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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風流

作者:周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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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一江心事風中丟

第三十八章 一江心事風中丟

大包子一怔,道:「陛下說的可是宋公子、納蘭公子他們四人?」
她已然聽不見任何聲音,神智在飛,而她的人則死於無缺眼中。
蘇信答:「月照宮啊!」
一身男兒裝扮的令狐團圓輕盈地踏上了西行的客船,接住了潘微之遞來的手,然後兩人往岸上看去。盛京是整個大杲最熱鬧的港口,此時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在人群里,身著便服的兩位老人毫不起眼,若非令狐約死死扯著潘岳的衣服后擺,潘岳早已老淚縱橫奔上前去。
最後無缺道:「以前我說音武已絕,現在想來也沒說錯。團圓若真會音武,便不會僅僅是曇花一現,她必然是以非常手段,短時間內擬出了音武的效果。」
船已經開了,令狐約的話語仍徘徊在她的耳側。
「這是何故?」
她忽然轉回頭,誠懇地道:「我會一直惦念他們的。」
暫別了潘微之,令狐團圓往出宮的方向走,走到半途,便撞見了早已等候多時的萬福。
令狐團圓心頭頗為沉重,她是走得輕巧,可走後的麻煩事,就都要由兩老擔待了。她臨別之前正式拜訪了令狐郡公府,沒想到令狐約一聽說她離去的打算,就為她安排好了去處。
萬福苦笑了一下,與她告別。
萬福揣測他的話意,是不打算追究了,只是此刻他怨氣難消。
接下去無缺的第二句話更驚人,他極輕地對西日雍道:「其實陛下想要的音武,我在宮裡琢磨了一年,總算弄明白了。」事關重大,西日雍不得不挨近了他,無缺附耳道,「首先第一條,武者的修為不能達到武聖,若是已打通周身所有脈絡,便永生沒有機會領會音武。」言下之意很明白,西日雍即便通曉音武的奧秘,也無法習會。
令狐團圓跑進了月照宮,華美的宮制明燈璀燦,沁人的御香縹緲,秀麗的未央山下,亂花漸欲迷人眼。然而她的步伐卻同他的笛聲一起戛然而止——在無缺身前翩然起舞的雅扭傷了腳踝。令狐團圓看著無缺走上前去,彎腰查看了一番,而後橫抱起了雅,從她眼前消失。那紅衣身影消失得既緩慢又迅速,緩慢的是留在她視線里的一片紅,迅速的是璀燦的光亮一閃而過。
無缺垂首,平淡地道:「既然在一起了,就要幸福,你這個樣子,誰都對不住。」
侍女走後,楚長卿道:「你去準備入宮吧,我走了。」
西日雍擺擺手,示意他退下。
他還是不語,百光卻更柔和。她不得不舉起兩個小拳頭,在他胸前輕捶一下,他這才開口,緩緩地道:「他們也會一直惦念你的,要知道,忘記你,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他不答,只是愛憐地撫了把她的頭。回不去盛京,更回不到從前。
蘇信彷彿知曉她的事兒,在前頭一邊走一邊道:「梁王如今已往昌華別院赴宴去了,你要再慢點,就別想去了。」
「他到底想怎樣?」
「我找你做什麼呢?問你我生母的事,還是你向我要音武?」
楚長卿安靜地等待著,這是他的女兒,繼承了他的武學天賦,繼承了花千媚的聰慧和美貌;這也是令狐約那傢伙的女兒,既會裝傻充愣,又足夠圓滑和忍耐;這還是梨迦穆的弟子,潛移默化之中,傳承了穆的那份寧死不屈的倔犟固執。她會給出什麼樣的答案,他不知曉,只能揣測。
「你的武功是何時恢復的?」萬福隨口問了句,令狐團圓便將北源寺懷夢和尚的事兒說了,萬福一聽到懷夢的名字,神色便凝重起來。他仔細聽完她說的話后,考慮再三,終究對她沉重地道,「你已涉足西日皇族的泥沼太深,可這又怪不得你,你無心,怎麼防得住別人的用心?」
大包子悄無聲息地彎腰收拾紙屑,不想西日雍突然開口問道:「你聽過四公子的傳聞嗎?」
此時華燈初上,宮廷里一片輝煌閃耀,卻也有陰暗的角落和宮燈照不著的地方。令狐團圓跟隨宦官穿過幾處較暗的廊殿時,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雙手來,一下子把宦官驚倒在地。令狐團圓早知那人躲著作怪,也不驚奇,蘇信若正常出現與她打招呼,倒是蘇信不正常了。
