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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邁市，甩了嚮導，她就像游進大海的魚，再摸不到半點影子。

「其實我有點理解你們了。」

「好的。要撤光——」

好奇的不止他一個。

M國的這類支柱產業，做的大多是跨國生意，越靠近人群的地方越紅火。勐市在打洛口岸對面，邁市在德宏州對面。這兩年比之前嚴很多，勐市很多產業已經關門。她當年是從勐市入境，那群人到底是不是J.r那邊的人，紀翹得自己去看看才知道。

很快，她收起亂七八糟的思緒，扣著窗沿飛身而下，身形快得幾乎只剩影子。

「生氣的時候，人還是得找點別的事轉移注意力。」

而且她的腰已經趨近斷裂。

聽到這消息，男人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只伸了個懶腰直接打斷：「今天要處理的事太多，我不想聽廢話。抓不到祝秋亭，也沒法讓他回來。那他跟姓紀的之間什麼情況，有人能告訴我嗎？」

當日揍她的和拿鞭子的不是一個人，在他們身上繁複迥異的刺青中，只有手臂內側角落的圖案是一樣的，線條和花紋走向相似。

他要干翻他們，只是時間問題。那到時候，紀鉞和她的仇，也算報了。

「給她吊個水，再開點葯，過幾天就好啦。這幾天她不會沒假休吧？」

陳宇硬著頭皮繼續。

黎幺有點擔心對面的人一口氣上不來，會不會背過氣啊？

他瘋一樣地盯著她，彷彿要將她拖入地獄，死也要一起，化成灰也得是交纏的兩把灰。

昏黃燈光下，那字跡顏色略褪，力透紙背有金戈鐵馬之勢，內容卻完全相反。

可是那次不一樣。

老闆趕緊泡了壺好茶，給杯中斟滿，對方卻完全沒有要長談的意思。

黎幺心道，真是不作則已，一作飛起，就這麼碰一下喊成這樣，紀翹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吳扉是第二個，銀質沙漠之鷹很快對準了她，子彈旋即射出，卻打中了一把椅子，木椅瞬間四分五裂！

祝秋亭今天難得穿了淺色，米白羊絨衫里是件銀色襯衫，西裝褲換了暗色刺繡條紋款，至少跟之前那套不一樣了。紀翹偶爾會想，要是死了，變成遊魂野鬼，她就還纏著祝秋亭。什麼也不幹，光看他。他的生死與事務跟她無關，紀翹只想看個夠。

「最後一次。」

祝秋亭把杯子放到桌上，指腹在桌上輕敲了敲：「抬頭。」

紀翹在祝秋亭低頭吻她的時候，忽然抬手抱住了他脖子。

何況能帶個人一起走，還是J.r那邊的小頭目，她也不算虧。

紀翹抬起頭，長睫上掛著盈盈淚珠，語氣微微發顫：「終於又見面了，自從上次以後，我就一直……呃，一直很佩服您呢陳總——」

最後，老闆搓了搓手，期待的小眼神盯著她，希望把瘟神趕緊送走。人看著漂漂亮亮的，怎麼眼神冷得像淬了毒。

但如果——

還有，他們是在對方身上安了全球定位系統嗎？

吳扉這輩子都沒經歷過這種時候，折在過女人手裡，簡直是奇恥大辱，他幾乎是被氣笑的：「是嗎？那就換個試試。」

雨中密林，是沉沉的綠與濃灰，目之所及的一切好像全都褪色了。

祝秋亭說：「沒來YN市逛逛？」

祝秋亭扯了扯嘴角笑了，眼眸卻冷極：「想穿件能顯氣色的。」

一個重要的下屬，一個值得留戀的女人？

他大概到死都相信紀翹說的那句，我會帶你出去。所以他毅然決然地擋在了她身前。

不過顯然，祝秋亭也不是普通人，他放開紀翹大步流星地走到陳宇身旁，祝家下屬立馬放了手，他將人狠狠摜到牆上，力道之大，發出的聲響簡直像硬物相碰。

「她心臟像長在我身上。」

他輕嘆了口氣：「這點事都辦不好，你們也讓我很為難。」

在祝秋亭出手拉著她靠近自己時，紀翹冷不丁地開了口，輕聲道：「我也問你個事。」

如果哪天能把那女的找來，他一定會弄清楚。

「但你別死在我面前。」

吳扉在底下都給氣笑了。

死到臨頭，紀翹只能硬著頭皮道：「是的。比平時都好看。」

祝秋亭怎麼回答的？他好溫柔，溫柔地將她抱起，抵在窗台上。

至少他跟J.r水火不容。

在國內人手多，用不上她。去SA洲的時候，祝秋亭不喜歡她近身，忘了她的存在都是常有的事，她後來乾脆跟蘇校說了聲，提前踩好位，在制高點待很久，避免意外出現。

很快，剛才還老神在在的吳扉臉色比她更難看了。

紀翹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遠得從另一個空間傳來。

「都被人盯上多久了，」男人咬著煙，沒點，「成隊真是老了，這都要靠別人提醒，真行。」

浴室是個好地方，落地窗也可以。反正人在這兒，地點是哪裡都無所謂。

他稍稍離開一些，將她長發捋到耳後，低聲問她。

荊棘叢中纏繞著十字架，線條下墜，化成一把劍的形狀，劍、十字架與荊棘互相制約又不顯混亂。非常……熟悉。

邁市和勐市都靠著N省邊境，如果從瑞市走，經隴川去邁市，只要不到一小時。

紀翹還沒來得及把練習付諸行動，祝秋亭先開了口。

幾年前在勐市，她第一次知道痛可以到什麼地步。尺骨、橈骨被槍托砸斷，鹽水澆在皮開肉綻的背上，明明神志已經渙散，疼痛卻還那麼清晰，每一分每一秒都從內而外地撕扯她。隱約中，紀翹幻覺里聽到了他的名字。

情慾可以永無止境地沖向雪山之巔，但有些東西，最好永遠盤旋在山崗寂夜。

很快，紀翹意識到她在這個夢裡等什麼。

紀翹手上沒松，目光已經游移了一大圈。

可惜他不是。他捨得，有人可捨不得。

紀翹把伴奏放到最大，對準了麥，清了清嗓子，悠悠地跟著拍子唱了起來，調子很熟，還是首粵語老歌。她的發音漂亮又標準，音調天生偏低，煙嗓咬詞不重，懶懶散散的，整個人跟著曲子閑適地晃動，穿著最簡潔的T恤牛仔褲，依然很亮眼。

失聯過去一天半，蘇校抽不出身，只好讓黎幺抽時間過去一趟。

紀翹跟老闆提前聯繫好，把複製出來的圖案和槍一起扔到桌上，問他見沒見過這個圖案。

「晚點叫YN市的人來幫你收，姓吳的留著。」祝秋亭淡淡地甩給黎幺一句，抓過紀翹就走。

祝秋亭反問道：「嗯，所以呢？」

何況祝氏的事務堆積了三天，已經足夠可觀。最詭異的是，祝秋亭的手機直接關機。

老闆：「沒有。」

紀翹道：「嗯，不過一會兒可能……」

紀翹看著他的眼睛，明明未曾裝進過任何人，多情洶湧起來，欺騙性十足，誤人太深。

黎幺把她從那村莊的地下室救出來當晚，給祝秋亭打了個電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難道底下藏著人？

紀翹以前談過幾次戀愛，在梁越之後，孟景之前。平心而論，從條件來說都不錯。她那時覺得，這個綜合條件不錯，紀鉞會滿意的。這個性格平和，紀鉞會覺得可以。

紀翹不知道那人是誰，可她還是得承認，確實有點……有點像心被扎了一下。

祝秋亭看起來氣得不輕，神態透著股詭異的柔和：「給你機會？你要我給到什麼時候？」

老闆眼神在祝秋亭脖頸上轉了一圈，痕迹一路往下延至胸膛，壓根兒掩不住，之前發生了什麼，昭然若揭。

蘇校說：「那是紀翹，你又不是沒見過……哦，你確實沒見過，以前祝九教訓她的時候，你都被罰到外面務工了。有次紀翹跟祝九頂嘴，吵完架他不爽，一把火點了讓紀翹種的園子，還讓她看著。」

