,卻更像長輩對晚輩的縱容。
「你少東拉西扯!你就是怕事情牽扯到皇兄頭上!」小王爺暴怒跳起,抱著林琅就要上馬,「為了他,你連挨鞭子都不怕,可他給過你什麼呀?我現在就帶你去我的北海王府,只要你願意,你就是我唯一的北海王妃。」
太皇太后隔著珠簾,問了拓跋宏幾句話,無非是身體好些了沒有、身邊需不需要調人伺候。拓跋宏都一一答了,語氣恭謹卻又親近,不知道的人還真會以為這是一對祖慈孫孝的親生祖孫。看太皇太后沒有話要問了,他才起身落座。
「入千人萬人的眼……」太皇太后低聲念著,「好大的志向啊。」語調平平,聽不出是讚賞還是慍怒。馮妙知道這時多說多錯,立刻閉了嘴。
等到裝扮整齊,馮清穿了一身荷葉紋上裳,配淺色金絲襦裙,顏色清麗鮮亮,襯得她英姿爽利,很有鮮卑女孩兒的樣子。馮妙想了又想,還是選了一件素色宮裝,只在頭髮上動了點心思,沒梳成平常的雙丫髻,而是綰了個斜偏在一側的墮馬髻。這種慵懶嫵媚的髮式,配上她尚有些年幼的臉,反倒顯得清新嬌俏。
馮妙一直低頭趕路,頭昏腦漲,耳朵里又嗡嗡直響,等到她發現這些人時,已經離得太近,那名宮女和扭著她的兩個太監,都看見了馮妙。
馮妙聽出她的心思,故意裝作沒聽出來:「你要是中意始平王爺,就去跟博陵長公主說唄,長公主那麼疼愛你,一定會為你做主,嫁他做王妃的。」
拓跋詳剛要跨上馬,碎石小路上又跑來一人,藉著月光看去,那人年紀跟拓跋詳差不多,錦袍上的金絲隱隱泛光,顯然也是皇親貴胄。
「王爺,奴婢不能隨意出宮,得向皇上請旨才行啊。」宮女的聲音很好聽,因為著急,越發顯得哀婉動人。
拓跋詳懷裡抱著個人,動作沒那麼靈活,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立刻眼眶泛青。他把林琅塞進馮妙懷裡:「你照看一下。」轉身挽起袖子,也一拳向拓跋勰打去:「你憑什麼打我?」
拓跋勰看也不看他們,徑直走到拓跋詳面前,看見林琅滿身是血,臉色一下就變了,揮起一拳打在拓跋詳臉上。
姐妹兩人都還沒說話,拓跋宏已經從座位上站起,遙遙地執晚輩之禮說道:「原來是馮家的表姑母,失禮了。」
正這麼想著,碧波池另一側,已經傳來整齊的腳步聲,星星點點的火把越來越近,應該是王宮侍衛聽見聲響趕來了。
那一鞭來得又急又快,直往馮妙臉上掃來,馮妙愣在當場,沒想到這脾氣暴烈的小王爺,說動手就動手。一鞭子下去,她那張臉就要毀了。
看見高太妃臉色陰晴不定,馮妙繼續說:「太妃娘娘,奴婢方才聽說,知學里講學的日子快到了,講學之後還要展示騎射,兩位殿下大約是在私下切磋練習。至於這位姐姐是跟哪位殿下一起來的,奴婢就不清楚了。」說完,悄悄捏了一下林琅的手。
想起昨晚的情形,她繼續裝作不經意地問:「皇上昨夜是什麼病啊?」心裏卻暗暗稱奇,這少年天子,竟然能讓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小姐,看了一眼就丟了三魂七魄,真不知道是個什麼樣的少年兒郎。
拓跋詳原本就跋扈慣了,誰也不放在眼裡,哪能忍受這種折辱。他就勢一蹲,手肘一扯,把拓跋勰也拉倒在地。兩人都不肯先鬆手,一路翻滾扭打,「撲通」一聲,齊齊跌進碧波池。
馮清一直盯著拓跋宏看,被他冷不防叫了一聲表姑母,立刻臉頰緋紅。幸好她常隨博陵長公主入宮,起先的慌亂過去,立刻執臣屬女眷之禮,向他跪拜:「萬萬不敢,奴婢現在在奉儀殿侍奉太皇太后,知學里尚屬宮中禁地,理應論君臣之分。」