楚長卿沉默了片刻,長嘆道:「你這孩子,總是防著我,罷了、罷了,我就與你說些你娘親的事。你娘親名叫花千媚,人也是極聰明的,她本是我的紅顏知己,只是出了點意外,這才有了你。她懷上你后,當即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找了多年,才找到她最後的落腳點。花葉同生,真是宿命的糾纏,鳳瑤死的那一日,她也離世了……」
大包子思索片刻后答:「小的一直身處深宮,幾位公子真正見過的也只是後面兩位。無缺公子人很好,可不易親近,潘公子人也好,以前御膳房的人病了,都愛找潘公子看,他沒什麼架子。」
換了身淺黃衣裳的無缺,面帶笑容欣然上前,無數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羡慕、嫉恨、崇敬、鄙夷皆化為無聲的感慨。若說梁王俊美、九皇子清秀,雍帝這個私生子的外貌卻是完美。縱然是極鄙夷他的沛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的外表無可挑剔,若硬要找瑕疵,那就是太完美了,而太完美本身就是缺點。
蘇信笑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令狐團圓與蘇信分開,坐到了兩個男子的身後側席。她經過他們的時候,兩人分別瞅了她一眼,而後又迅速收回目光。西日玄浩顯見恢復了平素神情,而潘微www.hetubook•com.com之卻有些憔粹,她看著他們心中不禁五味雜陳,不得不移開了目光。髙台上端坐的西日雍,明顯沒有注意到她與蘇信的到來,彷彿正在苦苦思索著他自己的心事。至於殿堂正中那些宮女的舞蹈,以及四周樂師們吹彈奏撥的曲調,幾乎沒幾人在欣賞,若說在座看得最入神的則非沛王莫屬。當看到沛王身旁的西日玄苠時,後者恰與她對視了一眼,九皇子羞澀的目光叫她突然想起了潘靜初,餅臉啊餅臉,她倒寧願是餅臉……
「來吧,跟我走!」蘇信一路上談笑風生,說的都是那蘇、尕蘇地界上的趣聞異事,倒聽得令狐團圓不禁入神,所以她很遲才發現方向不對。西日雍設宴,應是在昌華宮正殿,宴會規模小些,便是在昌華別院,可蘇信卻帶她往深宮內院走。
令狐團圓微微垂首,確實,她只變了容貌、改了身形,手卻還是那一雙手。
船漸行漸遠,岸邊一家酒樓的二樓窗子悄然打開,西日玄浩冷峻的臉上流露出一抹落寞。她到底跟潘微之跑了,或許那才是她最好的選擇。西日玄浩覺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著去了。
西日雍思索片刻,面上雖帶笑,語氣已冰冷,「朕就當沒聽過今晚你說的話。」
「何止相識,她們兩人是同一時間結伴出現在盛京的。」楚長卿再次嘆惋,「只是千媚極少拋頭露面,她總是藏在鳳瑤身後,若當年西日雍最先見到的女子是千媚,或許一切都會不同。鳳瑤不是個美人,千媚卻是,不過千媚那人太會藏,她似乎一直在躲著什麼,以前躲著西日雍,後來躲著我,再後來什麼人都躲了。當我得知她的身世時,已是十幾年之後,她早已不在人世。後來我才明白她躲的是什麼,她躲的是花家和葉家世代糾纏的宿命,可她到底沒能躲過,她與鳳瑤幾乎同時懷上了孩子,又在同一日分娩,再是同一日去世。」
「沒。」四月老實地道,「其實我只是不想打攪你們……」
「喂,喂,渾球……」
果然,西日雍兩問之後,便提議道:「要不,朕將她許配於你?」
「是陛下的意思嗎?」
無缺心知這已是西曰雍給了台階,也笑了一笑。
令狐團圓掛在窗口坐了幾日,其實只是不想被潘微之看到,她沉靜到可怕的神色。裝,繼續裝,使勁地裝,不得不裝,裝了再說。她在這條船上,無論她承認還是否認,她心裏都有別的船。
「自從先帝駕崩,玢王爺就潛逃出宮,隱匿民間幾十載,他不會武,卻比一百個穆加起來更令陛下頭疼。他不會謀反,卻擅文通史,民間流傳的《庸帝之說》一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筆。」萬福最後總結道,「他對你必然有所企圖,這才會把那件衣裳留給你。」
兩人漸走漸遠,直至太醫院,令狐團圓才與他告別,沒有兒女情長的話,卻盡在不言中。
當他收回落寞的神色,眼角餘光卻瞥見相鄰的一家客棧,窗口前佇立著的無缺。他立刻又暗恨起令狐約來,那老狐狸一邊知會了他,一邊也知會了無缺,倒一個不漏。但他仔細端詳無缺,心頭卻又痛快了些,無缺一身極少見的白衣如雪,雙眸則如那日看死渾球一般黑不見底。他再望那船,已成為一個黑點,他的心底又浮起酸澀,他與無缺都只能默送渾球遠走,那醫師到底有什麼好?
