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無所有
易聊懶散地「嗯」了一聲。
「麻煩你幫我交給周總，我在去幼兒園的路上了，接甜甜要來不及了，這事拜託你了哈。」
似乎他只要垂頭寫字，那種仙風道骨的氣質就從指尖開始一點點散出來。都說人靠衣裝，但似乎無論易聊穿什麼，衣服總會淪為陪襯。
這四個字從腦子裡蹦出來的時候，蘇雨眠嚇了一跳。
易聊瞥了學生一眼：「別亂說。」
「啊？」蘇雨眠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她趕緊點開工作群，最後一條赫然是她要發給林銘銘的那句話，「我……我發錯了！」
蘇雨眠有點緊張地坐到總裁辦的沙發上。
蘇雨眠瞪大眼睛，消化了一下這層親戚關係，然後乖巧地點點頭：「那歡迎你。」
「行，我做。」
「兩個項目啊，你只聽到了這個？！」湯霖怒其不爭地瞪著她，「一個是人氣爆炸的IP，一個是國家指定的紀錄片，兩個大項目同時并行，相信這會成為我們組出頭的契機！」
蘇雨眠感應到易聊的目光，便抬起頭來。易聊立馬斂起笑，轉移視線，拿起筆在硯台里蘸墨，剛才的神情不復存在。
「雨眠？」易聊想了一會兒，忽然開始念詩詞，「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他燦目如星，像是化開的春|水那般溫柔，嘴角的笑意勾到眼底，輕輕道出後半句，「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你覺得呢？」
這本《詩經》里，藏著他不敢說出口的秘密。
這樣有人氣基礎的嘉賓參与進來，大家都很驚喜。
易聊輕輕笑道：「你懂，還會在這兒大喊大叫？」
怪不得，怪不得。
易聊，真的，很不易聊。
教室里只剩下她和那個男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跟他搭了個話：「喂，你怎麼自己開家長會呢？」
這小子，動作雲淡風輕的，身子也不厚重，下手怎麼這麼狠！壯漢疼得要窒息了。他相信如果對方再用力一點，說不定能捏斷他的手腕。
散會後，蘇雨眠慢條斯理地收拾東西。
蘇雨眠在時尚博主的微博里見過那件外套，和風的，價值不菲，博主們穿上它像是變成了不受約束的二次元中二青年，但她沒想到，這件外套其實也可以襯得人……仙風道骨。
林銘銘是B市人，蘇雨眠在B市讀高中時，兩個人是同班同學，分了文理科后才沒在一起。林銘銘現在任職于B大，是B大論壇里熱度很高的暴躁美女老師。
湯霖反覆強調總局、國視和公司都非常重視這部紀錄片，大家千萬不能出岔子，提前做好功課，解說詞這些千萬不能寫錯。
「不是寫我的名字。」蘇雨眠低聲道，「他應該就是喜歡那首詞。」
壯漢更加生氣了，一把將保安推在地上，衝著裡屋的人大喊：「老子要你的字是瞧得起你，你還敢擺譜？不就是個黃毛小子，看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翻到最上面，系統提示「YL加入群聊」。
蘇雨眠頓了一下，看著姜文玉挺直離去的背影，訕然一笑。
來到復古深色漆木門口，蘇雨眠深吸一口氣，伸手敲門。
——可是觀眾都不愛看啊。
易聊寫字的時候喜歡站著寫，上半身微躬，目光端正，認真地看著宣紙上的墨跡。他手腕輕轉，看似沒有用力，墨汁迤邐處卻筆鋒蒼勁，鋒芒畢露，字體清瘦卻不失硬朗的骨架，首尾處的提按頓挫強烈、鮮明。
「是呀，我最喜歡看詩詞歌賦那些。」
蘇雨眠皺著眉，點開林銘銘的對話框：易聊加入我們公司的新項目了。
少年心裏忽然開心，眼角也露出笑意。
林銘銘剛好開進B大校園。
他的聲音低沉溫潤，呼出的氣氤氳上耳郭，蘇雨眠的身體僵了僵。
她清了清嗓：「我是蘇雨眠。」
那個人的臉就被阻隔在了木門后。
易聊忽然坐直。
學生立刻噤聲不語。
「她應該有不少要跟嘉賓對接的活兒。」
