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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夠了。」林厚朴喜笑顏開，開心得像個孩子，倒沒有遮遮掩掩，大方地承認道，「我在網上看到一雙鞋子，想買給你媽穿，她做手術站得時間長，鞋子要穿得舒服點兒。」

客廳的廊燈亮著，唐細辛的卧室燈也亮著。林稚子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手裡握緊那張內存卡，站在她的卧室門口，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輕地敲了敲門。

「他，他要你做什麼了？」

林稚子回到家時已是夜裡十點，屋裡亮著燈，林厚朴還沒睡，在客廳玩手機。見女兒回來，他很是驚喜：「我在網上和電視里看到你們發布會的報道了，場面很大，辦得很成功。稚子，爸爸給你加油！」

時隔五年之久，唐細辛悔之晚矣，當日匆忙慌亂，她竟然忘記了這麼重要的線索，她的車上當時裝有行車記錄儀。

林稚子同情地望著唐細辛，這個說話漏洞百出、時而柔軟、時而堅硬的女人。她最初的質問，變成了體恤和憐憫，於是問道：「這讓你很難辦嗎？」

「真的只是一點兒小事，舉手之勞。現在一切都解決了，你不要再管了。」說著，唐細辛試探著去拔出內存卡，說，「這個，不要再留著了。」

「醫院採購部要採購一批醫療器械，本來是公開招標，院方本打算購買一家國外品牌，他希望，他女朋友能夠中標。」唐細辛說得很輕鬆，看不出任何被敲詐勒索后的為難。

難得有這樣促膝而坐、秉燭夜談的時光，林稚子坐下來，忽然失去了質問的勇氣。

「是我。」林稚子聲音很小。明明是要去質問她，倒搞得自己像做賊一般。

林稚子疲倦地扯出一絲笑容，並沒有打算展開這個話題，環顧四周，問：「我媽呢？」

一個小金魚掛飾在唐細辛眼前晃蕩著，她伸手去拿，想一看究竟，卻被林稚子又一把收了回去。林稚和-圖-書子用一種憂傷的、失望的眼神望著她，心底的那些暗流涌動終於爆發，語調是激動的：「為什麼是你？怎麼會是你？」

「又怎麼了？」唐細辛以為是林厚朴，口氣有點兒不耐煩。

「稚子啊，你幫我看看，電視機怎麼打不開了，我想看看電視。」

屋裡靜靜的，空氣彷彿凝滯了一般，林稚子沒有回答，心不在焉地四處張望，看到了一台電腦。這台電腦不常用，放在那裡，似乎只是一個擺設。

林稚子躺在床上沒動，聽到外面窸窸窣窣，腳步走動，人聲隱約，最後，各自回房，歸於平靜。

「媽，你真的想不起來了嗎？」

「這是什麼？」林稚子一伸手，亮出那隻小金魚。

「給我，別鬧了。」唐細辛厲聲斥責，伸手去搶，林稚子一閃身，幾步走到門邊，把內存卡緊緊攥在手裡：「不行，這個我還不能給你。」

「神叨叨的，你在搞什麼啊？」唐細辛想，只要咬緊牙關不承認就行了。

「不是什麼？你撞了人，以為他死了，不敢承擔責任，就匆忙駕車逃跑了。你自以為聰明，想到了動用關係，托黃阿姨銷毀了路段的監控視頻，然後低價處理了車，可是卻粗心大意，忘記了自己的車上有行車記錄儀。你從來沒有感到過一絲愧疚嗎？那可是一條人命啊！」

林稚子忙了一整天，疲倦至極，想要回房睡了，便敷衍地問了句：「爸！你還需要什麼嗎？沒事的話我先睡了。」

「哎！稚子。」林厚朴叫住她，猶豫著、嚅囁著，臉紅得像塊紅布，像是下決心似的，終於咬牙說，「借我點兒錢。」

唐細辛的聲音柔和下來：「忘了他，他不值得。囡囡，你這麼優秀，值得更好的男生來愛。忘了他。」

林稚子趁機打開門，慌不擇路地逃回了自己的卧室。屋裡沒有開燈，城市的燈m.ｈｅｔuｂooｋ•cｏｍ.cｏｍ火照進來，像失眠人惺忪的眼。她躺在床上，回想著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一切，疲倦地閉上了眼睛。在夢裡，依然是那樣的雨天，灝撐著雨傘，自顧地在前面走著，她叫著他的名字，他充耳不聞；雨水將她淋得濕透，她跟著他走入一片茂密的叢林。雨停了，林木幽深，光影從樹冠的縫隙漏下來，四下無人，她四顧茫然，喊著：「灝！」