待令狐團圓穿戴得當,在兩位侍女的攙扶下步出府邸,早有宮廷派出的車輦在門前相迎。想到當日西日雍選秀也是這樣的場景,只是小包子公公不在了,她不禁內心更加陰鬱。街上人聲喧嘩與她無關,到了皇宮后,金碧輝煌亦與她無關,那個賜住閬夕宮、無數宮人圍繞的明遠郡主,彷彿從來都不曾存在過。待她下了車,踏上宮廷玉石所砌的台階時,她看到了閬風湖水,也彷彿看到了她的昨日、她的少女時代正如那湖水,—去不復返。
令狐團圓搖著頭。
「古夫人!」宦官喊道。與納蘭貴妃相似的古夫人在宮中早已傳開了名聲,他很容易就認出了她。
西日雍動容,他冷落雅公主只是假象,實際上雅被帶入宮廷后,每日都由他派去的女官暗中調|教。雅不得不屈從,只因她的兄弟們還在西日雍手裡,可她又不甘,所以在月照宮時她故意扭傷了腳,就是不想為西日雍獻舞。如今被無缺一語道破,西日雍就失去了用雅這枚棋子的意義。
潘微之忽然放開了她,轉過臉去,她聽見他竭力平靜地對她道:「我想我明白了。」她想問他明白了什麼,卻問不出口,只聽他又道,「近日陛下可能會留我在宮裡,晚上不必等我了。」
西日雍當即明白了,音武的心法和氣力的運行方式,是尋常武者難以想象的。須知修習氣力,若法門不對,輕者全身癱瘓,重者性命堪憂,尋常武者如何敢打破固有的修行方式?
「走吧!」令狐約大聲道。
蘇信極認真地為她易容、上妝,最後取來銅鏡讓她自己瞧。藉著明亮的宮燈,令狐團圓在鏡中麻木地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而這張臉更像病弱的納蘭貴妃。
沒有人出聲,先是視線悄然變化著,無缺的眼眸猶如一個無底深淵,埋葬著她的神智、抽剝出她的靈魂。西日玄浩的眼眸精光閃過,又落回她的身上,而後箭步上前,一把掀起玄衣罩住了她,可她那一身的傷痕早已落入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缺眼中。
無缺回答西日雍賜婚的第一句便是問:「陛下還沒將她調|教好?」
然而,潘微之的微笑很快轉為欣喜,一道人影緊接著令狐團圓的話音悄然出現,四月幽幽地道:「我都跟上船好幾日了,你總算想到了我。」
她成了偶人。
令狐團圓毫無反應。
無缺上了高台,向西日雍微一行禮,就被萬福安排到了副席,緊挨著西日雍而坐。「聽說你來遲,是因為那個雅公主。」西日雍輕聲問。
「微之!」她又喚了聲,他這才反應過來,急忙轉身,終於在牆角尋到了她。
「古大人傳口信來,說是今晚陛下設宴,要夫人晚上進宮。」
跟在她身後的蘇信拍了拍她的肩,道:「易容物都在前面備著,你也要趕時間吶!」
令狐團圓心頭一驚,卻是默不做聲,且聽他說話。
原來他竟是為此在這裏候她,令狐團圓摸了摸臉,果然有易容物脫落,距離上回潘微之為她易容,差不多已過了七日。
「其實朕早有察覺,古醫師很不尋常,只是想不到昔日那個不起眼的潘行醫,如今竟如此了得。」西日雍嘆了一聲,「欺君之罪,殃及全族,可是這刀朕如何下得去手?不治罪,朕心裏又極不舒服,小團圓這個禍害精,當日沒能除掉,現在卻不能動了。楚長卿向來桀驁不羈,此次他為了小團圓向朕服了軟,朕又不得不給他幾分薄面。」
「殿下……」潘微之沉吟道,「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潘微之沉吟著,將以前潘亦心被西日雍哄騙喂下絕育之葯的事說了,「這些日子我閱遍宮內醫書,終於有所收穫,再給我幾日便能配製出方子,補全她身體所受的虧損。」
殿內樂聲又響了起來,宮女們也陸續回到殿中繼續起舞。眾人都安然若素,只有萬福心頭無法平靜,逐句回憶著兩人的對話,句句驚心。
西日玄浩震驚至極,他看到她的眼眸在變,變成一種空虛而荒涼的灰白色,她的人也一樣。她的手緊緊地攥著他的玄衣,蒼白的手、墨黑的衣,蒼白與漆黑,不都是接近死亡的顏色嗎?死亡不正是空虛和孤獨的終點嗎?從她那雙空虛而荒蕪的眼裡,他彷彿真的看見了死亡。他無法鎮定,可是除了緊緊摟住她,他什麼都做不了,他終於悔悟,他早已為她痴狂,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
令狐團圓沒說話,潘微之也不說話,只是站在她的身後,與她一同望著窗外。
西日玄浩冷笑—聲,無缺專美罷了,搶什麼搶?