馮清和馮妙的父親,是太皇太后的弟弟,論君臣,她們被太皇太后召進宮,以宮女身份伺候,算不得體面;論親戚,卻又平白比皇上大了一輩。
馮妙正在思索怎麼開口,抬頭看見高清歡如水的目光注視過來,似是安慰,似是鼓勵。馮妙心中一動,穩住心神,聲音清清亮亮地說:「回稟太妃娘娘,奴婢姓馮,是奉儀殿的宮女。」
太皇太后抿著嘴微笑:「瑤兒這孩子擰得很,你哪裡說得動她?」語氣里卻沒有什麼怪罪的意思,太皇太后自己沒有生養,對待宮中的皇子和公主卻都很好,對待孫輩尤其和藹。當今皇帝的六妹妹拓跋瑤,封號彭城公主,因為生母早逝,也曾經被太皇太后留在奉儀殿教養過一段日子,後來才單獨撥了流雲閣給她住,比起別的公主,在太皇太後面前更隨意些。
她語氣好似不以為然,可是輕咬著的貝齒和微微泛紅的臉頰,已經泄露了她的心事。她垂著頭,無限嬌羞地笑,說出的話分明口是心非:「那麼消瘦,還不如始平王英武健碩,更像我們和_圖_書鮮卑男兒。」
知學里設在魏王宮東側,原本是一條小巷。據說當年開國太祖皇帝,曾經在這裏招攬賢士,後來建成一座高台遠聞閣,又把宮牆后挪三丈,變成一塊開敞的空地。
第二天一早,馮清頂著兩個黑眼圈,用了小半盒水粉才勉強蓋住。馮妙自己覺得頭痛好些了,可是鼻音卻有點重,連本來的聲音都快聽不出來了。
「誰要嫁什麼始平王?」馮清一句話衝口而出,看見馮妙對著自己笑,才意識到無意間失言了,趕忙找補,「我們的婚姻,哪能自己隨心所欲,還不是要看太皇太后的意思。」
馮妙摟著林琅,看她唇色發白,心中不忍,撕下一片衣袖,幫她裹住流血不止的肩頭。這一鞭子,不管怎麼說,都是她替自己挨的。
在他說話時,馮妙才終於有機會看清了他的五官相貌。不像北海王那麼粗獷,也不像高清歡那樣過分妖異。雙眉斜挑,唇薄如削,挺直的鼻樑從雙眼之間開始,劃出一道陡峭的線條。俊美?英挺?好像任何一個詞彙都不那麼恰當,因為任何一個詞彙,都不足以概括他此刻的樣子。
「姑母,她明明……」馮清眼看到手的機會,要被馮妙輕描淡寫躲過,心急之下,平日的稱呼衝口而出。一句話還沒說完,被太皇太後用眼角餘光一掃,猛然想起進宮時的教誨,宮中先有君臣、後有親疏,她以宮女的身份稱呼太皇太后「姑母」,已經是僭越了,慌忙低下頭,垂手站著。
「奴婢也是偶然路過,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馮妙眼看第一步奏效,接著說下去,「奴婢原本是到這邊找人,可是走岔了路,不知怎麼就拐到碧波池來了。」幾句話半真半假,她想起這一整天的驚嚇委屈,說得越發可憐。
「不過今天,你得了哀家的令去摘花供佛,摘回來的花卻不能讓哀家滿意,那就該罰。」太皇太后不理會馮清,面色如常地說道,「從今天開始,你每日晚上在小佛堂思過一個時辰,思過時抄寫一篇經文,在香爐里燒了。」
手指又在她腕上停了片刻,高清歡才鬆開手:「幸好沒有大礙,他們不該這樣對你。」一向雲淡風輕的俊逸面容上,籠上一層陰狠,卻又很快散去,他蹲下身子,把馮妙負在背上:「我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我再送幾服藥來給你。」
想起價值連城、整個平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支的飛鸞銜珠步搖,馮清果然臉色一黑,氣得雙眼圓瞪。
