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大概是醉意涌了上來，裴昔的話比平時多了很多，他笑得開懷，只是那眼裡沒有絲毫笑意：「陛下優柔寡斷，姑息養奸，真是可憐……又可恨吶。」

裴昔輕拂大袖，掃了他一眼：「我並沒有醉，此地只有你我，對著你一個燕王手下的諜子，錦衣衛的內間，我還說不得幾句心裡話么？」

一種莫名的情緒涌了上來，紀綱咬了咬牙：「大人……想做什麼？」

顧懷笑了笑，對東良才的這個評價不置可否，只是看向金陵方向：「要開始了。」

過了很久，裴昔又給自己倒了杯酒：「明日你就離開金陵。」

「萬里江山兩側，坐著陛下和燕王，而錦衣衛和秘諜司的這塊棋盤，是我和他的，如果他輸得一敗塗地，我會給他一個體面的死法。」

東良才沉默片刻，拍了拍手上的泥垢，也笑了：「我還以為會更早一點。」

「看來我沒說明白，」裴昔端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明日開始，你離開錦衣衛。」

他在裴昔身後恭謹站定：「大人。」

裴昔雙手負在身後，靜靜地看著那輪明月：「去告訴顧懷，之前的有些事情，我可以當作不知道，但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留情面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東良才皺皺眉頭，「我還以為你要想辦法做了錦衣衛的裴大人，結果你現在跑來金陵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老子是不是被你騙了？」wwｗ.ｈeｔｕbｏok•cｏｍ.ｃom

「復讎嘛，總要徹底點才會有快|感，面對以往高高在上不把自己性命當一回事的人，徹底踐踏他的信念將他賴以為生的東西都踩在腳下，不才是最美味的復讎么？」

從進入錦衣衛開始算起，滿打滿算也已經一年了，一年的時間，足夠他紀綱看遍整個錦衣衛，也看遍整個金陵，但越是得到眼前這人的調|教，他就越感覺以前的自己是在坐井觀天，真正的大人物……就該像眼前人一樣，而不是當初自己幻想的一朝大權在握的意氣風發。

一座偏僻的茅屋前，正在修繕籬笆的年輕男子將粗布繩子打了個死死的結，然後扶正籬笆，站起身長長地出了口氣，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播種好的菜園，臉上露出些真摯的笑容。

紀綱這下子是真的被嚇住了，裴昔等這個機會等了多少年，對錦衣衛復起有多深的執念，他是知道的，而錦衣衛到底有多麼可怕，掌握了多少秘諜司的情報，只是因為裴昔和顧懷那莫名其妙的關係沒有動手，他也是清楚的，如果裴昔要翻臉……豈不意味著接下來秘諜司的諜子都會死在金陵？

「為什麼？因為一切都才開始，」裴昔笑了，笑得風流倜儻溫文爾雅，「白溝河一戰之後，德州十二連城接連告破，燕軍圍濟南三月之久，幾乎一氣呵成，要說這中間沒有你們秘諜司做手腳，絕不hetubook.com.com可能。」

剛剛走進庭院的紀綱有些意外，裴大人今夜興緻似乎頗高……但看臉色，又沒有絲毫開懷，反而有些鬱郁然。

這番話讓紀綱的臉色變了變，他一直以為自己是眼前人培養出來接替錦衣衛的人……然而在他心中自己居然並不適合？

紀綱愣了愣：「大人有公務指派給卑職？」

東良才這次沉默了許久：「你們要和錦衣衛對上？」

他想了想：「那個紀綱，你知道的，不能留在金陵了，所以我還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進金陵城，偏偏你在錦衣衛幹得還不錯。」

而在棲霞山南的山腳下，有一座依託棲霞山自給自足的小村莊，村裡住的百姓不多，房舍也大多相隔甚遠，偶爾越過山林，能看到扶搖而上的炊煙，在秋日的漫天落葉下，倒是有了幾分古畫的風韻。

不過一個合適的繼承人是很必要的，到時候讓顧懷自毀容貌進入錦衣衛，或許也不錯？

紀綱失措地跟在他的身後，不敢再多問一句。

「你可是撿回了條命的人，對著救命恩人用這種語氣是不是不太好？」

「有點道理，」東良才點了點頭，「那我這屋子怎麼辦？」

只是這笑容很快就僵住了，因為他看到雨後的山道上走來了一道身影。

「閑來無事，種種田也能修身養性，有什麼不好的？」

「因為錦衣衛要出山了，」裴昔輕撫酒杯，「陛下雖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沒有追究李景隆太多，也沒有問罪方黃之流，但這場戰敗，總算是讓陛下看清楚了些東西……從今天開始，錦衣衛就是你們秘諜司和二十四節氣的……死敵。」