令狐團圓突然自嘲似的笑了一笑,她今兒確實有些傻了。
「我們走吧!」潘微之也站起身,回頭對她倦倦地道。
令狐團圓一點兒都不想聽,更不想說。
蘇信收拾完后,便領著她往回走,這一路上他只說了一句話,「其實是無缺心細,那些易容物品都是他準備的,也是他請我半路截你。」
「我們走了!」潘微之向他們揮臂作別。換回原來面目,能—眼認出他的人也不多,昔日的溫潤如玉猶在,染霜兩鬢卻令他判若兩人。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西秦,我們來了!」令狐團圓面向西方喊了一聲,引來鄰間船艙客人的不滿,潘微之只得歉意地說了一聲。回看那人,已一臉無所謂,雙腳掛到了窗口,活脫一個頑劣的男孩子,他不禁笑了。
「無缺公子派人來傳話,說是雅公主的腳受傷了,不能為陛下跳舞,叫我等自行安排。我這會兒正急著找人,可巧,古夫人你到了,這就有勞夫人了。」
令狐團圓道:「既然此事已了,那往後你就和我們一起過活,要不我們仨在西秦再開個貴豬鋪子?」
「蘇大人,你嚇死我了。」宦官爬起來,手提的燈籠卻已滅了。
「正是。」
楚長卿並沒有生氣,只是語氣淡漠了幾分,「團圓,我知道你護著無缺,什麼事都為他著想,可你自己的私事,你該如何處置?你再這般下去,只怕到最後,一個人都沒有,就只剩下你自己孤苦終老。」
大包子走後,西日雍傳喚了萬福。萬福正琢磨著該怎麼說他也是事後才發現的,卻聞西日雍輕聲嘆道:「萬福吶,有件事長卿他賭對了,那小團圓果然是他的女兒。」
潘微之長嘆了一聲。
又有人響應沛王的話語,西日雍依然無話。總算西日玄釗還有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瞧出西日雍並不喜歡他的禮物,尷尬地命人收了版畫,然後退坐回席。
恢復了古夫人的容貌后,潘微之到底還是問了,「你去哪兒了?」
西日玄浩罵完,就只見她神情恍惚地往外走。令狐團圓彷彿不知她此刻裸身光腳,只是奔著屋外的光亮而去,屋外似有一抹幽光吸引著她、迷惑著她。光是昏黃的又是赤紅的,光是微弱的又是剌目的,她被那光勾引著,彷彿失去了魂般,好似過去的歲月都白活了,而這微不足道的光亮,卻能填補她失去的所有歡樂與哀愁。
「等等……」令狐團圓喊住了他,卻輪到他沉默了,令狐團圓猶豫了一段時間才開口,「你與西日雍到底為了何事弄到如今這種地步?」
萬福點點頭,他的心情十分複雜,上回西日雍要他出手殺了她,他若真下了手,西日玄浩是絕不會饒過他的。他陪西日玄浩一路回盛京,更與他二人有過一段交集,若看不透兩人之間的情意,他這歲數就白活了。
令狐團圓往花叢某處一瞟,https://www•hetubook.com•com只見花影綽綽,卻不見斗笠人影。
西日玄浩直覺不好,囚室的門轟然被劈開,一身紅衣的無缺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她頓時僵直了身子。此情此景,情難堪、景凄慘,令狐團圓只覺得自己無處遁形,心碎為齏粉。前有他、後有他,她夾在兩人之間,前後都是無聲的穿刺,以目光、以呼吸、以她與他們曾經親密無間的關係。