趕到近前的羽林衛統領,趕緊叫人下去撈,連拖帶拽把兩位小王爺救上岸。
太皇太后不喜奢華,佛堂的布置極其簡單,夜裡更是冷得厲害。這懲罰說重不重、說輕不輕,馮妙猜不透太皇太后的深意,趕緊應了:「謹遵太皇太后教誨。」
馮妙低頭問她:「皇上的葯在哪裡?」見她抬手指指自己胸口,明白葯在她身上,又說:「得想辦法勸兩位王爺作罷,咱們各自回去,你才能把葯送給皇上,恐怕委屈你白挨一下,不能叫人給你做主出頭了。」
馮妙不明就裡,只覺得少年天子舉重若輕的幾句話,既抬舉拉攏了世家子弟,又好像戳到了拓跋詳什麼痛處。這個皇帝,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麼好相處。
別人還沒說話,北海王拓跋詳先大剌剌地開口:「皇兄真是越來越簡樸了,連龍袍都懶得穿了。別人不知道,還以為皇兄不稀罕呢。」
馮妙一愣,她原本只想跟著馮清一起跪拜,矇混過去。可是皇帝的禮行到面前,她就非開口說話不可了。
馮妙聽見他那聲輕嘆,想到高清歡醫術精妙絕倫,以為他發現了自己中毒,緊盯著他問:「怎麼,我是不是……要死了?」
進入遠聞閣時,馮清衣飾華貴,立刻有小太監上前招呼,引著她入座。馮妙衣著樸素些,便沒人理睬,她也不惱,選了個視線上佳的角落站著,偷眼打量在座的賓客。
她跪在蒲團上,心裏七上八下,把早上走過的地方,一一回想。要是丟在路上,宮女太監看見了也不敢私留,過幾天去總管事那裡問問,就知道了。要是丟在攬秀殿,也不怕。可要是丟在密室暗道里……馮妙撫摸著喉嚨,想起那粒藥丸,現在還沒有毒發的跡象,要十天後才去找那個討厭鬼拿解藥,何不找個機會溜回那裡找找看。
等她說完,拓跋宏的目光緩緩轉向了一直沒說話的馮妙,突然長揖為禮:「這一位,想必也該叫一聲表姑母。」
太皇太后的指甲在桌面上輕輕一扣,馮妙心裏一驚,就不敢再說下去了。她那幾句話里,還是留了個小心眼兒,故意先提起跟羅冰玉的爭執,萬一太皇太后疑心方才密室里有人偷窺,她也有個不在場的人證。
「早上儺儀執事官來過,說宮中最近有邪祟,他推演生辰,給奉儀殿的每個人都配了醒神湯。難得他有心,你們也先喝了吧。」太皇太后自己手裡也端著一盞同樣的小碗。
動靜越鬧越大,看樣子非驚動侍衛不可了。馮妙頭痛得越發厲害,別人都有出現在這兒的理由,只有她,說不清楚。
崔姑姑出去沒多久,就聽見外間暖閣傳來一聲少女的歡呼,清脆的嗓音高叫了一聲:「瑤兒謝皇祖母!」緊接著就是牛皮小靴踏著地面噔噔噔跑出去的聲音。
拓跋詳向前走了兩步,伸手去抓馮妙的衣領。
馮清對這個庶出姐姐帶著天生的敵意。博陵長公主寵她,吃穿用度,她要什麼有什麼,比馮妙好了不止一點半點。www.hetubook.com.com父親卻只有一個,只要有馮妙和她那個病弱不堪的母親在,父親就永遠不可能只寵愛她這一個女兒。那種天生就有人分走自己一半的感覺,讓她心裏不快。
兩人同時在太皇太後面前盈盈跪倒,剛施了一禮,崔姑姑就用紅漆木盤托著兩盞描金小碗,送到她們面前。
天光大亮,馮妙才睜開眼,她看一眼已經流乾的滴漏,暗叫不好,昨晚被高清歡送回來后睡得太死,恐怕錯過了侍奉太皇太后禮佛的時間。吸了吸鼻子,忽然覺得今天屋裡的熏香跟平常不大一樣。馮妙天生對氣味敏感,隱約覺得好像有人在熏香里加了帶安眠功效的香料,故意讓她起得遲了。