蘇雨眠微驚，停下手指的動作，故作鎮定道：「沒有啊，就是覺得挺意外的，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你。」
看到壯漢眼角憋不住的淚光，易聊終於鬆了手。
「我的職業生涯……到此結束了是嗎？」
易聊的喉結動了動，強壓下心底升起的躁意。
「易老師從不為錢寫字。」旁邊的學生已經把這個原因說了出來，臉上很驕傲，「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啊。我們這個領域的人，最看重的是風骨，人如果有了風骨，字當然也就有了神。易老師這種風骨，怎麼可能給你寫字？」
姜文玉臉色一青，氣呼呼地摔門就走，忽然又扭過頭，譏諷道：「有問題就早點說，不要拖到最後沒法解決了才哭。」
蘇雨眠怔住了，腎上腺素瘋狂飆升。
林銘銘不屑地眯了眯眼：「小子挺會裝啊。你轉學后，他還跑來盤問了我半天。」
易聊黑色的瞳仁吞光，深不見底，不容置疑。
姜文玉推了推眼鏡，還是剛才那副嫌棄的表情：「蘇雨眠，現在公司同時進行的項目多，你不能寫就早點說，不要拖我們組的後腿。」
她十六歲時就知道了，易聊易聊，這個人其實很不易聊。
蘇雨眠隨意翻了翻書，了解了一些書法基本知識，一盒糕點也已經被她吃完了。愧疚和罪惡感湧上心頭，她站起來跺跺腳，環視這個房間。
易聊的睫毛動了動。
「書法？」林銘銘忽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
蘇雨眠有點蒙：「湯老師，您怎麼發這麼大火？」
林銘銘沖蘇雨眠喊了一https://m.hetubook.com.com句：「蘇雨眠，自信點兒，你從來都沒有做錯什麼。」
「我說你好厲害啊。」蘇雨眠沖他笑了笑，說，「能自己開家長會，又獨立又厲害。」
易聊忽然看向斜前方的蘇雨眠。
他望了一眼教室里，淡定地說：「易聊今天沒來。」
易聊接著問：「你作文寫得好，是不是很喜歡看書？」
一陣沉默，可雙方都沒有掛電話。蘇雨眠是不敢掛，易聊都不掛電話，她怎麼敢掛？
蘇雨眠沒有回復，把手機扔到一邊，腦子裡卻浮出易聊那張如清風朗月的臉。
這是七年前，他送給蘇雨眠的書。
「蘇老師是不是該請我吃頓飯？」
姜文玉在厚厚的鏡片後面翻了個白眼：「那你還開小差？」
剛才是她把門關上的，現在她再敲門，是不是很打臉？
男人目光直直地看著她，眼底像是藏了一個深淵，讓人摸不清情緒。
門終於開了，一個年輕學生走出來，表情懨懨。他把保安扶起來，一臉嫌惡地對壯漢說：「易老師叫你進去。」
接下來，群里就是一陣熱烈的歡呼和討論。
她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你生氣了嗎？」
「我叫蘇雨眠。」她一字一句，說得很認真，「下雨的雨，睡眠的眠。」
周博有種拿出手機給自己妹妹打電話的衝動，你家這個萬年鐵樹兒子好像要開花了呢！
隔天，語文課上老師剛好講到了韋莊的《菩薩蠻》。
這個博主的名字叫「易聊」，微博認證是青年書法家。
「那就等你通知了。」說完，易聊就掛了電話。
林銘銘：「沒錯，還是《菩薩蠻》。」
他穿著中長款的黑色薄外套，外套上刺著仙鶴花紋，窗口的風撩起下擺，一隻仙鶴就在風裡飛舞。
「那個……我剛才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蘇雨眠有點偏科，理科不好，作文卻特別棒。
車裡安靜了片刻。
說著，車已經開到美院樓下，蘇雨眠下車。
蘇雨眠又敲了幾下，門裡頭才傳來一個「進」字。
「抱歉，您不在今天的訪客名單上，不論您說什麼我都不能讓您進去。」保安板著臉，伸直的胳膊半分不肯垂下。
然而她仔細一看，就有點不淡定了。
七年後，這種陰影仍然存在。
蘇雨眠：看大家都好像挺高興的/再見。
走廊里掛著一些著名大師的書畫作品，蘇雨眠從這些名畫和名帖下面走過，鼻尖嗅到墨汁的清香。
蘇雨眠還沒想明白，眼前的木門刷地被拉開，對方身上清冽的氣息傳了過來。
蘇雨眠翻到最下面，一張淺黃色的紙，不同於其他，這張上面只寫了《菩薩蠻》全詞的最後兩個字——