宴會在西日雍率先離去后,逐漸收尾。西日玄浩是第二個走的人,西日雍前腳一走,他後腳就離開了。令狐團圓目送著他孤傲的背影,猶如目送孤帆遠去,想要踏上的船多了,就沒有一條能載她到達彼岸。
「夫人,你在嗎?」院子外傳來了侍女的呼喚聲,打斷了他們。
潘微之便沉默了。
「何亊?」
數日後,盛京城南,灞河岸口。
令狐團圓點頭,也聽懂了他的言下之意。他趕著醫治潘亦心,完成他對她的承諾,為的就是要儘快與自己遠離這是非之地。原先他還想著守在潘岳身邊以盡孝道,但發生了西日玄浩從衛國公府擄走自己的事後,他改了主意。
只見宮人又散開后,西日玄釗手下的四個健壯侍衛抬來了一物,由萬福親手揭去遮蓋的幕布,卻是一幅大型銅製版畫,所繪畫面乃西日雍率千軍萬馬攻克平山城。殿中大多數人都擊掌叫好,西日雍但笑不語。
她只能沉默。
見令狐團圓還在思索,楚長卿悄然而去,他來時帶著一陣微風,走時卻風靜音消。
「政見不合。」這四個字的意思就是他也不想說。
令狐團圓早就移開了目光,轉投于西日玄浩和潘微之的後腦勺。西日玄浩的長發在腦後盤髻,以雕飾龍紋的金環相扣,梳理得極其細緻。潘微之的長發只是簡單地盤了個鬏,橫插了一枚玉制竹形的發簪,想來是他百忙之中自己梳的。
萬福陰鬱地道:「小團圓,公公我已等你多時。」
「你來了?」令狐團圓望著花,問道。
大包子連忙下跪道:「小的只是隨口一說,絕沒有貶低無缺公子的意思。」
「楚長卿啊楚長卿……」西日雍長吁短嘆了—陣。
令狐團圓只覺天旋地轉,癱倒在西日玄浩里。令狐無缺沒有質問,更沒有斥責,卻句句擊中她的心房,遠比西日玄浩的折磨更沉重劇烈。難道這就是世所不容?難道這就因為世所不容?
昌華宮裡,西日雍看完古醫師寫給他的辭別信,慢慢地開始撕信紙,紙屑很快飄落。
過了許久,無缺才緩緩開口,「微之與我說,你不見了,我想你沒來找我,必是與他在一起……你果然與他在一起。」
歌舞繼續,接下來的宴會進行得索然無味。無缺自顧自地吃著御酒,西日玄浩偶爾與潘微之說上半句,令狐團圓研究完兩人的後腦勺后,又開始悄然打量眾人。她雖然胡亂地思索著,腦海里卻始終不能淡忘無缺的身影。恍惚中,她心生一個極其古怪的念頭,就是看到這些男人、這樣的宮廷,身處其中的無缺才能那麼從容冷靜,那是一種早就習以為常、深入骨髄的淡泊鎮定。換言之,他能在宮廷里生活得如魚得水,絕不是當日毛手毛腳只會裝糊塗的她可比。
「你想知道的我說了……」言下之意是他所想知道的該她說了。
「夫人,請隨我來。」一位陌生宦官帶著她穿過宮殿,小心謹慎的模樣與機靈的小包子完全沒有可比性。
然而西日玄浩面不改色,只是輕輕地吻了下她的臉頰,後來她就走了。
令狐團圓想要抽出手來很容易,但她不能那樣做。
他這一走,整個院子便寂靜了下來,令狐團圓終於有些崇敬她的生父了。若非面上的刀疤嚴重損毀了他的容貌,以他原本的面目出現在此間,或許連花都要羞澀地萎謝了。敢情男人生得好看,也是麻煩事兒一粧。
「你騙住了陛下,卻騙不住公公我。當年我授你與梁王殿下三招,你們的手形公公我至今還記憶猶新。」萬福也是在宴會結束前才識破了她。
那聲音輕輕柔柔地拉扯著她,那聲音如涓涓溪流緩緩流淌過她的心田,那聲音又隱忍壓抑,那聲音充滿了輪迴的力量。於是,她感到了血液在體內流動,那方向同靈魂流走的方向—致,她浮了起來。她的世界不再暗無天日,男人的氣息宛如溫煦的春光,她安靜地蘇醒,沉靜地釋放出冬去春來后,花朵該有的嬌美,平靜地呼吸著。