「林琅!你沒事吧,我……我不是要打你的。」小王爺從馬上跳下來,三兩步奔到林琅跟前,把她攬進懷裡。
馮妙瞭然,原來今早皇上來了奉儀殿,看來那熏香的確是有人換過了,故意讓她見不著皇上的面。只是不知道,這是馮清自己的小聰明,還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雲喬,雲喬……母親念起這兩個字時,神情半是甜蜜、半是心酸。心思飄忽間,最後一行小字就歪了,馮妙驚覺時,已經難以糾正。她把字箋舉起來看看,惋惜得不得了。重寫肯定來不及,她只好鑽進檀木桌下,找出一塊削尖的竹片,把那行字一點點刮掉,再重新端端正正地寫好。
拓跋宏的話音一落,那些世家子弟,看他的目光明顯柔和得多了,人人自得。皇帝說的是滿座名流,可誰不知道,他們的家傳才學,遠在拓跋皇室之上。
馮妙也跟著跪拜下去,雖然沒見過本尊,這些名號她卻爛熟於心。始平王拓跋勰,應該比拓跋詳年歲略大一點。
這一整夜,馮妙都聽見一簾之隔的床榻上,馮清在翻來覆去。馮妙清楚自己跟封后選妃無緣,只要明天別出錯就好,倒沒她那麼緊張,只不過聽著那聲音,也實在睡不著。
眼角細潤地舒展開一條略微上挑的曲線,眼眸一轉,即使角落裡最不起眼的粗使宮人,也覺得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會因為年輕而讓人輕視,在威嚴和親近之間,就那麼恰到好處。
「染了風寒還四處跑,等不到明天早上,恐怕就要燒起來了。」高清歡把手指搭在她腕上,「別亂動,我替你把脈看看。」
馮妙撇嘴,帶著鼻音說:「說句實話就惹出這麼個大麻煩,還是趁早讓我回家的好。」
「嗯,是啊,我畢竟叫她一聲姑姑,她在四下里尋找拓跋詳,我就跟著來了。」其實他不是湊巧碰上,拓跋詳要抽她鞭子時,他就看見了,用石子打得小太監鬆開了手,又匆匆趕去引了高太妃過來。
「林琅,你有多久不來找我了?」那少年儘力做出一副成熟的樣子,說出的話卻仍然孩子氣,「我已經封王了,府邸也建好了,我帶你去看看,要是你喜歡,你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一整天馮清都跟她在一起,她心裏急得火燒火燎一樣,卻只能裝得若無其事。好容易挨到晚上進了小佛堂,馮妙趕緊在悄悄帶進來的衣裳里四下翻找,里裡外外翻了幾遍,終於確定,那支飛鸞銜珠步搖,的的確確是丟了。
小王爺聽了她的話,神情卻越發陰鬱難看:「你是怕我開罪了皇祖母,還是怕皇祖母為難皇兄?」打人的是這位小王爺,說起原因,卻是林琅這個皇帝身邊的貼身宮女。
拓跋宏左手垂膝,右手看似無意地輕搭在腰帶上。北海王拓跋詳緊盯著那條腰帶,臉色忽青忽白,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過了半晌,太皇太后才接著說:「你這幾句話說得不錯,該賞,今後都不用再取鮮花供佛了。」
她只記得那處宮室外面,掛著一幅五色珠簾,其他的一概沒有印象了。可轉來轉去,怎麼都找不到。前面再拐個彎就是碧波池了,那裡已經快接近未成年皇子們住的前殿,馮妙就是再不認路,也知道自己走得不大對。
碧波池邊,兩個身穿灰布衣裳的小太監,正扭住一個宮女模樣的人。他們對面,一個身穿藏青色箭袖騎裝的少年,正騎坐在馬上,雙眼緊盯著那個宮女。那少年歲數不大,一張圓臉上還帶著幾分稚氣。