紀翹話裡帶點無奈：「幹嗎啊你？」

祝秋亭果然沒回答，嘴角極輕地扯了扯，眼眸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泊。

「誰讓你來的？有沒有點分寸？」

陳宇到的時候，先去貴賓廳給坐主位的人磕了三個頭：「吳扉。」

但他沒想到，最後在那貴賓廳里找到人時，情況比想象中平靜那麼多。

祝秋亭沒說話，只是倚在一旁牆上看著。

來YN市除了幫他，她還有另一件正事要辦。

除非——

阿芒和司機都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阿芒直接探身過來：「怎麼了？」

事實上，祝秋亭那雙黑眸凝視著她，覆著一層很淡的水光。她彷彿聽見了木柴在熊熊火焰里燒斷的聲音，噼啪作響，斷裂后便掉進了無底深淵。

紀翹看著那行字，這麼短。她很難形容這種奇異的感覺。

老闆把兩盒中華煙拍到桌子上。

她話音剛落，就被男人一把拉起，反壓在身下。窄窄的沙發椅，哪裡承受得了兩個人，差點倒向一邊。

她可以失誤，但是自己的鍋自己就得背好了。這點都做不到的話，紀翹死都覺得沒臉。

「瞧不起誰呢？」

「不好意思，就這一次！」

「我是誰？」

因為她臨時被蘇校一個電話叫回去，去接祝秋亭。

祝秋亭的語氣冷了下來，掐著她腰的大掌也多加了幾分力。

黎幺抽了抽嘴角：「他不是一直這樣嗎？」

對祝秋亭，他才不急這一天兩天。

有二樓的人終於下定決心，拿槍緩緩地對準了他們。

老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完，又嘆了口氣，「想留著晚上再拆來著，早知道剛才先來兩根了。」

紀翹也不在乎，把武器拿出來上好，順便仔仔細細地擦了擦。

酒店有監控，被翻出來的話，她一世英名不保不說，陳宇怕是想死都難。

在M國這偏僻地方做文身生意，人員混亂，拿什麼抵賬的都有，九分威逼一分利好罷了。真拿好東西換的可不多，老闆心癢猶豫幾秒，還是忍痛拒絕了。

但她也不介意，他好像挺滿意這顏色的。

祝秋亭問：「吐完了？」

眼看著他要離開，老闆開口叫了句。

祝秋亭倚著車身，月光灑了他一身。他深色襯衫沒有換下來，酒漬還在，指間夾的黑金色煙身偏細。

本來只想踩個點，早知道這樣，她就把槍帶上了！

吳扉把她的手甩掉，盯了紀翹一會兒，忽然覺得她有些眼熟，收了笑意問她：「你原來做什麼的？」

來人挺稀奇的，但也不算太意外。

陳宇一抖，連忙往後縮坐，但並沒有躲過去hｔｔps://ｍ•ｈetｕｂoｏｋ•ｃｏｍ.ｃoｍ。紀翹「為難」地湊過來，揪過陳宇的領子，手剛揚起就被人一把扣住。

不到一分鐘，二樓已經沒有吳扉的人了。這大概不是內鬥，內鬥哪有這麼突然。

不知道過了多久，紀翹才在意識模糊里聽到答案。

但是她不需要回答。她知道祝秋亭聽得懂，也看得懂。在這個問題上，他們是站在同一條線的人，有著相似的邏輯和想法。

那是她第一次在境外無條件地協助別人，祝家派去幫忙的都是強人。

黎幺真的迷惑了，他都替其他在場的祝家人尷尬。

她熟練地翻身下車，想了想又折回，把帶的防身武器扔給阿芒才走。

她差點看錯。那個身形好像祝秋亭……還以為給他放的安眠藥失效了。

黎幺進去的時候，聽人議論說，三個貴賓廳中最大的那個，被人包了場。他直接過去，推門就看見祝秋亭坐在主桌中位，輸了也不急，慢悠悠地吸了口煙，笑吟吟地道：「再來一局。」

「行，在這兒等等。」紀翹手指了指車上，比了個數字，「十分鐘。」

上次分開之前，她是不是給他……下了幾顆安眠藥？她都快忘了……

覃遠成看了眼體溫計：「還行吧，39.5℃，死不了。」

黎幺在去邁市的路上，設想過很多場景。

她低估他了。

它短暫而漫長，直白而朦朧，擰著人的頭，逼你面向生命的節點。

紀翹剛想回答什麼，虹膜里倒映的世界突然劇烈扭曲起來，她猛然驚醒。

吳扉冷笑一聲，用食指抬了抬紀翹的下巴，話卻是對著陳宇說：「你出息了，找了個滿嘴跑火車的。來，說說，他怎麼受的傷？」

紀翹不死心，又仔細地回想了這三年，祝秋亭有沒有拿她當人的時候。

陳老闆的目光在她臉上和胸前來回打轉，在回憶和現實里掙扎了一下，很快放棄。

「小紀也是夠慘的，」覃遠成認識祝秋亭七年，才不吃他發暗火這一套，自顧自地說著，似連珠炮一樣，「平時辛苦就算了，風裡來雨里去，原來還要當那小魔鬼的老師，一份工資操三份心，還要擔心自己的小命——跟著你那是一般人能做的事？上次自勐市回來小命都快沒了，嘖嘖，太慘了……」

黎幺知道蘇校和祝家大部分人，都覺得紀翹屬於隨時可以倒戈的陣營，防她跟防賊差不多，但這麼直接在他面前說出來，還是讓黎幺很不爽，聲音都冷了幾分：「你懷疑我帶的人？就算斷她一隻手，挑你手下那幾個都沒問題。別在這邊跟老子搞這套，你當祝秋亭傻還是我傻，把會倒戈的廢物帶在身邊這麼久？」

沉默片刻，他問陳宇：「哪兒弄的傷？」

男人身形微胖，不超過一米七五，手上戴了塊假的名牌手錶，性格倒是謹慎，電話不斷。上一場輸了不少，他看起來還想繼續，卻匆匆離開了。紀翹便換了個地方跟。

家庭醫生老覃凌晨四點半趕來，進來時一眼看見男人站在陽台上。

這個她差點撞上的路人，竟也給了她相似的感覺。

不過這樣也好。

之前是意外，可現在沒有酒精，沒有衝動，什麼都沒有，他們在異國他鄉。這裏只有兩個人，神志清明，剛剛逃出生天的兩個人。

八點整老闆要開門，捲簾門拉到一半，又停住了。

紀翹想了想：「要不要幫你？」她掃了一眼，大大方方地問道。

祝秋亭好像沒聽見他說什麼。他只有人在，魂不知道飄去哪兒了。

紀翹自嘲地輕笑了下。都過了多久，可想起那些，還是恨不得吐上三天，能把記憶吐出去最好。

紀翹覺得自己是瘋了。

「來了來了，四五點到的。」

拉個墊背的她沒意見，拉祝秋亭下水就算了。

紀翹好恨，業餘生活太不豐富，成天跟上司周旋，看看現在她連幾句漂亮話都說不出來！

至於紀翹，她只是被黎幺抓過去練手的，在掩護里一直等待，兩個小時一動沒動。

祝秋亭抬眸看了紀翹一眼。

紀翹：「勐市。」

他還沒問出口，旁邊靠牆的一個侍應忽然衝過來，顫顫巍巍地跪在祝秋亭腳邊，臉色慘白，抓著祝秋亭的褲腳幾乎要哭出來，聲音直抖：「先生，我們真的不知道老闆去哪兒了，我……我們正在幫您找，但您千萬千萬別衝動——」

你知道任何有關他的事嗎？

別人就算了，她成天在祝秋亭周圍晃，對男人喜怒無常的勁，算是領教夠了。有的女人明明不錯，經常跟在他左右，等紀翹開始琢磨她們的喜好了，沒過多久人就離開了，這事根本說不準。

他冷冷地道。

黎幺冷哼了一聲：「她除了皮囊好一點，哪裡長腦子認真勾引過他了？祝九就那樣，他要想讓紀翹過去，還需要費心思找理由嗎？」

對方頭也不回地走了，紀翹收起思緒，往目的地趕去。她最後還是遲到了十分鐘，嚮導阿芒很客氣，但他父親已經有點不悅，上下打量了紀翹半天，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紀翹失笑，揚了揚眉：「怎麼可能？以前也知道啊，」她聳了聳肩，「今天是知道得更清楚了。」