「嘿嘿……」蘇信目送她奔了過去。
「沒人盯著吧?」
「覺著無趣了?」又一日,見她不趴窗口了,潘微之問道。
「小團圓吶……」萬福嘆道,「你僥倖逃生,就該遠離陛下,倘若被陛下發現,又不知會生出什麼禍端。雖然你扮得與納蘭貴妃相似,陛下一時很難懷疑到你,但也正因為這副面容,陛下是不會忘記你的存在的,那樣下去遲早有一日會被他看穿。」
「我們回不去了是嗎?」
「唉……」楚長卿感嘆道,「我年輕時也曾風流成性、見異思遷,喜歡了一個又一個女子,也娶了一房又一房,直到西門玎死纏著我不放,我才感悟到,我不能再害旁的女子了,所以我不想娶鳳瑤,而與你娘親保持著朋友關係。可我沒有料到,我還是喜歡上了鳳瑤,更沒有料到西日雍對她也是志在必得。後來的事你也知曉了,葉氏最後一人怎麼會喜歡西日家的男人?團圓,你又與我不同,這世間男兒風流不會和圖書被人說三道四,女子卻必須從一而終。你可要想清楚了!」
潘微之沉默了片刻,本不想再追問,卻見她藏手腕于袖中,當即捉了她的手,這一看不由得橫眉怒目,「他竟如此待你!」
四月正色道:「秦王死了。」令狐團圓上下打量著他,他連忙道,「不是我殺的。我雖與他有仇,但與他有仇的人太多了,殺他的是陳守義的夫人。原來秦王事敗后,他將責任歸咎於陳守義沒能阻擋下潘岳,可陳守義已經死了,他便遷怒於陳守義的女兒,他又殺了一個自己的側妃……多行不義必自斃!」四月咬牙切齒地道,「我冒充牢卒,只是想看看他到底有沒有瘋,結果卻看到那婦人毒殺了他,那婦人殺了他后也自盡了。」
彷彿聽到了他的心聲,無缺忽然轉過頭來,與他對望了一眼。西日玄浩只覺心頭一動,隨即又化為巨大的怒海驚濤,洶湧翻滾在他的胸腔里。該死的無缺,竟然以憐憫的目光看他,而且看了他—眼后,又立刻轉身走了。西日玄浩衝到樓下,不見那白衣身影,唯有人群川流不息,他回頭再找渾球的船,船早已消失在河道中。
「微之……」他似乎出現了幻聽,聽到她輕聲喚他的名字,不禁神色更加愁苦。
「公公有何指教?」令狐團圓認出了他是大包子——小包子的哥哥。
「嗯。」西日雍疲倦地道,「你倒是說說後面兩個。」
令狐團圓跳了起來,「你既然來了,鬼鬼祟祟地不出來做什麼?」
「這是兒臣祝賀父皇凱旋所制。想我堂堂大杲兒郎,勇克瑞安,那場面何其壯觀?而父皇的颯爽英姿更該留作永久的紀念!」
西日雍點頭道:「朕昨日才收到長卿的信,今兒又接到了潘微之的信。長卿懇請朕放過他的女兒,潘微之則請罪帶著小團圓去西秦了,說什麼蠻申江水禍連年不斷,他去西秦可救治更多人。」
無缺又應聲。
萬福心裏七上八下的,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接他的話。
看那院子里的花嬌葉嫩、日光明媚,令狐團圓面無表情。忽然一陣微風拂過花叢,吹得花瓣葉片輕輕搖曳,更添花韻三分。
令狐團圓同樣屏息凝望,上回在城頭看得不甚清楚,在月照宮的兩次,一次是不敢定睛,一次是看得不舒坦,此刻於宮燈下細看無缺,卻發現一年的時光流走,無缺長開了些。如果說當年他是一位少年,那現在他已介於少年與成熟男子之間的模糊地帶,更叫人看不透了!