「你不是經常跟著長公主進宮來玩兒嗎,莫非今天才第一次見到皇上的面?」馮妙點到即止,話說得太深就難免損了這位大小姐的面子,隨意換了個話題。
小佛堂用四根雕花紅木撐起屋頂,四面垂著紗幔。佛堂一角有個銅製小火爐,雕成麒麟的樣子,旁邊還擺著一小盒銀絲炭。
馮妙又是一驚,其他的王爺、公主,都稱太皇太後作「皇祖母」,莊重、不會失了禮數。可是一國天子,卻像尋常人家的孫兒一樣,稱她「祖母」,所行的禮,也遠遠超過了皇帝的儀制。其實,就連尋常人家的孫兒,恐怕也很少會行這樣的大禮。
珠簾一掀,奉儀殿掌事崔姑姑走進來,向太皇太后稟奏:「六公主又來了,要見您,奴婢在外面勸了半晌,公主都不肯走。」
原來這就是高清歡說的「順順噹噹喝葯」的方法,他半夜裡想出這麼個方法,又要連夜準備了人人不同的醒神湯,還要起早送進宮來,想一番說辭讓太皇太后收下。馮妙抿著嘴唇偷笑,仰頭把葯湯喝了。
拓跋勰只顧查看林琅的傷勢,對一旁的聲響不聞不問。羽林侍衛也不敢阻攔北海王。馮妙知道明著躲閃只會惹得他更加暴怒,咬著牙挨了一下,只不過順著www.hetubook.com.com他踢來的方向,向後跌去,無形中避開了部分力道。饒是如此,還是覺得喉頭腥甜。
那腰帶原本是林琅親手綉了一對,在太皇太後生辰時獻上。太皇太后又把其中一條,賜給了拓跋宏。拓跋宏向來只說感念祖母養育之恩,把這腰帶日日不離身地束著。看在北海王眼裡,那細密針腳,全都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林琅可從沒給他做過任何東西。
「逆子!深更半夜發什麼瘋?」高太妃厲聲呵斥,顯然對這兒子很是惱怒,餘光瞥到另外幾人,對這情形也明白了八九分。堂堂一個王爺,竟然鍾情皇帝身邊的侍女,還做出強搶宮女、蓄意傷人的事來,傳出去還不成了天大的笑話。
羽林統領乖覺,也順勢跟著告退,說兩位殿下切磋,不在羽林侍衛的職責範圍內,他們無權干涉。
滴漏里的水流幹了,馮妙揉著酸疼的膝蓋站起身來。這時已經快到三更,奉儀殿里都熄了燈火,想必太皇太后已經歇息了。她往西配殿一瞄,裏面也一片黑暗,看來馮清也睡了。馮妙揉揉鼻子,壓住心口狂跳,循著記憶往白天那處宮室走去。
拓跋宏卻只是微微一笑:「今天來的都是世家名流,講起文章經典,都遠在朕之上。朕就效仿一回白衣寒士,虛心求教,有什麼要緊?」
「北海王殿下,」一個清冷的男聲打斷了他的動作,「原來殿下在這兒,可叫太妃娘娘好找。」
等外間安靜下來,太皇太后才看似無意地說:「皇家太學每逢旬日,在知學里講學,皇帝和幾位平輩的親王都在,你們兩個也去見見世面吧。」
「沒關係,我自有辦法讓你順順噹噹地喝到葯。」高清歡聲音溫潤,腳步又輕又穩。
高清歡啞然失笑:「現在知道怕了?就算是個庸醫來治,也不至於染個風寒就死人。不過,你挨拓跋詳那一下,要好好休養,要是覺得胸口連著肋下悶痛,千萬記得告訴我。」
馬鞭指回林琅面前三寸:「你還有什麼問題?」
沒等看清相貌,大魏天子拓跋宏,已經快步走到琉璃珠簾面前,隔著珠簾、撩起袍擺跪下,先連磕了三個頭,然後朗聲說:「孫兒拜見祖母,恭祝祖母福壽安康、天年永駐。」
話音一落,遠聞閣里的溫度驟降,眾人目光都落在這位言語放肆的北海王身上。
見著馮妙香肩半露、頭髮披散,馮清沒像往常那樣出言譏諷,反倒微微紅了臉,坐回自己的床榻上。抬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頭髮,髮髻並沒解開,桃木梳子卡在固定髮髻的琉璃釵上,扯了幾下,竟然斷了。