漸漸地，唐細辛的臉色變了，昏暗中，她的臉上露出可怖的表情，不自禁地向後退去，聲音是哆嗦的：「這、這是什麼？」

「你的心？」唐細辛聽得一頭霧水，覺得不認識她似的，有些錯愕地看著她。

淚，靜靜地滑落下來。

往事不必再提，林稚子也沒有再追問下去，她爽快地往他的手機賬號里轉了賬，然後就上樓回自己房間去了。樓下客廳傳來隱隱約約的電視機聲，更襯出卧室的安靜。林稚子仰面躺在黑暗中，腦海里一直閃現著那個畫面，記錄儀里，那個打著傘從斑馬線上走過的男生，是宮灝，還是灝？如果撞傷的是宮灝，那灝哥哥在哪裡？她越想越頭疼，越理越亂。這時，外面響起開門聲，唐細辛回來了。

唐細辛記得，慌亂之際，她下車查看了一下，發現被撞的那個人已經昏迷，她手足無措，匆匆逃離了現場。她冷靜下來后，想起了老黃。老黃在交警隊工作，是個內勤，她們從前是鄰居，相處得不錯。她找到了老黃，痛哭流涕，讓老黃幫忙銷毀了路段的監控錄像。可是，這段影像清晰無比地記錄了她肇事逃逸的事實，根據角度，這似乎是車內的行車記錄儀。

這一次，輪到林稚子吃驚了：「你是說……你們，你們談過了？你知道是誰？他也知道是你？他找過你了？可是，我並沒有拿這個給他看。」

空氣中彷彿m•ｈetuboｏk.ｃｏm•com築起了一道無形之牆，母女倆各據一方，默默地對峙著。昏暗的燈光折射下，唐細辛的臉隱藏在陰影里，看上去無比陌生，她死死地盯住林稚子，忽然又流露出那種蔑笑：「別傻了，難道你還要為了他把媽媽送進監獄？那個男人不值得。你在為他奔走，他卻為了另一個女人，為了一點兒蠅頭小利，放棄了他當事人的所有主張和權利，你還瞎操什麼心？」

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將她拉入那段黑暗的記憶中。瓢潑大雨，雨刮器迅速擺動著，雨水不息，激烈地拍打著車窗。天地灰濛濛的，視線模糊，不過是下午五六點鐘，天色已暗下來，路燈影影綽綽，被虛化在雨影水光里。紅燈像一個惆悵人抽煙的紅點點，明明滅滅，她明明踩了剎車，不知為何，車卻失靈了一般橫衝上去，有重物撞上來，飛出數十米遠。車停下來了，前擋風玻璃上留下一攤血，卻很快被雨水沖刷掉了。

「他，敲詐勒索？他要錢？」林稚子不願意相信，宮灝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背地裡卻是一個偽君子。

林稚子走過去，拿起遙控器擺弄了兩下，電視機很快就打開了，忍不住小聲埋怨：「這不是好好的嗎？」

就在這時，卧室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林厚朴在門外關切地問：「怎麼了？這麼晚了，還不睡覺啊？」

「又加班了吧！剛才我打過電話了，說在路上了。」林厚朴變成了一個在家裡盼妻歸的怨夫，護工按時下班，而妻子和女兒都沒有回家，他已經一個人獨處了兩個多小時。從前的兩個小時，只是他在高爾夫球場的短暫休閑，是酒會上的一晌貪歡，而現在，兩個小時，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爸，那幾年你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有沒有過一絲愧疚，覺得對不起媽？」