「去找你無憂大哥,他在西秦為官多年,老道可靠。你與微之過去,從此便可安枕無憂!」
大包子走後,令狐團圓與蘇信步入昌華別院的正殿,在一片歌舞昇平和曲樂悠揚中,她尋到了多日不見的潘微之,他竟然與西日玄浩同席。
令狐團圓打斷道:「她們兩個原是認識的?」
兩人行至昌華別院前,恰遇一名宦官匆忙而行,也正是他叫醒了令狐團圓。
「你一直不聯絡我,我只好親自過來看你了,小團圓。」楚長卿的聲音依然低沉悅耳,卻難掩責怪之音。
她孤獨地回憶起那一日,無缺離去后她喪失了神智,西日玄浩卻似變了一個人,極盡溫柔地一遍遍在她耳畔呼喚著,「渾球,醒來!渾球,天亮了!渾球,吃飯了!渾球,回家了!渾球……」
令狐團圓猶如咽喉被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西日玄浩被他一堵,聲調更冷,「當然是滾了!滾得越遠越好,遠遠離開這兒,跑到誰都尋不著的地兒。」
那段歷史令狐團圓也有所聞,西日雍當上大杲帝皇,看似一帆風順,從太子順理成章地即位,其實一路風波暗涌,只因他並非先帝最寵愛的皇子,先帝最寵的那個皇子正是西日迦玢。可惜的是,西日迦玢的生母出身卑微,其本人雖絕頂聰明,卻打小就與武學無緣。儘管如此,西日迦玢還是憑藉無與倫比的智慧和超乎尋常的膽識,長年深受先帝恩寵,完整的《天一訣》就是他從先帝手中索要來的。
「多謝公公掛懷。」此刻她只能示弱。
令狐團圓抿了下唇,垂首道:「我被那人捉了去。」
令狐團圓被西日玄浩洗去了易容之物,回衛國公府只能偷偷摸摸的。她向他招手,他跑了過去,一把抱起她,直往寢室跑去。半路上他們遇見一個侍女,而令狐團圓早把頭埋進了他的懷裡。
殿內一片寂靜,無缺笑了一笑。
萬福在心裏也嘆,楚長卿忠於的並非西日雍,而是大杲,永遠只是大杲。遙想當年,楚長卿這個先帝欽點的將軍,手持傳位給西日迦玢的遺詔,卻堅決擁護太子西日雍登基,為的正是大杲的千秋基業,而非與西日雍的私交。至於陛下,他真的老了。
令狐團圓隨即起身跟上,兩人婉拒了宮人的相送,緩緩地踏上了夜色中的宮廷林道。
潘微之微笑,也是,以往都是四月與她鬥嘴。
然後潘微之向她簡單介紹了下西秦的風土人情。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前西秦國的國都京都,現更名為秦都。
令狐團圓停下了腳步。
「不勞你費心!」西日玄浩冷冷地道。
她睜開眼睛,凝望他許久后道:「下次見面,我會殺了你!」
令狐團圓沉穩地道:「近日我定當與微之遠離盛京,還望公公多多照拂梁王殿下和無缺。」
聽他這話是有意包藏她的身份,令狐團圓感激地道:「多謝公公良言相勸,過幾日我便離開。」
「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的。」
「難和*圖*書道懷夢和尚也是……」
西日雍眯起了眼,笑望著他問:「你近來與她走得很近嗎?」
「渾球!」他最後一聲呼喚后,花顫了一下,瞬間怒放。
萬福一驚,「這是真的?」
潘微之與四月面面相覷。過了片刻,潘微之道:「可是團圓,西秦的飲食與盛京有別,與杲北苦寒之地更是有著天壤之別……」
「納蘭貴妃之所以長年卧病,就是因為吃了那葯,或許陛下是出於一番好意,不想讓她承受生育的痛苦,但她原本就身子弱,那葯一吃,從此便成了個廢人。亦心雖然身體強健,但終究是個弱女子,吃下那葯后能安然無恙的,也只有查婕妤那樣的武將之女。」潘微之的一番話,使令狐團圓徹底明白了西日雍對納蘭貴妃之情,那不是憐憫,也不是自責,而是不願坦誠面對自己的過失。人往往都有毛病,失敗、錯誤是別人的,自己總是正確的,特別是帝皇,怎麼會承認自己的錯呢?