馮妙被他眼風一掃,不敢對視,也跟著低下了頭。
幾乎就在同時,門口的青衣太監,高聲通傳:「皇帝陛下駕到!」
拓跋詳可就沒那麼便利,他穿著長筒馬靴,靴筒里都灌了水,只好坐在地上,扯下靴子控水。露出的腳上,踇趾趾甲分成上下兩層。馮妙看見了,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偏巧拓跋詳聽見那句「皇兄還不知道要怎麼心疼呢」,也抬起頭看過來。
高太妃聽了這話,臉色果然緩和下來。馮妙的話,被她理解成了另外一層意思,找人多半是私會相好的情郎,這種事情在宮中向來是大忌。有了這個把柄,就不怕她把今天的事情告訴太皇太后。
兩個小太監早已經嚇破了膽,拉又不敢真拉,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兩位王爺,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她絞著衣襟,難得露出點羞赧:「再說,今天也是聽說,皇上昨天夜裡突然病了,比平日跪拜問安晚了一個時辰,太皇太后才請皇上和始平王爺進來小坐,不然也見不著,這都是緣分。」
北海王拓跋詳覺得丟了面子,一時又找不到話說,眼睛胡亂一轉,剛好看見馮妙和她身前的馮清,笑道:「這兩位看著眼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他明明認出馮妙,卻故意不說,等著她們自報家門。
白天換了乾衣裳后,馮妙就覺得嗓子發乾,太陽穴上一跳一跳地疼,恐怕是受了風寒。這時候風寒剛起頭,本應該喝些薑湯,好好睡一覺,可是今天才剛受了點罰,馬上就病給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這也未免太湊巧了。更何況,她心裏還惦記著另外一件事。
話音剛落,林琅和那小王爺,同時瞪眼看她,顯然都會錯了她的意思。林琅分明認為她不想多事,在找借口推託。小王爺卻從她話里聽出了幾分挑釁的意思。
她從整塊青石雕鑿的佛龕下面,拿出一捆箋紙。那是專門用來抄錄佛經的,比普通紙張更硬挺,帶著淺金色的祥雲暗紋。
馮妙收回目光低垂著頭站好,在太皇太後面前,果然不能太循規蹈矩,那樣會被認為是心機深沉、另有所圖。
聽了這話,高太妃果然神色一黯,她只見過馮清,這個小丫頭,自稱姓馮,又在奉儀殿伺候,說不定也是出身大魏第一世家馮氏。身後有太皇太后,她就不好隨意處置這個小丫頭了。
大魏皇室,對鬼神邪祟之說特別敬畏,凡事都寧可信其有。馮妙端過其中一盞,看見碗口處貼著一張祈福用的小箋,寫著自己的名字。醒神湯里加了白芷、防風、桔梗、紫蘇葉、薄荷腦,不是什麼名貴藥材,倒是對治療風寒很對症。
林琅滿面凄惶地看著馮妙,一雙眼眸里全是哀求,像在求她幫忙去搬救兵來。碧波池水的粼粼波光,映照著她那雙小鹿一樣的眼睛,連馮妙看了,都覺得有些心神蕩漾,難怪一個王爺肯為她做出這種強擄宮女的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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