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花無歡
少女臉色微紅，聲音低淺了些許，訥訥道：「我無處可去啊。」
「不敢去。」尚無邪自嘲一笑。從何時開始，她尚無邪也變得如此畏首畏尾，她怕看見「他」不幸福，更怕看見「他」幸福美滿。她怕自己的出現「他」根本不在乎，又怕自己重回帝都給「他」招惹麻煩。
已經是夏末，空氣中卻有酷暑的燥熱之氣，縱然繁花谷四季如春，仍有熱風吹拂，令人身上冒出一層粘膩的薄汗。
「我也是。」尚無邪老實回道。
「或許，這世上確實有循環報應之事。」花無歡掃過他的面龐，接著道，「如果不是你們，這個世界也不會有我的存在。如果不是你們，我的前半生也不會過得渾噩坎坷。如果不是你，我也無法再恢復健康。這筆帳，無論如何都是算不清了。」
花無歡勾唇，俊美無儔的臉龐流露出一絲真實的笑容。尚無邪的答案，便是他的答案。不敢去，只因害怕抱了希望，而後絕望。
尚無邪眸光不由一暗，低聲回道：「不去，那裡不是我的歸屬。」
花無歡和尚無邪回首望少女一眼，不約而同地發出朗笑。
而房內，兩個男人對望無言。
那是帝都金陵的方向。那是她棲身之處。那是他可望不可及的九重宮闕。
「花無歡，他快不行了。」房中，一名紅衣女子面色冷淡，說道，「我為風華耗費三年時間，做到這個地步，仁至義盡，今日我要出谷，你們自行解決父子和_圖_書恩怨吧。」
「一言為定。」
身後的少女似懂非懂，他好像是在勸她，又好像是在勸他自己放下。
尚無邪抬眼望她，只覺羡慕。年少無畏，便是小芒這般。說不上好，可是這股青春洋溢的勇氣，卻叫人心生艷羡。
「去了做何？」花無歡沒有回頭，漫無目的前行，谷中如畫的景緻映入眼帘，可是無法撫平他內心深處的空虛和痛楚。
「留在這裏，你只會一世不快樂。」尚無邪說得直接，一針見血。
男子挺拔的身形隱約一震，眼神苦澀了幾分。如果他不是那麼了解她，也許會抱著這份痴想。但他太清楚，她這一生，只會愛那個人，再無法愛上別的男人。經歷腥風血雨之後，她對榮華風光早已看淡了吧，區區鳳冠於她來說又有什麼稀罕？夫在側，子在懷，對她而言已是最大的幸福了吧。
男子微笑著搖搖頭，回身繼續往屋子走去，口中低聲如自語：「相見無益，徒增傷感。你若放不下，只有生生受執念的煎熬。」
他脖子一梗，血往頭顱衝去，面容漲得紫紅，眼睛瞠大如銅鈴，一口氣未接上來便僵住，臉上還留著欣慰喜色，可氣息已斷，撒手人寰。
小芒好奇地看她一眼，小聲問道：「無邪姐姐，你要去帝都嗎？」
花無歡皺皺長眉，疑道：「為何要做伴？」
「那你去不去？」他再問。
虯須漢子苦笑一聲，沒有接話。
花無歡用指節替他https://m.hetubook.com.com擦去淚痕，輕嘆道：「爹，你安心去吧。若有來世，我依舊願意做你兒子，只願你不再抱著執念看不開。」
「我不要懂，我能待在他身邊就很好。」小芒眉眼彎彎，笑得無憂無慮。
「原來我們長得很像。」花無歡笑了笑，「以前我太遲鈍，居然沒有察覺。」
尚無邪清脆擊掌，爽快道：「好！就這麼說定了！」
「孩子……」尉遲朗沙啞地喚了聲，眼角隱有淚光。時至今日，他被蠱蟲吸血食筋，大限將至，無歡還是不肯叫他一聲爹。是他有愧於他，是他不配做人父親，可是臨死之前，他多麼想聽到他說一句原諒，喊一聲父親。
花無歡在床沿坐下，輕淡啟口：「你的身體每況愈下，怕是撐不了多久。」
花無歡站起，似乎涼薄無情，兀自離開房間。
花無歡伸手拂開他散落的頭髮，替他整理衣衫，平淡道：「稱謂罷了，何必執著。」
尉遲朗眼皮顫動，沒有睜開，一滴淚水滑落眼角，滲入枕頭。
沉寂已久的繁花谷，終於有了笑聲，有了生氣。遠在帝都宮廷的唐風華，正與皇帝陛下執子下棋，她捏著白子的手一頓，黛眉輕輕挑起，清聲笑道：「陛下，你的黑子雖堵死我的去路，但我這一子落下，便有新生機新局面，你可要小心。」
外面的兩個女子聽房內毫無聲響，不禁對看一眼，敲門進去。
「為什麼呢？」繽紛的花海中，
m.ｈeｔubook.com.cｏｍ還有一人，少女穿著月牙白裙，清麗脫俗，臉上神情天真無邪，脆聲道，「無歡，你為什麼要親自傳授布陣法給我，封鎖繁花谷，不讓她來見你？」「那我就等你幾日。」