對方沒說話，朝他勾了下手。

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證紀翹絕對逃不出手掌心，現在怎麼開口。

紀翹懶得反駁，她現在沒心情管他，周圍已經陸續進了祝家的人控場，證據擺在這兒了，她確實沒什麼好說。

吳扉上下看她，蹙眉道：「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她長了張經得起細看的臉，輪廓流暢，線條如刻，眉眼飽滿而濃烈。

他已經不忍心看當事人臉色了。他要是祝秋亭，能氣得現在立馬手起刀又落。

茶太燙，她用手指繞著杯沿等待，有點感慨道。

黎幺遠遠看著，剛開始有點心情複雜，紀翹現在人不見了，他倒玩得挺歡實。

祝秋亭根本沒在YN市繼續待，坐飛機連夜回了國，下了飛機就直奔平時不常住的郊外別墅。

她翻過來看了看，後面還寫著很短一句話。

一幢遠離塵囂的莊園，二樓主卧內，剛起床的人張開手臂，任人幫他鬆開浴袍帶子換衣。

他取了一個新杯子，給自己倒了杯茶。那是紀翹隨身帶的花茶，剛才泡好還沒喝，現在已經快涼了。

她希冀的小火苗還沒升起，就被滅得乾乾淨淨，寸草不生。

吳扉之前失了誤，貨出了岔子——最後還被最不該截走的人截走，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為此，吳扉被灰狼雪藏了兩年，今年，他決不允許自己再犯錯了。在今天這種情報交接的重要日子，更要步步小心。

林域、蘇校和黎幺同時收到消息，各自分工，誓要將幕後的人先揪出來。只是他們誰也不知道祝秋亭去哪兒了。

那時候，紀翹想著他，把自己當作他，也就能撐了下來。

「祝九他人呢？！」

離邁市最近、最大的地下賭坊在西邊，位置很偏，過來要翻座山頭。內部裝潢簡陋老舊，一二層打通了，木質樓梯吱呀作響，平時被本地人佔著，今天卻被人包下了。

紀翹終於意識到不對，今天祝秋亭不太一樣。

祝秋亭這麼一問，問得她火氣一下上來了。

他的襯衫即使打濕了，也依然合身。這會兒他低著頭吸煙，領口微敞，鎖骨線條直飛斜入肩頭，頸項彎著漂亮弧度，長腿懶懶地支著。月色與街燈，兩廂映照的光源下，整條後巷都因其存在而熠熠生輝，黑暗裡藏著璀璨。

紀翹把槍栓拉開，老闆趕緊舉了舉雙手：「好好好，別那麼急嘛，你是老於介紹來的，我能怎麼樣？」

祝秋亭跌坐回單人沙發椅，指間捏著煙，狠狠碾了碾，面色平靜。

那十二個字哪裡是祝願與傾心，那是默許。無論向我求什麼，我若在這裏，必定會給你。

這家酒店的硬體設施不怎麼樣，房頂卻是模糊的金色鏡面。紀翹只要稍稍抬一抬眸，便能看清一切。背靠的牆壁冰冷，她的血液卻奔涌如岩漿。

他捕捉到一種極致的熟悉感。

風平浪靜后，祝秋亭將她丟進浴缸里洗了個澡，等重新躺倒，紀翹只休息了幾分鐘，便起身披起浴衣去泡了杯茶。她問祝秋亭要不要，他點頭，她也就遞了一杯過去。

紀翹定定地看著他：「死有什麼可怕的？」

祝秋亭垂眸看著清茶，沒喝：「第一次知道？」

吳扉也笑，眼眸透著股陰狠，淡聲道：「示範一個看看。」

祝秋亭可不是愛做慈善的人，在涉及她的事時，卻截然相反。

老闆是華裔，這店雖小，但開了不少年了，他明白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

祝秋亭盯了她幾秒，忽然笑了：「想罵我？」

等那股勁終於過去，紀翹調整好狀態，練習了幾次嘴角上揚，找到最佳弧度后，一把拉開了門。

——西北角120°方向樓頂，小心。

要認真說的話，紀翹也算不上在說謊。

祝秋亭抬眸掃了她一眼，聲音輕了不少：「哦？」

胳膊一片青紫，毛細血管破裂，紅點漸漸浮現出來。

黎幺唇邊的笑猛地凝固了。

黎幺呸了一聲：「工廠這邊老子不得擦屁股，還得分個身過去？回來他找我麻煩，你負責？祝秋亭不是有紀翹貼身跟著嗎？」

兩人的通話還開著，黎幺倒是滿不在乎道：「又不是不回來，你急什麼？」

陳宇沒說話，吳扉便切換了普通話，一字一句地陰沉道：「要我問兩次？」

吳扉彎下腰來，正要說什麼，卻看到陳宇脖子的傷口，不深的划痕，但看上去很新。

「感謝您的服務，我挺滿意的。好好睡吧。」

阿芒問她：「南邊還去嗎？」

紀翹今晚是在用腳思考嗎？

她一旦開始渴求什麼，就真的完了，人必須學會及時止損。

這麼多祝家人看著，她剛才還看見一旁的黎幺了，真是有點兒丟臉。

黎幺剛想走過去看一眼，順便在他面前晃一圈，走到半道便倏然停住腳步。

祝秋亭就在門外，靠著牆有一下沒一下地玩打火機。

沒人能逼他。只有這次，看上去……心態完全不一樣。

她嘗試著提出異議：「可……這是我的床？」

「陳老https://www.hetubook.com.com闆，是我，您忘了嗎？」紀翹咬著唇，泣不成聲。

被稱吳扉的人抬起頭，瞥了眼角落，陳宇今天不是自己過來的，他還帶了個女人過來，手下跟陳宇正低聲交談著。

她飛快地坐到地毯上，抱住了陳老闆的大腿，淚水漣漣，惹人心疼得很：「您說的，有機會就把我帶回家的……」

祝秋亭沒回應，兩隻手自然地搭在椅把上，指腹極輕地摩挲，他指甲剪得齊整，手指骨節分明漂亮。他安靜地看著紀翹，聽她說這些屁話時，眉頭也沒挑一下。

他說：「紀翹，滾過來。」

紀翹換完出來，去了一樓，體感比二樓涼了幾度，她不自覺地縮了下肩。

她湊近他，剛想說話，男人手臂力氣忽然一松，搞得紀翹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驚叫出聲。

對方倚著門框，慵懶地勾了下嘴角，初升的旭日照得他笑容一晃：「對你而言是。」

或者兩者都是。但無論答案是什麼，他怎麼都想不通，勐市那次費了心血和時間，人情全推給他黎幺來做了，自己連面都不露。紀翹在之後那一年裡，可以說，用百分之一百二的用心回報了他這救命之恩。

對方警惕而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來迴轉，紀翹忽地從他視線內消失了。

但過了一分鐘，他就覺得哪裡不太對。

早知道，剛才她就告訴那個吳什麼的，是的，祝秋亭就是我老闆，有什麼事儘管找他。

「好。」

當時剛從訓練場回來不久，她在一家爵士酒吧認識個混血的朋友，叫理查德，追她追得緊。那晚紀翹難得有興緻，回了他微信，對方興奮地給她打了個視頻，邀請她出來吃夜宵，又漲紅著臉說不是那個意思。紀翹覺得這人很有趣，想交個朋友，結果最後全泡湯了。

於是紀翹不再說什麼，只是覺得，命運還真是奇特，兜兜轉轉，又回到最初的原點。本來以為逃不過吳扉了，現在看來，是逃不過祝秋亭。

她試圖分析他的情緒，可惜語氣太平淡了，什麼都沒分析出來，很好。

一抹濃烈的正紅——一朵野花。

當年她本來不用來的，祝秋亭也沒提是出國。可她還是跟來了，因為他需要。

蘇校無語凝噎。

紀翹幾乎是下意識要扣下扳機，手背卻被握緊，耳旁是極輕一句——別緊張。

吳扉便指向紀翹：「過來。」

她努力平復呼吸，再度掃了眼瞄準鏡。

祝家手下說出這句話，黎幺都覺得有點好笑，他最近這兩年跑M國跑得少，都知道邊境賭場常開不倒的就那幾家，以他們的能力連紀翹都跟不牢、找不到，壓根兒不可能。

「這誰？沒事別帶些亂七八糟的人過來。」

可拿在祝秋亭手裡，紀翹覺得好看即是價值。

蘇校心平氣和道：「我怕他猝死。」

確實是祝秋亭的作風，黎幺頭有點兒暈。

可喜歡看是一回事，付諸行動是另一回事。

黎幺：「啊。」

祝秋亭想，她大概不知道，她並不擅長演戲，自以為將情緒好好藏在暗處，實際上滿得快溢出來了。

紀翹忍不住鼓了幾下掌：「厲害厲害。」

覃遠成清楚，也沒奢望自己再說一次，這男人就能聽清了。

那侍應就單純找份生計，可沒想能遇到這種瘋子。而且這個瘋子明顯是來真的，他整個人都要崩潰了：「那……那我幫您去找人，丟的是哪位，老闆他……他不知道，說不定有人知道，可您要找的人到底在哪裡——」