「我也喜歡菩薩蠻！韋莊是我最喜歡的詞人！」
「嘁。」旁邊一個戴眼鏡的女人不屑地冷笑道，「真狗腿。」
「瘦金體真的太好看了，啊啊啊……開心!」
他攤開一張宣紙，提起毛筆，卻遲遲沒有落墨。
無人應答。
後來，她就被湯霖抓包凶了一頓。
蘇雨眠要撤回，但系統赫然告訴她：只可撤回兩分鐘內的消息。
這是第一次，有人不僅沒說他可憐，反而誇他厲害。
蘇雨眠挪了挪屁股，說：「我在公司碰到他了。」
五分鐘后，湯霖的電話進來了。
他幾乎是在嘶吼：「蘇雨眠！你瘋了嗎？！」
周博：……
哪怕是在她轉學前，在最痛苦的時刻，銘銘也是唯一相信並支持她的朋友。
儘管蘇雨眠這次不需要寫IP劇的劇本，但紀錄片方面的文學腳本主要由她負責。
她推開門，看到一個雋秀頎長的男人站在桌子旁，黑色碎發剛及眉，露出一雙如黑曜石般的眼睛。
蘇雨眠又回到會議室，在湯霖剛才坐的椅子上找到一沓文件：「是有。」
創藝娛樂是一家很大的公司，影視歌多方面涉足，旗下有這三個領域里的多位一線大牌明星。像蘇雨眠這種幕後小員工，存在感極低，編劇和詞作又不用來公司坐班，所以她從來沒見過周Boss。
群里這才有了反應，大家恢復到了「嘻嘻哈哈」的狀態。
這地上每一張紙上都寫著同一首詞：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據說，公司的領導爭取了很久才得到和國視合作的機會，國視負責出人完成紀錄片的拍攝，公司負責出文創團隊完成全部文學腳本的構建。
「我沒關係。」蘇雨眠把頭靠在車窗邊，風從外面灌進來，把她一點一點吹冷靜，她苦笑一聲，「這麼多年了，我還是過不了他這一關。」
「舅舅。」易聊終於忍不住打斷周博，「你不要先處理工作嗎？報告就在桌子上。」
壯漢橫眉一豎，作勢就要硬闖：「你這傢伙敢攔我？你算哪條看門狗？」
老師說這句話的意思是：江南街邊一位賣酒的女子長得似明月般秀美，挽袖時露出一截手臂，像霜雪一樣潔白。
易聊給蘇雨眠倒了一杯茶，還從抽屜里翻出一盒點心，讓她稍等一會兒，他還沒跟學生講完。
她只有驚嚇。
「哦……」
「啊？」
蘇雨眠獃滯地抱著手機，沒多久，湯霖就將易聊的手機號碼發了過來。
「我給你記吧。」
是韋莊的《菩薩蠻》。
蘇老師還沒混成著名詞作人，職業生涯就到此為止。
蘇雨眠捏了捏手裡的文件，猶豫著要不要再敲一次門。
「我把你載到美術學院，你自己先去逛逛，我下了課再來找你。」
B市的另一處www.hetubook.com.com，易聊看著手機屏幕上的「謝謝」二字，抿了抿唇。
他放下筆，不急不緩地走到門口，竟然比壯漢高了半頭。
「啪嗒」一聲，兩顆珠子撞在一起，在靜謐的教學樓里攝人心魄。
蘇雨眠愣了愣，看四周沒人，壓低嗓音問：「湯老師，那位可是全公司的老大，會不會有點小題大做了？」
易聊不想說話。
蘇雨眠挑了挑眉：「有屁快放。」
「易老師很喜歡菩薩蠻哦？」
七年不見，這個人的氣質在長期的書法練習下，已經熏陶成這樣了嗎？
周博翻了一下桌上的文件：「不過這個紀錄片的文學部分是剛才那個女孩負責呢。」
現在他早就記不清那篇作文題是什麼了，但少女臉頰兩邊淡淡的紅暈，他卻記得很清楚。風把她的碎發吹到眼前，她隨手捋了一下，那纖細乾淨的手指看得他百爪撓心。
她扔了包，橫躺在沙發上，腿搭在沙發手背上，點開手機里的未讀微信。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蘇雨眠就安靜地坐到一旁，她發現易聊給的這盒點心居然是蘇式糕點，是她老家的風味。饞蟲立馬被勾上來了，蘇雨眠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關於書法入門的書，一邊喝茶啃糕點，一邊投入地看起了書。
這時候，易聊抬起眼，黑色瞳孔里沒有情緒，反而因為太過烏黑，凝成了尖銳的光。
群里你也要解釋清楚！！！