無缺嘆道:「陛下,這就得說第二條了。同樣的一部《天一訣》,為何會分成《彌天訣》和《補天訣》,又為何會有人練成音武,那是從中感悟到的心法截然不同,氣力的運轉則天差地別。音武的首創者貞武當年還是個幼童,她以孩童的眼晴解讀的心法,與成人、與修為有成者自然完全不同。」
灞河往西,船逆流而行。令狐團圓趴在窗口,望著東流水,心情漸漸平靜。她不到二十年的人生正如這河水,看似隨波逐流,卻總要逆水行舟。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女劍士是她過往的追求,儘管梨迦穆一再強調,她身為女子不能太感情用事,可梨迦穆死前又轉了口風。女劍士,終究也是個女子,恐怕在梨迦穆的心底,早已認定她這一生都擺脫不了兒女情長的糾纏。
令狐團圓知他有古怪,這古怪當她聽到笛聲就全明白了。那悠揚的笛聲高唱入雲,一音一聲一字一句,沁人心脾又蕩氣迴腸——無缺的笛曲!
「我們這是上哪兒?」
春夏交替的衛國公府,院子里百花齊放,奼紫嫣紅甚是悅目,可惜潘微之無心欣賞,只是站在花叢里發憷。令狐團圓離奇失蹤后,他壓下了下人們的議論,聲稱夫人外出訪友,可他的心裏卻極不好受。擔憂她的安危,更擔憂她長久不歸。他與她共處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可真正在一起的時日卻才開始,他就好比才嘗了—口蜜糖,就要回到過去那漫長無盡的等待中去。
而這個時候,無缺姍姍來遲,他一入殿堂,西日雍就回了神,連連向他招手,示意他上前。因雍帝的舉動,殿內樂聲輕到若有似無,起舞的宮女也四下散開。
他二人看似談笑風生,有人卻坐不住了。一如無缺突然提及的音武,沛王西日玄釗突然起身離座,以洪亮嗓門道:「啟稟父皇,兒臣特為父皇備上了薄禮一份,還望父皇笑納!」
「好像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她忽然一拍腿,道,「少了個人,四月沒跟來。」
「還不是擔心有人盯著你們?」
「有心擔憂旁人,倒不如想想自己的處境。」前面的西日玄浩忽然冷冷地對潘微之道。
「不用擔心無缺,你已經為他做得太多了。也不必為我們擔心,陛下固然心狠手辣,卻已到了暮年,我們這樣的人死一個,他少一個,就算為了大杲的來日著想,也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
令狐團圓依然面無表情,他說得不錯,此刻她已孤獨。
「你不問我這些日子都在宮裡忙什麼嗎?」過了—會兒,他問。
「好了、好了,你也不必送她去了,我帶她過去。」蘇信支走了宦官,似笑非笑地盯著令狐團圓的臉,「我說古夫人,你再不整整容,就要變回郡主了。」
「就是說,潘微之比無缺更好點了?」
令狐團圓頓時紅了紅臉,轉話題問:「你前些日子都做什麼去了?」
令狐團圓狐疑著跟上他的步伐,「不就給我易容改扮下嗎,怎麼還要跑那麼遠?」
萬福又點點頭,「當日你與梁王等人前往北源寺后,那和尚神秘圓寂,陛下便秘密派人查訪,果不其然,根本沒有發現他的屍身。由於沒有查到他的原籍,暗訪的侍衛就畫了幅畫像,那畫像呈到皇庭,陛下一眼就認了出來。所謂的懷夢和尚,竟是潛逃幾十年的陛下的皇弟——西日迦玢。」
衛國公府的院子里依舊百花盛開,卻換成了令狐團圓佇立其間。潘微之那日說留宮,不想卻是再沒有回府,她差人去問,只得到一句模糊的回答——古醫師太忙了。她也尋不著四月,自從秦王被捉回來后,四月就消失了。令狐團圓成了孤獨的人,令狐郡公府無法回去,衛國公府沒一個可說話的人,至於宮廷,她更是不能去,無顏再見無缺,更怕遭遇西日玄浩。
無缺好像什麼都沒說,又似乎說了什麼。當令狐團圓再望向他時,他已與西日雍交頭接耳起來,好像相談甚歡。倘若有人聽到他們的對話,必然會驚出魂靈,而在場確實有一人能聽得一清二楚,這個人便是萬福。
令狐團圓坦然地道:「你想知道的我卻不能說。」
大包子只能愁眉苦臉地去另尋他人,古夫人原是陛下請來的客人,陛下並沒有發話一定要古夫人下場跳舞,所以古夫人不肯他也沒法子。
無缺猛地抬頭,眸光似燒紅的劍胚,盯著西日玄浩看了片刻,然後極冷漠地道:「我果然還是最厭惡你。」說完,他揚長而去。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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