他便換了一個地方握，然後扣著她手腕，把人拽到了車上。

紀翹照做，姿態和順，像最初來時的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然而不過幾秒，紀翹卻從中間冒了出來，快到讓人幾乎看不清影子。她腳尖點著桌沿，幾乎是飛身上桌，擰腰飛膝，膝蓋狠扣進了吳扉的肩窩，讓他半個身子幾乎瞬間麻透。紀翹左手手刀順勢砍在吳扉腕上，吳扉的槍險些脫了手！

紀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靠著桌椅，手微微抖了下，話里終於多了絲遲疑：「不給我一次機會嗎？」

她這個姿勢夠居高臨下，這讓紀翹心情好了一點。

覃醫生乾巴巴地安慰兩句，說到最後又警惕地看了祝秋亭一眼。

兩個人都逃出去了。一進市區，猶如魚游進了大海，影都沒有。

漫長的沉默彷彿海水倒灌一般，瞬間將整個房間淹沒。

「是嗎？」

紀翹沒等到祝秋亭回答。也是，他不想回答的事，誰也沒法從他嘴裏撬出半個字。

他們在酒店走廊「偶遇」。被對方抓包跟蹤的第一時間，紀翹就梨花帶雨地哭倒在牆上了。

市中心的五星級酒店，硬體確實差很多，但是已經很不錯，有熱水有床，浴室夠大。

「誰說要睡覺了？」

樓頂風大，一待就是小半天。呼氣拉得很長，肌肉放鬆到極點，整個世界就在眼前。

陳宇躊躇著，下一秒就被人一腳踹翻在地上。

等等。

老闆見她目光所至，掃了一眼就知道她說哪張圖，確實精美吸睛。

紀翹曾見識過。前年有一晚，她以為祝秋亭會在夜場待到天亮。她離開前，有美女剛纏上去，他衣領袖口都被酒液沾濕，腰際被人柔柔環住。一般這種情況，是不需要她跟在旁邊保護的，紀翹樂得輕鬆，趕緊逃之夭夭。

兩包軟中華煙。

四十秒，她能打出三十發子彈，聽聲響隔一堵牆命中兩百米內的目標。

他只是更好奇，紀翹到底怎麼跑祝秋亭那兒去的？

祝秋亭來了。不僅來了，他進來第一句，就挺為她考慮的。在這種午夜凌晨，容易睏倦的時刻，提神醒腦的效果相當好。

覃遠成在祝家很多年，是祝秋亭的私人醫生，除了危急時刻，祝秋亭很少大半夜的把他叫來。

黎幺轉頭，用見了鬼一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吊燈就在他頭頂，燈很亮，流光溢彩般地傾瀉，照出他面龐輪廓驚人的美。

紀翹本來不想分神，那動靜不會比踢翻椅子更大，但還是抬頭瞥了一眼。

紀翹把床頭燈調暗了點，從另一邊爬上去，盤坐著小口喝茶。

輕敵真是大忌。

最後在浴室，熱氣瀰漫，水霧繚繞，他抱著她，讓她叫他名字。

紀翹趕到時，發現地址最後定在了後巷，一條很窄的單行道。她只能下車步行進去。

祝秋亭本來沒看她，聞言側過頭瞥她一眼，打量了一會兒，又很快收回目光。

她洗了把臉，看著鏡子中的人，覺得蒼白又陌生。

不知道從哪兒摘來的，他就這麼隨意地插在她槍口上。

紀翹沒出聲，看了會兒，才叫他名字。

那女人有備而來，將他捏得死死的。但這一邊，又是吳扉，吳扉的背後可是不能招惹的人。

現在看來，誓言就是拿來違背的。她想起這茬時，有些暗無天日的回憶一併跟著湧上來。

陳宇心一橫，指向了規矩地站在角落的紀翹。

祝秋亭教過她不少，比如打蛇打七寸。

老闆思忖半晌，轉身進裡屋辦了，他出來遞給她的時候又問：「姑娘，別怪我多嘴，你要這個能有什麼用？」

可老被打斷，總不會爽到哪兒去。

他沒有第一時間飛回來，正常。沒有見到林域，也正常。

紀翹覺得自己比《葉公好龍》里的葉公慘多了，葉公好歹是「以為」自己喜歡，她是非常清楚，清楚自己的嘴炮很安全，勾引只做個面上功夫就夠了，橫豎祝秋亭也不會答應，他不是沒分寸的人，絕不可能喜歡她。她暫時還有用處，他把她留在身邊也很正常。祝秋亭這人行事很謹慎，有用的一切都要先留住再說。

陳宇慌得手直抖，戰戰兢兢地看了眼角落的女人，要是被繼續問下去，他可沒借口能搪塞了。

紀翹低頭摘表，眉毛都沒抬一下。

男人隨便套了件黑色T恤，穿了條鬆鬆垮垮的長褲，靠在欄杆上，邊抽煙邊打電話。隔著一道玻璃，覃遠成看見他垂首，撣了撣煙灰，神色陰鬱。

她看了眼不遠處臉色慘白的陳宇，忽然有點不忍心，提高聲音叫了句陳老闆：「你從窗戶翻走吧。」

祝秋亭就算想怪她，報復方式……最多就是不給她燒紙錢。萬一剛好趕巧了，這人有點兒作用，就更好了，她也算幫忙鋪過了路。

蘇校說了地址，是之前那家夜店，而後又附了句：注意北邊，我會發你線路圖，有兩條路，別走錯了。

紀翹記得很清楚，那晚月亮比平時更近，嵌在樓宇中。

紀翹額上全是細密的汗珠，她望著車窗外剛剛亮起的天色，心裏升起強烈的不安。

紀鉞出現，手上總會帶點吃的。而祝秋亭出現……在她目之所及，他永遠保留著一層偽裝。

紀翹有點天賦，這點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沒有傷人的天賦，能避則避。

紀翹沒說話，手上又多用了三分力，上目線抬起，冰冷而銳利地盯著二樓。

祝秋亭深深地盯了她幾秒，沒說話一口把熱茶仰頭灌完。

陳宇也沒怎麼劇烈地掙扎，哼了一聲便軟軟地癱倒了。

紀翹溫順地笑了笑：「怕人打擾。」

祝秋亭黑眸抬了抬，上目線隨之彎出一道弧度：「我要知道幹嗎找你老闆？」

祝秋亭有點煩躁，別開目光不想看紀翹，正想點燃一支煙，動作卻頓住了。

所以紀翹就去了，忙是幫了，但差點沒出來。

紀翹輕嘆了口氣：「我很惜命的，而且我的人生還沒開始呢。」

紀翹整個身子都微拱起，脖頸仰起一道性感的弧度，她看見了落地窗外的月亮，一直在視野里不停晃動的月亮。

紀翹沉著眸，咬了咬后槽牙，這一天天的，怎麼除了後悔就是後悔呢？

可以這麼說，如果紀翹平時「勾引」祝秋亭的水平是幼兒園水準，那監控里怎麼也是個研究生水平。

刀鋒時刻。過去就過去了。過不去，也不會有下一次機會。對她來說，紀鉞的死算一次，天旋地轉持續數月。

虧她還誇他呢，怎麼會有這麼小氣的男人！

男人站起來，撐著桌沿懶懶一靠，紅色籌碼拋起，又落在他掌心。

那些人喜歡她的皮囊，紀翹清楚。

他走過去，剛想說一聲自己到了，陽台門都沒拉開，就聽見祝秋亭沖電wｗｗ•heｔｕbooｋ•cｏｍ•ｃoｍ話那頭冷笑一聲：「等不了就去死，轉告姓吳的，擺正自己的位置。」