她記得，有一回班級里滾動換座位，她坐到了易聊前面，她的同桌是個甜美可愛的女孩子。有一天，萌妹子回過身問他：「易聊，今天數學卷子的最後一大題可以講給我聽嗎？」
工作休息的間隙，她看了一眼微信。
林銘銘惡狠狠地說：「再咽回去！」
等所有家長都到齊了，蘇雨眠才發現靠窗的倒數第三排男生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他的家長沒有來。
易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在她耳邊低聲說：「蘇雨眠，你就是這樣對待老同學的？」
視頻沒有看完，蘇雨眠點進評論區：「果然又是菩薩蠻。」
蘇雨眠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老大，你說得對。」
「嗯？」
那時候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麼，他就借口補習作文，跟她套近乎。
蘇雨眠接到林銘銘的電話時，幾乎是逃亡似的跑出了美院。
一個江南城市。
蘇雨眠一噎，無法反駁。
易聊恢復到平時的神情，倚在沙發上，淡淡地道：「我高中同學。」
那裡現在分外喧鬧，在安靜的教學樓里，那些聲音顯得很刺耳。
這幾年，易聊的名氣很大，國內少有的擅長瘦金體的年輕書法家，業界對他的關注度一直比較高。而他自己在微博上發寫字視頻時，曾偶爾不小心地露過臉，儘管很匆忙，但還是被眼明手快的網友截下來了。網友們被他的顏值驚到，他的微博漲了一大|波粉，並激發了年輕可愛的顏粉群體學習軟筆書法的熱情，書法界的「神顏」稱呼也不脛而走。
蘇雨眠吐了吐舌頭：「他是真的有點不高興，氣壓一直很低。」
蘇雨眠怔怔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前卻還是浮現出他的樣子。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的后一句是「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那邊易聊已經講完了，學生走之前說了聲「易老師再見」，蘇雨眠如夢驚醒。她趕忙將這張紙放回去，把其他紙張蓋在上面，假裝自己沒看到。
「小蘇，你走了沒？」
道歉！！！
有些紙上甚至只有後半句。
蘇雨眠翻白眼的工夫，那頭已經發話了：「蘇老師，你對我的印象……就那麼差嗎？」
「……請您指教！」
蘇雨眠：？大哥，你這種不容拒絕的語氣是怎麼回事？我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YL：@蘇雨眠 老同學，彼此彼此。
蘇雨眠掃了幾眼，就退出了微博，有些煩躁地抿著唇，心思不知道神遊到哪裡去了。
蘇雨眠工作的時候很宅，一般睡到中午才醒。今天周五，她卻早早就出了門。
B大的美院建築古香古色，把藝術和人文的氣質延展到每一處磚瓦，連帶著學生的歡聲笑語都彷彿變得沉穩起來。
易聊點點頭，說：「我下個月要去參加一個書法展，這段時間的筆記……」
這個房間不大，卻很精緻，精緻到不像個特聘講師的辦公室。窗口下放著半地寫過字的宣紙，都是易聊平時練字的成果。
「你還好意思問？你在群里發了什麼啊？！」
蘇雨眠看周總來了，迅速站起身，拋下易聊，把文件遞過去，說：「周總，您好，我是文創A組的蘇雨眠，這是湯霖老師讓我轉交給你的提案報告。」
「沒……沒了。」
門大敞，裏面放著一套木製桌椅，開一扇圓形雕花木窗，幾株花從窗口探了進來。而站在木桌前提筆寫字的，正是易聊。
易聊今天穿著一件簡單的白色T恤和一雙限量版的運動鞋，脖子上掛著一個未來得及取下的大耳麥，渾身上下的時尚感和屋內古典的裝修大相徑庭，卻異常和諧。
姜文玉是那種頗為嚴肅的文學女青年，她對自己要求苛刻，所有任務都會一絲不苟地完成。她看不慣蘇雨眠這樣散漫地等靈感的寫作態度，所以兩人一直不對盤，互嗆是常有的。
蘇雨眠當時就覺得有點窒息。