「我只是，只是……」林稚子和*圖*書嚅囁著，黯然又無奈地說。「我只是，為了我的心。」

「電腦，能用嗎？」林稚子遲疑了一下，問。

林稚子一愣，本想問「你要錢做什麼」，又怕問多了刺傷他脆弱的自尊心，便爽快地問：「要多少？一千夠嗎？」

就是那個人見猶憐的蘇茉。初見時，她為了訂單在包廂與人拼酒，被人意欲輕薄。那是一個有野心的女孩兒。

林稚子進了屋，屋內亮著一盞檯燈，唐細辛還沒有睡，半靠在床上翻書。唐細辛把腿往裡面挪了挪，示意女兒坐。

「沒有，就是一句話的事，決策在我。他女友公司的產品，本身也不錯。」權力迷人，讓唐細辛有了底氣。

林稚子垂眸，背靠著門，不知該說什麼。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感。

林稚子迅速側身，護在電腦前，反手悄悄拔出了內存卡。慌亂之際，她不小心碰到電腦旁的一個小盆栽，「哐當」一聲，小盆栽掉在木地板上，兩個人都嚇了一跳。

唐細辛疲倦地蔑笑了一下，想快點兒結束話題，話鋒一轉：「其實也沒什麼，前些天他找到我，說了那件事，我一時被唬住，也就承認了。他說時過境遷，也不想再追究了，只是要我幫他個小忙。」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從哪兒弄了一段裝神弄鬼的視頻？跟我有什麼關係？」唐細辛矢口否認。

「不是，不是我。」唐細辛目光躲閃著。

唐細辛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釋然地說：「他昏迷前看到了我，就記住了。我剛來分院，他就注意到了。前幾天，他來找我。」

會感到愧疚嗎？在異國獨眠的夜裡，一張斑駁破碎的陌生的臉一次次在夢中浮現。那是一張清秀男生的臉，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與她的女兒一般大，他本該同女兒一樣前途似錦，人生有無限可能，而那一刻只能躺在血泊中，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在夢裡，她與和-圖-書他對視，那少年的臉忽然幻化為獸，雙目長出無數觸手，向她伸展，緊緊地縛住了她的脖頸，她無法呼吸，嘶啞地呼救，無數次，她從夢中驚醒。

「媽，那可是一條人命啊！你怎麼可以這樣置身事外？」

林稚子心裏微微一動，索性坐在沙發上，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爸爸，林厚朴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尷尬地笑道：「幹嗎這麼看著我？」

唐細辛先開口：「聽你爸爸說，你的香水發布會很成功，祝賀你。這段時間累壞了吧？」

林稚子沒有回答，徑自打開了那台電腦，不動聲色地將內存卡插入電腦。屏幕上，出現影影綽綽的畫面，唐細辛不明所以，好奇地湊過來看，興緻勃勃地問：「什麼啊？是你發布會的視頻嗎？」

她曾經感到愧疚萬分，可是現在面對女兒的詰問，卻忽然釋然了。唐細辛冷笑一聲，跌坐回自己的床邊，語氣是冷酷而不屑的：「愧疚？如果說以前還有一絲愧疚，現在則完全沒有了。那個人活得好好的，不光活得好，還學會敲詐勒索了。」

「那是為了什麼？」

唐細辛打了個寒戰，努力佯裝鎮定，說：「這是什麼東西？給我看這個幹什麼？」

「我，我不是為了他。」林稚子喃喃地為自己辯解。

「能啊！要幹什麼？你電腦壞了？」

林厚朴低下了頭，在女兒面前談及感情，他如同罪人一般，狼狽地嘆氣咬牙：「過去的事，別提了，別提了。」

「什麼？」一切都出乎林稚子的意料。

林稚子沒想到自己竟然能說出這麼文藝兮兮的話——她這麼想的，就這麼說了。她就是為了自己的那顆心，那顆不甘的心，那顆孤獨的心，那顆沒著沒落的心，那顆無處安放的心。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狗血的家庭劇，男主背叛了妻子，妻子正聲聲泣訴。林稚子看著厭煩，打算回房間，問：「還有事嗎？我回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