等她再次從瞄準鏡里看人，就是為了保護人。

陳老闆看了眼表，還有半小時，夠了，放心地將紀翹往懷裡狠狠一摟，手在她腰上不安分地來回動：「你最近都待在這裏？」

紀翹很累，乾脆將全部重量壓在他身上，他倆默契倒足，她卸力他就接住了，祝秋亭還在等答案。

紀翹說完，整個場子瞬間靜到了極致。

祝秋亭終於笑了笑，低頭在她下唇輕咬了咬，將話渡進來：「幫你。」

祝秋亭信奉那句話，惡人的亮光必會熄滅，火焰永不照耀他。

他把知道的和盤托出，花了將近十分鐘。

但現在，這種感覺明顯不同。

老闆臉色微變。

祝秋亭從祝綾那兒繼承過來的東西不多，最值錢的也不過是個名頭。祝綾兒子之一——已近消逝的時代里，已近消逝的勢力，得到了防備、暗槍與冷眼，其他都是虛的。祝秋亭顯然深諳富貴險中求的道理，要賺錢，要手握實權。早年在M國跑動的時候，一向不拿自己的命當命。

陳老闆點點頭，盯著她：「也是。」

進了主卧，被子一掀，覃遠成瞭然，瞥了祝秋亭一眼：「祝九……」

她抹了點隨身帶的風油精，抹在太陽穴上，閉上眼的那一秒，那朵小花猝不及防地又浮現。

當時安眠藥放少了，後悔。

他好像不懂什麼是恐懼。在麥林市，敢從灰狼手裡截斷他們的貨流，那種挑釁誰都忍不了。連蘇校都在私底下問他，你非要這樣不可嗎？祝秋亭漫不經心地點頭，說對。下一秒他似有所感，抬眼掃過來，偷聽的紀翹立刻閃身消失，心跳飛飆到130。

她撐著桌子，有些鬆了口氣般，指腹輕畫著圈。

紀翹頓時有點後悔，剛才應該跟那位同歸於盡的。

黎幺訓練她的時候也奇怪，狙擊的訓練最漫長辛苦，她倒最感興趣。

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萬里之外。

祝秋亭到底來沒來？

最後的時候，紀翹意識已經很模糊，隱約間，似乎聽見他說了什麼，可還沒等她消化留存，人就暈過去了。

想到他那一瞬間，紀翹渾身打了個激靈，忽然清醒了一點。

那頭一片寂靜。

跟紀鉞不一樣，祝秋亭是一直待在她視野里的人。

紀翹知道他會找其他方式解決，剛要恭恭敬敬地擺出「您這邊請」的姿態送走他，就見人轉過身，大步流星地往屋裡走。

祝秋亭問：「上次你去的哪兒？邁市，勐市？」

紀翹不想被動地等死，手腕微動，正要一鼓作氣抗爭到底，給彼此都來個乾脆的，二樓卻有了動靜。

遑論他們認識合作多久了，祝秋亭什麼人他再清楚不過。學什麼都像，只有逢場作戲都不會做全套，中途抽身倒是常有的事。

祝秋亭將煙取下，放在指腹間捻滅，側頭看了她一眼，算是應答。

規則就是只論輸贏。祝秋亭既是這麼想，也是這麼做的。

如果是祝秋亭，他會允許自己死在這兒嗎？在某一刻——筋骨與希望都被壓斷的那刻，坦然接受這樣的命運……他會嗎？

黎幺又笑了笑：「要我說，你也別操心那麼多了，他倆互相禍害，禍害遺千年，不會出事的。」

吳扉聽見提醒聲后，下意識地望了過去，然而下一瞬，他才意識到對方在他身後。

紀翹望著他，老實地答道：「在酒吧唱歌。」

「一個小請求，」紀翹真誠嚴肅地看向他，「看在這些年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分上，給個痛快的。」

不管這十二個字是送給誰的，一想到是他的手筆，紀翹都覺得很荒謬。祝秋亭……以前還挺痴情？

黎幺呸了一聲：「咒誰呢？」

紀翹把座椅放平一些，左腿屈起，才算舒服點：「不去了。今天能到邁市嗎？」她往後遞了張字條，上面用當地語言寫著兩個簡短的詞，是某間建築的名字，剛才那老闆寫的。

陳老闆皺了皺眉，等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不對，人已經僵住。他脖頸處被尖刃抵住，對方手臂看起來那麼細，但竟半分也掙不開，牢牢地錮住了他。

陳宇艱難地俯身，趕緊給吳扉報位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長桌的另一端——

他忽然又咬了一口她肩頭。

她從來不會試著改變他的想法，祝家也沒人這麼做過。

黎幺不用看也知道桌子底下是什麼了。

覃醫生一側頭，正撞見祝秋亭面無表情，他見好就收地住了嘴。

紀翹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在牆邊某處落下，那裡的衣架上掛了件長款風衣。

黎幺其實也沒猜錯。

視線所及，已經一片混亂。

她無意間抬眼，面前異國他鄉的酒店陳設，讓紀翹想起過往。實際上，她不是第一次來M國，上次來還是五月的春天，正趕上雨季。離開的時候，她曾發誓不會再回來。

司機和老嚮導都嚇了一跳，車在崎嶇不平的路面走了個大S形。

紀翹以為自己聽錯了。

紀翹能感覺到，這人青筋暴起，對手下人的反應不滿到了極點：「你們愣著幹什麼？！」

雖然安眠藥算好了劑量，但要是他起不來，又有人闖進去怎麼辦？

可惜最後都沒維持住。

一樓的人看不見，二樓望下來，有經驗的人一眼能看穿她把匕首藏在哪裡。

祝秋亭盯著她的眼睛，忽然將紀翹調了個方向。

紀翹再後知後覺，這種行事風格還是挺熟悉的。

二樓有人大吼出聲：「刀！小心她有刀！」

紀翹不是喜歡翻舊賬的人，可她脾氣一般，還記仇得很。

祝秋亭把紀翹抵在牆邊，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嘴角，順勢將一旁的燈調暗。

「我錯了，」紀翹攀著他肩，柔軟的胸口貼得親密無間，「我認錯。給我。」

黎幺聽了這話就不開心了，紀翹他自己帶訓過的，十公里負重越野途中，紀翹幫忙撿回過他丟了好久的「女兒」，一隻杜賓狗。她是缺點一堆，但要說她有手段勾引人，那可太搞笑了。

「有時候覺得，她死了算了。」

紀翹手肘撐在祝秋亭肩上，背脊靠在冰涼的牆上，身前溫度灼熱。她沒說話，只能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胸口止不住地起伏。

「可以吧？」

「區別就是你下個約還要多久，我得看著來。」

「這是我新買的，」紀翹「嘖」了聲，嘆了口氣，「便宜你了。」

人當著祝秋亭面說，也算是有幾分膽。祝秋亭也沒發火，笑了笑，說包你有錢賺，有家回，不夠嗎？不想待就走，門在那邊。

她懶洋洋地勾著嘴角：「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惹你……」

一生中多少有些恍惚時刻，像是被拋進遙遠深處，舊有的規則頃刻間便化作飛灰，文明世界里，所有曾無比重要的意義將不復存在。

幾個小時前，她整個人狀態都不太對，滿心滿眼都有火氣，現在明顯舒緩多了。雖然不知道想起了什麼，不過祝秋亭一向只問結果不問過程，對原因並不是很關心。

在勐市那次，他們其實沒完全失去紀翹的消息。她的定位追蹤器信號一直在，找過去不是問題，怎麼突破重圍進去才是問題。當時支援的火力也不能隨便撤出來，最後祝秋亭懶得跟那幫人周旋，親自去了一趟，把人要了回來。

不過在蘇校看來，對於現在的祝秋亭來說，規則只是用來一次又一次打破的。

J.r這群人真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為首的連頭都不敢冒，手下屁事還挺多。

紀翹挑了挑嘴角：「祝我什麼？祝我下去順利？」

那是女士煙，壽百年黑俄羅斯。紀翹一眼就認出來了，這款煙味道很淡，尾調還有點劣質雪茄的感覺，旁人聞起來煙味又重，不是上好的選擇。她不久前剛買一盒，純粹覺得好看，抽了三根就放棄了。