蘇雨眠鬆了一口氣，心有餘悸地給易聊發了一條簡訊：謝謝。
「他裝什麼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動不動就把你的名字寫滿頁紙，跟我說他見到你不高興？」
她抬腳要跑。
涼了，涼了。
「啪」的一聲，湯霖將一疊文件摔在桌子上。
她跟易聊是高二分班以後認識的。
……
壯漢噎住了。
許久不曾動過，書的封皮上已經落了灰。他把書拿過來，信手一翻。
「不是！」蘇雨眠發現自己百口莫辯，急得聲音裡帶著點哭腔，「我不是要罵你的意思，我在跟林銘銘聊天，林銘銘你記得吧？我們的老同學，她現在也在B大任教，我聊著聊著就想起了以前的事，隨口就說了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放在心上啊！」
家長會開到晚上九點才結束，蘇雨眠留下來打掃衛生。
蘇雨眠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剛要鎖門，湯霖一個電話打了過來。
「時間比較緊，我得快點把嘉賓定下來，不然……」
蘇雨眠舉著手機，差點石化。
態度一定要誠懇！！！
蘇雨眠咧嘴一笑：「我就是寫不過來，就是要拖後腿，你能把我怎樣？」
每一張都是易聊擅長的字跡，但又不完全相同，有的偏奔放，有的偏清秀，有的撇捺狂放，有的橫豎內斂。彷彿從這一筆一畫上，就能猜出執筆者落筆時的心情。
喜歡他，就是一件錯事，所以，她堅決不要再喜歡這個人。
蘇雨眠翻開的這一頁書上正好提到瘦金體，書上說瘦金體是宋徽宗趙佶的獨創字，作為帝王字，其有割金斷玉的傲骨之氣，難度相對較大。
書上他親手製作的腰封都沒拆，蘇雨眠也定然沒有發現裏面的秘密。
蘇雨眠拍了拍手裡的文件，苦著臉道：「要拍書法專題的紀錄片了，我對書法一竅不通啊。」
蘇雨眠剛想說不是，易聊已經讓開一個口：「進來。」
「不是故意發在群里？」易聊的氣壓有點低，「那就是有意要發給別人？」
「哈？」蘇雨眠很快反應過來，「是是是，該！」
……
「嗯。」易聊不置可否，垂頭專心地收拾著宣紙和硯台，忽然，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極淡地補了句，「裏面有你的名字。」
最後的空白頁上，是七年前的他懷揣著忐忑、期待的心情，一筆一畫，用自己最擅長的瘦金體寫下的一句詩——
蘇雨眠愣了愣，她幾乎可以想到對方舉著手機，眉眼清淡的模樣。
——除了蘇雨眠。
「道歉要有道歉的樣子。」
「怎麼突然要去美院呢？」
易聊怔在那兒。
還有一次，易聊走到教室門口，其他班的女生攔住他，嬌羞地說：「找一下你們班的易聊同學。」
一個壯漢穿著西裝，不顧保安人員的阻攔，說什麼都要闖進去，嘴裏還嚷嚷著：「我今天就是要見到他，他憑什麼不給我寫字？瞧不起誰呢？老子有的是錢！」
「喀喀，也沒啥，就是突然想起來，易聊好像是美院的特聘講師。」
那頭像是在等著這通電話似的，很快就接起來了。
易聊抬手抓住壯漢的手腕，動作迅速，壯漢卻疼得嗷嗷叫。
「——警衛隊已經在外面了，是你自己出去，還是讓他們進來請你？」
男生抬眼看了看她，平靜地說：「我爸媽忙，來不了。」
這些字拿出去買能值很多錢，現在就這麼隨意地鋪在地上，蘇雨眠有點心疼，蹲在地上想整理一下。
「書法專題紀錄片」的工作群里刷了99+條消息。蘇雨眠眼皮一跳，她錯過了什麼？
林銘銘在上課，沒有立刻回消息，蘇雨眠也不急，退出去看了會兒朋友圈，連著刷到好幾個同事因為易聊的參与而發出來的激動的說說。然後，她點開對話框，繼續留言：太天真了，易聊哪是善茬？
他也是這樣想的。
和心跳聲一起被放大的，還有久違的某種恐懼感。
緊接著，在眾人的驚愕之中，易聊笑了一下，就像是第一縷春風拂過冬天的湖面，湖面上層的冰塊終於裂了縫。
蘇「狗腿」瞟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那可不，湯老師畢竟是我的恩師。」