見少女神色純真，不染塵世憂愁，尚無邪不由緩下語氣，輕輕道：「小芒，你還不懂，當你愛上一個不愛你的人，你只會想有多遠躲多遠，遙遙祝他幸福，而不是去騷擾。」
尉遲朗猛然睜眼，眼中閃爍著驚喜的淚花，嘴唇顫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躲避一世，確非大丈夫所為。」花無歡接言道，俊容微亮，狹眸生了几絲神采，「如今我在世上已無牽挂，只有她和柏兒，是我想要再見一見的人。走一趟，無妨！」
尚無邪上前兩步，與他并行，扭頭看他，忽道：「不如我們做伴一起去？」
房門虛掩，裏面床上躺著一個虯須漢子，面容消瘦，氣色甚虛。
男子腳下一頓，回頭，溫聲道：「小芒，你堅持留在谷中，又是何苦？」
尉遲朗緩緩閉眼，氣息漸弱，面上猶有凄涼之色。
三年了，聽說四海臣服，天下大統。聽說她親身出戰，連戰十七場兇險之役，終於攻克源朝。聽說坊間封她為開國戰神皇后，而她始終沒有登上帝后之位。聽說她在各城張貼尋人榜，請一位故人出面一見。
「她為什麼不肯為後？」安靜了會兒，少女又絮叨起來，不解地喃喃，「是不是她愛的人，並非當今聖上？她和圖書執著找故人，難道是因為真愛遺落？」
「朗叔死了？！」小芒見情況不對，衝到床前一探鼻息，頓時嚎啕大哭起來。
推開竹屋之門，他徑直走向一間房。
尚無邪退出房間，卻沒有走遠，倚在門外沉默靜候。
愛一個人，是要那個人回以同樣的感情，才能夠滋生出甜蜜圓滿的感覺。反之，苦澀酸楚只有獨自品嘗，既寂寞，又悲涼。
至於他，只不過是一個故人。她重情義，才一直追索罷了。當日他說：「等我好了，到時我就去帝都找你，和軒轅澈公平競爭。」此番話，她還記得嗎？可他已決定永埋心底，掩藏封塵。
他們後面，白裙少女匆匆跑來，白皙臉頰淚水未乾，嘴裏大喊道：「你們要去哪兒？我也要去！」
花無歡嘆息，手指停在他瘦削凹陷的臉頰，另只手從靴間拔出一柄匕首，刀光凜冽，他動作利落矯捷，三兩下剃下，尉遲朗滿面的虯須被清理乾淨，顯露出英挺俊氣的五官輪廓。
「那麼，你呢？」花無歡反問。
少女跟隨在後，絮絮道：「你讓我修書給她，說我們全部搬離繁花谷，封鎖此地不再歸來，這又是何苦？她明明想要見你，不然也不會堅持到現在還張貼尋人榜。她如此有毅力，偏偏你如此頑固。」
男子抽回遠望的視線，轉身踏出花叢。他的背脊筆挺，腳步卻有些滯緩，行走得十分緩慢。雖然他已經接續了手筋腳筋，可是終究不如從前。他的唇畔噙著淡淡的笑，沒有回https://m.hetubook.com.com答少女的問話。
「是這樣嗎？」小芒歪著頭，瞅了瞅關閉的房門，軟軟說道，「可是，我覺得離自己喜歡的人越近越好，每天都看到他才能安心。」
一個紫袍男子站在花海之中，容顏俊美如玉，狹長雙眸微微上挑，天生便是一雙勾人的桃花眼。他唇角輕揚，遙望向遠方，唇邊的笑意卻是淡薄，幾近蒼涼。
花無歡輕閉了一下眼，撫過他睜著的大眼，替他合上，心底終究是泛了酸意。今日起，他就是真正的舉目無親，世上再無他的親人，只余他殘活人間。
花無歡頷首，回道：「等我替我爹辦好後事，便備馬上京！」
良久，尉遲朗嘴角動了動，啞聲道：「無歡，你終是不肯喚我一聲爹嗎？」
兩人達成共識，相視而笑。
一切都只是聽說。他身在繁花谷千日，癱瘓在床整整三年，如今終於可以站起，依靠自己雙腿之力踏出房門。
「好壯膽。」尚無邪揚聲大笑起來，艷麗的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年的明烈丰采，「其實我們何須害怕，不過是去會會故人，敘敘舊事，何妨？」
「以後你會懂的。」尚無邪揚唇淡笑，蒼涼神情和花無歡竟是出奇的相似。以前她也像小芒一樣，隨心而為，非要為那人傾盡心力才覺滿足。但那人需要的不是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畫蛇添足。
小芒晃晃腦袋，深覺困惑：「你和無歡都這樣，明明很想去，卻都說著口是心非的話。」
尚無邪默默跟上，淡聲問道：「你想不想去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