陳老闆呵呵一笑：「有區別嗎？我過去，還是你過來？嘖，看不出來啊——」

紀翹捏著這張紙，很快回過神來。她隨意地倚著桌角，老闆幾次三番想伸手拿回，她只當沒看見，反倒津津有味地來回翻看。

紀翹望進祝秋亭眼裡，笑意也深了幾分：「我才二十八歲，這種日子哪天過煩了，我就找個脾氣好的談談戀愛，到時候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還得麻煩祝總幫忙把關了。」

「好看嗎？」祝秋亭甚至有閑心問她一句。

她離得多近，怎麼會看不見，始作俑者的眼早就燒紅了，只是為了讓她告饒罷了。

「祝秋亭，」她一邊陷入失神，一邊卻鄭重地叫他名字，像小動物埋首一樣，與他交頸，在男人耳邊求著，髮絲盡濕，聲音極輕地顫著，「以後你要是有愛人，別帶到我面前。求你了。」

老闆瞟了眼厚度。

用黎幺的話說，就那半條小命還不如不撈，全身上下找不到一處好地方。他邊埋怨，邊把她運回祖國的懷抱扔進醫院，她躺了兩個月，後來還黎幺醫藥費還了半年。

紀翹眉頭微挑，語氣溫柔：「那是您過來，還是我過去啊？」

陳老闆捏了捏她臉，眼神冒著光。

何止。他能好好活這麼大沒被揍，純屬命好。

當時在邊境，一次行動需要祝家幫忙，因為那時祝氏有不少業務駐紮在M國。

「紀翹，你是不是真想死？」

昨天才在別人的視頻里看過陳宇，那時候都沒有，到現在不到二十四小時，明明連邁市都沒出過，他們又才剛趕來M國，誰能動他？

他們不會遲疑太久，最多不會超過半分鐘，一定會有人敢冒險。

她快步跟上去，試圖攔住他，但還好他只是坐到沙發椅上，她微鬆了口氣。

當年在勐市怎麼失蹤的，今天就可以怎麼失蹤。

「那再讓我回憶一下？讓我開心了，就帶你走。」

黎幺順著那侍應的眼神望向賭桌底下。

紀翹笑盈盈地起身，走到祝秋亭面前，雙手抓著沙發椅把俯下身去。這個姿勢像把他整個人圈進了自己的勢力範圍，她的黑髮自然垂下，落在他手背上。

半夢半醒間，她看著朦朧的雨景，在一片濃綠里等待著。

紀翹也是能挑會找，在那地方堵住灰狼最得力的下屬，吳扉。人正半夜叫囂著讓祝秋亭趕緊滾過去，要問什麼儘早問。

思慮再三，她還是給蘇校打了個電話，報了祝和-圖-書秋亭的確切位置。

紀翹拿出了三輩子沒用的「狗腿」技能，還沒走近，出其不意地甩了句：「你今天真好看。」不止言語，她確保眼神和肢體都保持在一個姿態，仰慕恭敬的姿態。

那上面寫的是：求燈照她暗途，美夢如期光顧。

紀翹低頭看了看，這絲綢弔帶睡裙，不是她喜歡的風格。

一整瓶。

「祝九，那真是『別人』？你不熟？」

雖然外面亂成一團，但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紀翹就能短暫鬆一口氣。

紀翹蹙了蹙眉，他不會這麼瘋，等著自己被附近鄰居的無人機拍到吧？

蘇校冷笑：「點之前，祝九把他們一起種過的花草，連著附近長的爬山虎都先摘走了。」

黎幺坐不住了，黑著臉衝到酒店走廊，咬牙切齒道：「備車，去邁市。」

她只分神了極短一瞬，神色變了變，直接推開祝秋亭，衝進洗手間，一陣反胃乾嘔。只是太久沒吃飯，她什麼都沒吐出來。

陳宇見他沒反應，也不敢停，直到額頭滲出血，才被叫了停。

忽然，眼中出現了一抹濃烈顏色。

這話意思明白，今天晚上肯定不行。紀翹知道，在這種事上祝秋亭從來不會強迫人。

邁市這邊規則跟MA區挺像，實行積分制。

紀翹一指陳宇，目光純凈，語氣天真：「陳老闆要求的呀。」

失聯的哪是祝秋亭，是紀翹。

這仇不報她不配姓紀。即使一直在國內，她也從沒放棄過查對方來路的機會。後來摸清了信息，就差個來M國的契機。紀翹覺得，這種事還是自己解決比較好。

祝家早年有資歷老、膽子大的人，評價過他，說這種行事風格，真以為能混長久嗎？

祝秋亭不想聽，指腹揉了揉太陽穴，極疲累的樣子：「閉嘴。」

她聽見很多聲響，比如窗外呼嘯的風聲。她仔細地聽，聽著它們在外面迴旋的聲音。

來M國幫祝秋亭這事，她甚至沒跟他提過。只是聽黎幺說，祝秋亭是純幫忙，不為了任何利益。難得祝秋亭能這麼有覺悟，她腦子一熱就過來了。還沒怎麼著呢，就在勐市附近出事了。

最後，吳扉雖然勉強握緊了武器，但紀翹拿著的另一把黑色的軍匕已經牢牢抵上來，冰涼的鐵刃抵在吳扉的脖頸上，紀翹的左臂彷彿一道鐵箍，緊緊地卡住他的大動脈。

這個「哦」字很是精髓，無疑，表達著主人的好奇心和急需答案的意思。

一樓的落地窗有三面，雖然對的是自家庭院，但要是在這兒……

紀翹累了想逃開時，祝秋亭還是把她拉了回去，捉過紀翹的手腕輕吻了吻，他自己的手腕處全是紀翹狠咬過後留下的齒印。

如果不是他多個心眼，看了監控，他現在已經可以給紀翹辦後事了。

果然是人倒了——

祝秋亭一向的好耐心這次卻不見了。

紀翹：「沒來得及。」她回答的時候低著頭，他只能看到她的發旋。

吸引力是怎麼回事，那天以後，紀翹明白了。除了眼目的情慾，還能關乎什麼？她自己都不免會為了這些時刻停留駐足。

紀翹收起紙和槍，眼神無意間一瞥，忽而折返，視線定格在牆上的某張作品上。

不知道。

紀翹瞥了一眼，笑盈盈地低頭靠近，鼻尖輕碰了碰他的，好像情侶間極溫情的一瞬，但彼此都得見，明暗光線里，含蓄的試探，所有與淪陷無關的尖銳都藏在眼神中。

蘇校說：「她畢竟是個女的，有危險自己跑了怎麼辦？」

戰線拖得太長，紀翹綳不住了。今天本來就夠累的，連夜趕回來，她到現在都覺得頭暈，被迫捲入這場漫長得彷彿像是看不見終點的長跑——紀翹決定向他求饒。

除了祝秋亭本人笑眯眯的，其他人的神情都十分凝重。

這認知讓她都愣住了，是嫉妒嗎？或許吧。

紀翹看了看左右，沒人理她，無助又為難地挪了過去。

下一秒，紀翹卻周身一僵，如墜冰窖。

雖然祝秋亭是個渾蛋，但至少……

可惜，很快就沒有如果了。

祝秋亭說：「不用，休息吧。」

「沒……哦，」老闆一拍腦袋，指了指牆上，「看我這記性，她要了張圖，給她複印了一份帶走了。」

見紀翹這架勢，他合起外套，抱著茶缸嘆了口氣：「怎麼都這麼暴力——」

紀翹拍了下大腿，恍然大悟：「是不是人上了年紀，容易對自己沒信心？別擔心，你是這個。」

紀翹被他捉住的瞬間，痛叫了一聲。

紀翹發了一整夜的燒。

對方笑了笑，沒說話。祝秋亭把煙盒打開，磕了支煙出來，裏面卻又掉出來一張疊得四方的字條。

可有人早在許久之前，就得到了他一整個世界。

就在電光石火之間，紀翹已經從台上飛身躍下，在人拔槍上膛的當口，她看也沒看地將腰間的一把短匕抽出，回腕飛出，釘在西側一人掌心——誰讓他舉槍最快。

「是她！」

但他跟紀翹在一起……兩個人怎麼又在一起？蘇校聽到下屬的回復時，一口氣差點沒緩過來。紀翹是會瞬移嗎？還是身上裝了吸鐵石、衛星導航系統？

對男友們來說，一開始的新鮮勁過去了，美看多了就那麼回事，跟沉默的人過平淡如水的日子，誰沒意思誰知道。

這地界原先佔了個好位，像帶舞台的宴會廳，設備齊全，就是好久沒用。她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以前輝煌時，估計是上面有歌舞表演。設備複雜，她折騰了一會兒，只把麥搞活了。紀翹從兜里翻翻找找，掏出自己的手機，絕對不會超過1500元的國產機。