「不是，就感覺你以前挺愛欺負人的，學校里好多姑娘都被你氣哭過。」
目光觸及書桌旁的那本厚重的《詩經》。
……
「蘇雨眠。」易聊看著她，問，「你找我？」
面前這個好看得不像話的小子，其實比他有錢得多。
「是。」
周博哈哈大笑，有種捉弄晚輩的愉悅感。片刻后，他收斂了笑意，說：「對了，我之前跟你說的紀錄片那事兒，你要是不想做就算了，畢竟是自家孩子，我不勉強你。」
易聊不是面癱臉，但他在教學場所一般比較嚴肅，剛剛還經歷了那樣的事，他這突如其來的一笑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保安大叔嘴巴張成「O」形：「可能，我也看錯了。」
周博一進門就看到易聊笑起來的那一瞬，愣了愣，以為自己眼花了，他這個大外甥在幹嗎？還坐得離人家姑娘那麼近，難道是在……撩妹？！
壯漢出了一身虛汗，很不甘心，但只能作罷，恨恨又后怕地溜了。
「你忘記我剛才跟你說的了嗎？」湯霖嘖了一下，「這部紀錄片很重要，每個環節周總都要親自把關。」
——這張臉化成灰她都能認得。
新項目組建不久，項目組裡的人又來自不同的單位，蘇雨眠公然在工作群里嘲諷嘉賓不是善茬，大家都被這位女俠震住了，沒人敢接話。她發出去的那句嘲諷就掛在群聊天的最後，耀眼、刺目。
她的話不多，也沒和_圖_書什麼才藝，不活躍，成績中等，在學校里屬於最沒有存在感的那類人。而易聊，雖然名氣很大，但也是個不愛說話的傢伙，所以倆人同班了一周也互不認識。
傲骨之氣……也難怪易聊能寫得好。
易聊看著她，嘴角忍不住勾起笑。
「沒事，你還有什麼其他要說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麼，明明只要當成是那首詞的最後一句就好了，這樣就跟自己毫無關係了。
聊贈一枝春呀。
「周總是我舅舅。」易聊看著她的眼睛，似乎是故意說了後半句，「我以後可能會經常來公司。」
而且屋子裡好像就他一個人……等等，他為什麼會在總裁辦？周總人呢？
易聊倏地錯開她的目光，耳根發燙，答非所問：「聽你的口音，不是B市本地人？」
易聊微微一愣：「你說什麼？」
蘇雨眠嚇了一跳，停下絞動的手指，心驚地抬起頭，囁嚅道：「我聽了，權謀古裝戲嘛……」
網路上神評「長得比他帥的寫字沒他好，寫字比他好的長得沒他帥」，說的就是這個人，易聊。
「你看一下紀錄片的提案報告是不是在會議室里？」
蘇雨眠轉學，回S市了。
慫如蘇雨眠，還是磨磨蹭蹭地晃進了屋子。
沒有爸媽來參加家長會，真可憐。
「還沒，正要走。」
保安攔不住壯漢，乾脆上前撲住他，與他扭成一團，不讓他過去。
「開心？」蘇雨眠歪頭想了想，「不不不，他特別淡定，跟高中的時候一樣，而且，好像還有點不開心。」
蘇雨眠抓住把手，嚇了一跳：「我早飯都要被你甩出來了。」
易聊低沉地「嗯」了一聲。
都七年了。
「那樣不好嗎？」
她用腳指頭想都知道此「易聊」就是彼「易聊」，她認識的那個易聊。
她剛才確實在開小差。在項目討論會上開小差，實在是不應該，但她剛才沒控制住。就在開會前，她隨手刷了一圈熱門微博，不巧看到了大V們轉發的書法視頻。
壯漢憋紅了臉，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竟然伸手想推他，嘴裏嚷嚷著：「你算個球，憑啥說我不懂？！」
這本《詩經》被蘇雨眠還了回來，安靜地躺在桌肚裏。
鬧事的人走了，易聊懶散下來，手揣進褲兜里，氣場也沒有那麼不可接近。他目光隨意地掃了一圈，忽然停下來。
「王先生，」易聊直視著面前的男人，「總共三次，你們公司的人每次來都很沒禮貌，對我院師生造成了困擾。這次，你差點對我們的保安動手。」他漫不經心地轉著手腕上的珠子，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來自冰河世紀，「有些東西不懂也沒關係，但要有最起碼的尊重。」
周博點點頭，把報告往桌上一扔：「辛苦你了。」
蘇雨眠下意識地拉住門把，「砰」的一聲關上門。