裴昔輕輕「嗯」了一聲，繼續賞著月亮，蟲鳴聲一下子大了起來，靜謐和吵鬧摻雜在一起讓人有些心慌。

紀綱悚然而驚：「大人，您喝多了。」

「現在看來也不算晚，反正早晚都會是這個局面，」顧懷看了一眼新翻過土的菜地，「聽說你還開了兩塊田？」

「為什麼？」

平日滴酒不沾的裴昔輕輕拿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大人剛剛說的讓卑職離開錦衣衛……」

「別裝了，」顧懷面露憐憫，「你那布鞋不經踩。」

「能在這裏等一年，看來那股復讎的火真的把你燒得很難受，」顧懷打開屋門看了看，臉上露出很滿意的表情，「一個人越感謝另一個人，被背叛的時候恨意就越深，他把你當成可以宰了下酒的忠犬，你為什麼不能當一條瘋狗？」

大概是看出了他的驚慌，裴昔拂袖起身，走到一處花樹前，那裡的蟲鳴聲立刻停了下來。

楓葉落地，秋風微起，一襲青衫的男子停下腳步，在籬笆外打量了下雲間的棲霞三峰，又回頭看了看茅屋前的小院，抬步走了進來：「如果不是見過你之前的模樣，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錦衣衛的官署，還是那一如既往的落和_圖_書魄模樣，已經入了夜，除了幾個看大門的老諜子，其餘錦衣衛都各回各家了，當初錦衣衛還是御前拱衛司的時候，一切內務都是照著軍伍成例來的，但承平這麼些年，錦衣衛也失去了隨駕的職責，自然也就成了和其他官署區別不大的散漫模樣。

天下大亂，南北相爭，自己花了很多時間，才等來如今的局面，燕王雖然連勝幾場，但比起大明這個龐大的帝國，他的力量仍然很弱，李景隆這頭蠢豬已經被免職，陛下也終於重視起了對朝堂和民間的控制，錦衣衛重新出山，朱棣就不會再佔到這麼多便宜，自己……不可能會輸。

東良才低下頭，看見自己死死扣住地面的腳掌，還有那雙變了形的布鞋，臉上的笑容終於一點一點地消失了。

金陵城外五十里，有一座棲霞山，自古以來就是秋日賞楓的好去處，山上有南朝就修建了的棲霞精舍，每年一到中秋時節，金陵城裡的達官貴人們總喜歡來此住上幾天，看一看漫山遍野的楓林道盡秋日風光。

……

東良才似笑非笑：「不怕我把你賣了？靖難四反賊，抓了你我還做什麼諜子？」

「我呸，」東良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裴大人不是什麼好人我一早知道，你又跑到我面前裝什麼？如果不是留著我還有用，你這個秘諜司的主官會害怕殺一個人？」

他放下酒杯：「顧懷果然給了我一個大大的驚喜……他比任何人都適合接手m.hetubook.com.com錦衣衛，只是可惜他選了一條看起來最不可能的路。」

他面無表情地抬起頭：「那天之後，你派人找到我，說會給我一個復讎的機會，然後就把我騙到這裏來，一年，一年了！你以為我想種田？」

還有宮裡和朝堂上埋的那些暗線……

「遲早的事，錦衣衛畢竟是天子親衛，而我現在，在造反，」顧懷嘆了口氣，「雖然也做了一些準備，但現在看起來還有些不足，這次估計會死很多人，金陵的許多諜子要撤出來，許多暗線要重新埋過，內部也要進行一次大洗牌，這些需要很多時間，但我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越過大門和層層疊疊的衙房，錦衣衛衙門後方的小庭院里，花樹之下擺著一張几案，案上的新鮮瓜果擺了幾盤，此外還有一盤月餅，一隻白皙的手拿過啟封的酒罈，緩緩倒滿杯子。

「歸我了，」顧懷擺了擺手，「我正好缺個住處，反正你要是死在金陵，以後也用不上。」

「如果他贏了……」裴昔目光閃動，但還是止住了話頭。

「很有道理。」東良才再不廢話，轉身走出了院子。

「李景隆回京，百官彈劾，你猜結果如何？陛下大發善心，李景隆八十萬大軍在手慘敗燕王，最後居然只是免去討逆大將軍之職，連爵位都沒動，倒是在真定的郭英居然也被免去了官職，懲罰比李景隆還重……至於方黃之流，識人不明，舉薦不當，居然毫髮無傷，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