紀翹點頭：「好。」

房裡只開了床頭燈，暗暗一盞，照在紀翹安靜沉睡的臉上。

他笑了笑，俯下身來，克制著極慢的喘息，脊背額際也被汗打濕。祝秋亭本來裝都能裝出君子端方，現下卻原形畢露，雙目彷彿燃著一叢火焰。

氣氛也太怪異了。

那年跟她一起被關起來的少年，遞給她一顆糖，用蹩腳的英語鼓勵她活下去，當著她的面——

蘇校對此下了判斷：「紀翹真是有手段。」

陳宇有幸圍觀了現場，人都成木頭了，看樣子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勐市在M國東北，撣邦東部首府，與N省接壤，邊境三大賭城之一。

他還有愛而不得的時候？好笑。

紀翹傻了。

「怎麼說，」他低頭撣了撣煙灰，忽然笑了笑，「反正比我的命金貴。」

紀翹看得倒抽了口涼氣，不嫌燙啊？這可是滾燙的開水啊。

紀翹幫他收好茶杯，穿好衣服拎了件飛行夾克，走到窗前時，又扭頭看了床上熟睡的人一眼。

他定睛一看，是紀翹！她用腳尖挑起椅子，旋身一記鞭腿，將椅子直踢了過來，人卻瞬間沒了蹤影！

她仔細想過，那時的挑選標準是帶到紀鉞墓前，能夠討他喜歡。

想來想去，她只回想起幾個小時前，他說繼續時的語氣，帶著幾分失控，完全沒顧她的求饒。

收了線，紀翹低頭看見那張圖紙，自嘲地笑了笑。幸好發現得早。她還有太多事沒辦，一朝把自己扔到無數人跳過的泥潭裡。要是被他發現，才不會是一腳踢開那麼簡單。

主座的人在玩牌，是個青茬寸頭，一件背心一條松垮長褲，眉眼細長，鼻樑輪廓硬挺。他周圍站了一圈人，但無一人在他旁邊坐下。

黎幺也奇怪，紀翹對祝秋亭來說，到底算什麼？

「到邁市了，」手下聲音越來越低，「上飛機前，我就要跟您說的……」

黑色賓利停在路旁，路燈的光亮跟月色比起來，都顯得黯淡許多。

「再說吧。」他說。

電話那頭男人聲音也很冷，問黎幺為什麼讓她去，除了拖後腿，她過來還有其他用處嗎？

「你的大衣，」紀翹頓了頓，平靜道，「為什麼總買大一號的？」

紀翹得到的線索在東方酒店的VIP廳出現，這知情人的外形特徵很好辨認。紀翹在角落無聲地打量他。

意料之內，蘇校差點氣昏過去，平時祝秋亭是二十四小時身邊都有人的。蘇校咬牙切齒地讓她等著，紀翹沒什麼可辯駁，說好。

紀翹也見過了祝秋亭許多時刻，虛與委蛇，溫情脈脈，推杯換盞，濃情蜜意。為了幫盟友搞死對手，不惜以自己為餌，允許對他有意的人得到假意的特權放肆，在耳麥里收到確切消息的下一刻，把人掀翻，細心擦拭自己被對方碰過的地方。無數人來來去去，不論男女，上演著出出老戲。爭風吃醋仰慕發瘋，試探恐懼推進撤離，戲碼無聊，紀翹看來看去，覺得最有趣的還是祝秋亭。

這樣一想，更不虧了。

紀翹眯著眼，站在稍高的地界，打眼一掃，把情況摸了個大概。

祝秋亭瘋了一樣地找人，就是為了把她救出來，再把她送走？

即使調了幾個下屬過去，蘇校還是擔心。現在是不一樣了，但以前得罪過的仇家，誰知道什麼時候會出來放個冷槍？

他轉過頭準備翻藥箱，身後卻傳來道男聲，輕得像一吹即散的煙塵。

紀翹認真地算了算，她得到的溫柔之最，不過是槍口那抹紅，還是人家隨地摘的。

紀翹同意王爾德的定論，人不去美的殿堂還能去何方呢？

紀翹嗤笑：「和你要跟我一起下黃泉有關係嗎？」

紀翹：「我敢嗎？」

「就這。」

等到了M國，他才發現事情確實挺麻煩。

老闆瞥一眼，這才看清她扔到桌子上的東西。

她上次落了單，幾天後才被黎幺帶人撈出來。

紀翹勉強鎮定下來，長嘆了口氣，抬起頭來望著他。

「阿裕問的事怎麼樣了，人還在嗎？」

紀翹差點累哭了：「大哥，我快死了，現在就快死了——」

「是，我半夜不小心，我著了她的道——」

從頭到尾，紀翹只是安靜地聽著。

紀翹頭也沒抬地問：「有煙嗎？」

「你們打呀，」紀翹聳了聳肩，「我的命又不值錢，一換一，值了。」

吳扉定了定神：「你以為你能威脅誰？」

抬頭悄悄地看了眼，老闆趕緊收回眼神，無奈地轉身取了東西。

當時在勐市，在那間地下室里，她第一次和圖書陷進那樣絕望恐懼的境地。

紀翹捏著複製圖邊角，盯著那十二個字看到眼睛發澀，才抖一抖卷了起來：「保持清醒。」

紀翹沉默地看他低頭飲茶，祝秋亭耐心不太夠，等了半分鐘等不到回答，抬頭望著她，不咸不淡道：「才一年就記不住了？」

從YN市過去反倒麻煩些。邁市有特區，區邊上駐紮著當地人的營地。

紀翹家裡從小就有瞄準鏡，是她八歲第一次跑五公里的獎勵。它更像一個玩具，但被紀鉞擦得鋥亮。她有事沒事，收了練習回家，靠在家裡窗檯邊，拿著它一看一下午。偶爾視野里會出現紀鉞回家的身影，他從不空手而歸，要麼拎只鴨子，要麼拎一條剛宰好的魚，很快就會飄香十里。那是紀翹最快活的時候。

「這是客人當時自己拿來的設計圖，」提起作品，老闆眉梢里都帶著點得意，「我當年求了半天，才把原圖留下來的。」

祝秋亭沉默了一分鐘，拽著紀翹的領子將她拎過來，現在祝秋亭說的每個字，好像都是從牙縫裡擠著蹦出來的。

祝秋亭沒理他，咬著煙自顧自地玩，老神在在地推了五十萬籌碼進池子，選了數字16。

阿芒能聽得懂簡單中文，她也早交代過要走的路線，第一站就是這家隱蔽的刺青店。

紀翹皺了皺眉，抬起眼皮瞥了阿芒一眼。

話音剛落，祝秋亭抬眼看見覃醫生，頓了一秒，勉強壓住火氣：「先押著，我明天過去。」

這半路哪兒殺出來的人？路子真野。

車在寂靜的夜路上行駛，越開越偏。紀翹睡得也挺起勁，腦袋在車窗上一撞一撞，車最後停在一個集市的巷口後面，再往裡車已經不好走，接著她被阿芒推醒。

「除了那件事還說了什麼？」

祝秋亭躺了一會兒，越想越心煩，剛想把人拽起來，卻覺得意識越來越混沌，最後徹底陷入黑暗前，紀翹的身影從眼前晃過，她笑得似乎有幾分調皮，那是幾乎不會在她面上出現的情緒。

祝秋亭握著她的腰低頭吻她，紀翹哼了一聲，掐了把他勁瘦的腰。

紀翹恨恨地裹起被子，自覺地把自己裹成菜青蟲，睡到了地毯上。

「不，不是！」

老闆看了她一會兒，眯起眼笑了笑，反問她：「你不認識？這圖案是他自己設計的。」

紀翹曾對他有多少好奇心，她自己都掂不清。

缺憾也有。

紀翹幾乎陷入迷思，頓了幾秒：「所以你要我怎麼樣呢？要我活著我就活著，要我死我不就去死啊。你救我那天我就說了命在你手裡了，現在想要我幹什麼直說啊。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沒法猜透你一天到晚在想什麼。如果嫌我礙眼——」紀翹話也冷了下來，「就讓我別出現在你面前。你發一句話，我會不聽你的嗎？」