少年認真而溫柔地將自己的名字念出來，蘇雨眠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趕忙轉過頭，煞有介事地擦黑板。
易聊剛好在寫那一題，他寫滿解題步驟后收了筆，面不改色地說：「我不會。」
蘇雨眠接過紀錄片項目的文件掃了一眼，便放進了文件夾里。
女孩的手腕又細又白，戴著一隻翠玉鐲子，襯得手臂更加白皙。
「放……放開……」
黑板的高處她夠不到，蹦了好幾下，易聊走過來拿下黑板擦幫她擦。
林銘銘看到她的神情，疑惑地問：「你見鬼了嗎？」
「好巧啊，易聊……」
一個是擬定四十集的古裝權謀類電視劇，主筆是湯霖，蘇雨眠承擔了主題曲和插曲的填詞工作。另一個就是湯霖剛才提到的紀錄片。
記仇！小心眼！怪胎！小心一輩子都脫不了單！
樓下停著一輛車，駕駛座上的林銘銘已經有些不耐煩了，看到蘇雨眠便扯開嗓門：「蘇雨眠！我今早第一節課啊！」
分班一周后要開家長會，蘇雨眠作為那天的值日生，要留下來收拾教室、接引家長。
他怎麼就忘了，易聊之所以年紀輕輕就成名了，不僅因為其天賦極高，最擅長的字又是極難寫的瘦金體，更重要的原因——
林銘銘：「看微博了嗎？」
蘇雨眠的手指點到電話號碼上，又挪開，糾結了很久，最終還是撥了出去。
一名導演說：紀錄片最後一名嘉賓定下了，歡迎青年書法家易聊！鼓掌！
壯漢忽然收斂了原本囂張的氣焰，他感覺自己帶著身上粗鄙的氣息，走進這個屋子，好像就是玷污。
蘇雨眠不敢說出來，默默掛了電話奔向總裁辦。
壯漢本能地向後退一步，打腫臉充胖子：「老子有的是錢，你……易大師儘管開價。」
湯霖是他們A組編劇們的小頭頭，也是把蘇雨眠帶進影視文學圈的師父。作為組裡的作詞人，蘇雨眠此前一直靠給歌曲寫詞掙錢，生活在B市的溫飽線上。她認識湯霖后，接到的活才變得豐富起來，什麼影視劇本啊，漫畫腳本啊之類的，什麼都接點兒。
易聊心裏的陰霾忽然一掃而空，主動對她說：「我叫易聊，容易的易，聊天的聊。你呢？」
學校里被他氣哭的女生不計其數。
「你在看什麼？」易聊開始洗毛筆，下顎弧度收緊，透過光線勾出稜角分明的輪廓。
發完這句話，她就把手機扔到一旁，打開文檔寫大綱。
易聊聞言又笑了一下，這次眼底的冰川稍微融了些。他正要開口說話，周Boss就回來了。
手機里，湯霖又痛心疾首地罵了她幾句，命令她趕快道歉，然後氣呼呼地掛了電話。
「比鬼還可www.hetubook.com.com怕。」蘇雨眠喘了一口氣，「我見到易聊了。」
等他半個月後回到校園裡，再興沖沖地進了教室，卻發現斜前方的座位上空著。
易聊鬆開她的手腕，做了個「請」的手勢：「周總一會兒回來，你可以進來等。」但他的眼神卻好像在說：你已經得罪我了，你不進來我就瞪死你。
林銘銘：「易聊又發寫字博了！」
話不太好聽，卻是典型的「姜文玉式激勵法」。
蘇雨眠開始為紀錄片做資料準備工作，還要抽空看IP劇項目的原作。她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里，不知不覺過去了一周，生活又回到了原軌。
「啊，我是S市的。」
易聊的背景壯漢是知道的，對方的爺爺是現今書法界的泰斗易禎瑜，其父母都是演員，其媽媽周茜兮已經是影后級別，舅舅還開著一家娛樂公司。
蘇雨眠咬著唇，沒有說話。
這樣想想，他好像確實有點厲害。
以前，不管是同學、老師還是其他家長，看到他一個人來開家長會，總會說「這孩子真可憐」。
這好像是在幫她開脫。
「開啟撩人模式的易聊！」
屋裡有股極淡的檀香味兒，混著墨汁的味道，有一種讓人安心的綿厚感。
正吃瓜看戲看得意猶未盡的蘇雨眠猝不及防地跟他對視了一下。
但這個態度惡劣的同事，反而是最細心的那個，只有她看出來蘇雨眠在會議上走神走得很不對勁，所以她才會晚走一步說對蘇雨眠說這樣的話。
蘇雨眠跟他打了個水平不怎麼高的招呼。
易聊確實沒有錯，錯的是她，她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也高估自己的治愈能力了。
林銘銘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蘇雨眠額頭上的汗：「天哪，這麼多汗！你……」
「蘇雨眠！你有沒有在聽我說？」
他去參加書法展之前，買了一本《詩經》送給蘇雨眠。
壯漢理了理衣袖，得意揚揚道：「怎麼樣，怕了吧？」
過了一小會兒，工作群里閃出一條消息。
蘇雨眠心跳如擂鼓。
「哦……」周博眼裡露出八卦的光，儘力維持著長輩的矜持語調，「蘇雨眠，就是《菩薩蠻》那個小姑娘吧。」
易聊找了一篇練習卷子後面的作文題，找她整理思路。
學生推了推眼鏡，訥訥地說：「是我看錯了嗎？」
蘇雨眠：他一個不喜歡曝光的人跑來參加什麼紀錄片拍攝/再見。
「周總？是我想到的那個周總嗎？」
七年前，易聊每靠近一步，彷彿都是將她往深淵逼近一步。
蘇雨眠有點慌張地岔開話題：「你很喜歡韋莊的這首詞啊？」
「好。」
「那你恐怕要單相思了。」林銘銘一踩油門，車子飛速飆了出去。
「來了來了！」蘇雨眠迅速鑽進副駕駛座，討好地沖林銘銘笑，「銘銘你最好了，我最喜歡你了。」
這次討論會主要是為了布置兩個全新的項目。
走廊盡頭卻是格格不入。
視頻里握筆的人手指白皙修長，手腕上戴著一串木珠子，沒有其他任何裝飾，給人乾淨清爽的感覺。這人只是在宣紙上隨便寫了幾個字，微博轉發就已經要過萬了。
蘇雨眠一噎。
易聊給她倒了一杯水，順勢坐到她旁邊，掃了她手裡的文件一眼，問：「你是創藝的員工？」
蘇雨眠逃跑似的離開后，周博摸著下巴思考：「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這個小姑娘？」
學生驚呆了，抖著雙手冒死發了條朋友圈：誰見過溫柔笑著的易老師？？？我見過！！！
林銘銘憂心忡忡，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易聊現在可能還相信你高二的時候是因為父母工作變動才轉學的。不知者無罪，你走了以後，他也的確消沉了好一會兒。」
「難說。」易聊似乎笑了一下，「畢竟我不是善茬。」
雨眠。
「啊？」林銘銘差點從座椅上跳起來，「重逢了？他怎麼會在你們公司？見到你，他是不是很開心？」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道：「如果我偏要放在心上呢？」
易聊現在摩挲著嶄新的內頁，慢慢地，將這本書翻到最後一頁。
易聊若有所思地垂下頭，看著蘇雨眠不安地絞動手指，忽然笑了一下，卻是不帶任何溫度的笑：「你很怕我？」
易聊狐疑地看著壯漢，宛如看著一個智障：「你覺得，我缺錢？」
「對。」身旁莫名有壓迫感，蘇雨眠啜了口水壓驚，「我時寫歌詞的，正在學習成為一名編劇。」
周博繼續道：「那詞兒怎麼念來著？『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
他倚在門口，同街上的懶散青年別無二致，氣壓卻極低：「我只給懂的人寫字。」
「周總客氣了，那我先走了。」
「文創部？」
蘇雨眠經歷過真正的惡意，所以很清楚這樣的人反而是沒有惡意。
蘇雨眠心裏一熱。林銘銘還是跟以前一樣，總是堅定地告訴她，她沒錯。
少年清冽的氣息環繞在周身。
易聊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忽然開口：「蘇雨眠。」
「廢話！全公司就一個周總！」
原來七年後的易聊還是能易如反掌地撩撥到她，原來過去了這麼久，她還是會想起易聊帶給她的噩夢。
「哦。」蘇雨眠扒拉著地面上的垃圾，隨口道，「那你好厲害啊。」
創藝娛樂在B市的商業中心，而蘇雨眠租的房子離公司很遠，她到家已經是一個半小時以後了。
粉筆灰飛在教室的燈光里，像是散在夜空中的滿天星光。
她講完寫作思路，抬眼看向他，眸光清澈：「我說得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