「你認識這個客人嗎？」

但紀翹發現，想了解他，也不是全無好處。

「裝傻一流。」

今天橫豎也逃不過去了，紀翹沒多想，掀開他的襯衫，掌心貼在他腹肌上，把冰涼酒液也送他一些。

紀翹想，死前還能看到內鬥，自己真是有著卓越超群的看戲體質。

蘇校接到手下消息，說祝秋亭想在那兒多待兩天，他心裏已經升起不好預感。他和林域、黎幺，實實在在跟過他最早那幾年，成天往外跑，冒險是冒險，但機遇也多。

紀翹不發一言地回到副駕駛位，氣壓很低，阿芒感覺到了。

如果說之前還有哪裡不確定，現在這筆跡已經不言自明。

周圍人勉強忍住了笑，但八卦是人類共性，所有人的眼神都往陳宇身上瞟。

找伴奏的間隙，她拍了拍麥，被揚起的灰塵嗆得不輕。

紀翹畢恭畢敬地道：「最近剛變性，才敢回來找陳老闆。」她嘆氣，「攢了好久的錢。」

「人怎麼樣？」祝秋亭沒看他，問了句。

林域代替蘇校去了M國，負責善後，但連祝秋亭的影子都沒摸到。

祝家從當年到現在都是如此，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祝秋亭把這一點發揮到了極致，該討的債要五倍十倍地討回來。

老闆：「我這……這其實是複製的！不值當！」

他們愛人灼灼美麗，望人重情重義，一旦不合心意，又習慣性棄之如敝屣。

他撂了電話，該過去還是得過去。

剛剛紀翹下來時，看見祝秋亭在開紅酒，她還以為他氣消得差不多了，要喝消氣酒，但他把紅酒都給她了。

紀翹想起文身店裡看過的東西，還在恍神的間隙，被祝秋亭淡淡兩個字震到清醒得七七八八。

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想要答案。但既然想要，紀翹想，那就給唄。

紀翹破涕為笑，蹭著他站起來，用小腿輕撞了撞對方膝窩，半撒嬌半喜悅地低聲道：「那……走吧？」

祝秋亭把腕表解下扔到一邊，手從她鬆開的衣擺下探進，神色自若，扣過她後腦勺，薄唇近在咫尺，卻沒落下一吻，只是從上到下，慢悠悠地打量著她。眼似無形手，看得人發抖。

明面上消失，只是一個信號而已。

雖然說跟之前M國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紀翹體質也好，但休息不好落下病根還是麻煩。

他掂了下，把煙收進口袋，推了個信封過去。

她從不害怕他的怒火。能讓祝秋亭發火，也不是容易的事。

就算把祝秋亭蒙上臉丟到人群里，那個身形骨架也是絕對的鶴立雞群，更重要的是，他周身有一股天然壓制的氣場。

千鈞一髮之際，吳扉突然開了口：「你是誰的人？」

她覺著祝秋亭此時狀態心情還行，也不藏著掖著了，反正都是成年人有什麼不能聊的，說起話來也沒遮沒攔的：「怎麼，你感覺不好？」

紀翹聳肩：「不用給我原圖。」

她問得很認真，好像他問了個全世界最蠢的問題。

若真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命運是讓他來克她的。如果美能讓她陷落一次，那就能陷上千次萬次。同理，祝秋亭能讓她陷落千萬次，燒灼她的火焰將永不止息。

她離吳扉，直線距離有三十米。

「我能看看那個嗎？」

紀翹在進屋前後都問了，說：「你沒帶錢嗎，還是全酒店只有一個房間了？總統套間沒了，其他房間還多得很，我可以幫你開。」

「沒拆開看看？」

「底下！桌子底下！」

陳老闆擁著她進了客房，剛關上門，就傳來安全鎖落下的聲音。他轉身看了眼，今晚送上門的美人正在解外套拉鏈，裏面只穿著簡單T恤，都能看出凹凸有致的曲線。他滿意地點頭，眼神黏著沒捨得移開：「是你上的鎖？」

這事她永遠不會讓他知道，但這仇她要報。至少得知道是哪些人乾的……她必須知道；跟J.r有沒有關係，她更要查清。畢竟她與J.r之間，才是血海深仇。

祝秋亭躲開她送上門的嘴唇，低頭從她下巴吻起，分分寸寸都不放過。紀翹低聲求饒了幾遍，他都不肯放過她。

二樓十五人左右，一樓二十人左右，應該全是這男人的部下。有三分之一的和勐市那時候的人有相似文身，當然，那時的幾個並不在這裏。問題來了，一對三十五，她有勝算嗎？像對付陳老闆那樣？可這些人看起來都長了腦子。

沒等吳扉發話，她徑直轉身，走向挑高落灰的檯子。吳扉手下有人要衝上去捉她，卻被吳扉攔住了。

紀翹定定地看了他幾秒，手忽然動了動。老闆一看，這是往腰上嫻熟地伸去，不是拿刀就是取槍啊，他下意識地抱頭就要躥桌子底下，結果被她拉起來。

吳扉想到一個人，冷冷地勾唇：「是祝——」

「來了嗎？」

阿芒雖然為難，但三百現金遞了過來，他眼前一亮，很快想到了辦法：「抄近道，爭取……今天七點前！」

紀翹找到早聯繫好的當地嚮導父子，因為祝秋亭，她被迫把時間推遲了。從窗戶翻下去的時候，她差點撞上一個無辜路人，對方戴著帽子，明明沒看路卻精準地躲過了她。紀翹差點沒收住步子，連連道歉，對方早都走出好幾米了。

祝秋亭無視她，直接走進去，順帶把她也拉了進來。

阿芒跟祝家的線人有合作，清楚她的來路，趕緊安撫了兩邊。

紀翹遲疑了下，點了點頭。

從庭院穿過時，管家都有點驚奇，鞠躬后正要問祝秋亭有什麼需求，就聽見祝秋亭讓他滾。管家這才注意到，身後可不是還有個女人，雖然灰頭土臉，但輪廓漂亮得驚人……不過，這不是紀翹嗎？

她拍了兩下桌子，聲音清脆利落：「換嗎？」

吳扉問：「你是陳宇的人？」

老闆笑了：「人挺好，沒給我什麼。」

祝秋亭像瘋了一樣，紀翹騰不出很多精力細想，這樣的祝秋亭她也沒見過。

這邊，陳宇簡直進退兩難。

很快就輪到了一樓。

覃遠成扭頭看了他一眼，面上是洗耳恭聽，心裏是我聽你吹。

這個大胆的想法……紀翹撿起來又乖乖放下。

紀翹算是明白了，冥冥之中，這不是上天在拉她一把？敢對他上頭起心思，立馬讓你嘗一嘗清醒的滋味。

紀翹順從地靠在他懷裡，眉眼乖順，嬌嗔道：「能見到您我就暫時不走了。」

吳扉沒抖，更沒求饒，只是冷冷地看著，笑了一聲。

祝秋亭把杯子扔到桌上，又指了指地上：「休息吧。」

有很長一段時間，紀翹是在瞄準鏡里看祝秋亭的。

紀翹「嗯」了聲，這段路越發顛簸，她頭沒晃暈，但晃困了，頭靠著車窗上下起伏。

紀翹是夠厲害的，蘇校把酒店監控傳過來，她穿著一身再普通不過的衣服，在走廊里勾引人勾引得熟練萬分，當時黎幺是跟祝秋亭一起觀摩的。那一秒……怎麼說呢，千山鳥飛絕也不過如此。黎幺沒敢看他，都感覺周圍直冒寒氣。

沒來還是別來了。來了的話，最好忙著處理其他事情，別來管她了。

祝秋亭拽著紀翹去二樓，將換洗衣服扔到她懷裡：「洗澡。」

管家還沒問完，就見祝秋亭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全，部，滾。」

又或者，偽裝本來就是他的真實。

「祝秋亭。」

她又豎了豎大拇指。別的不行，夸人她擅長啊，誇祝秋亭她更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