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11回 千呼萬喚始出來(2)
那崔中久聽得對方認得自己,心下自也歡喜,忙欠身施禮,說道:「不敢、不敢,白督師之前,誰敢自稱什麼大俠?只是我等雖遠在朝鮮,也知『靖海督師』白璧暇文武雙全,文是省城解元,武是京城狀元,今日一見,果是神采飛揚,『書劍雙絕』之號,絕非虛傳。」白璧暇心下得意,臉上卻不好太過快意,便道:「崔大俠客氣了。適才犬子舉止莽撞,若有什麼得罪之處,還請多多包涵。」崔中久驚道:「原來那位少俠是您的公子?難怪動起手來凌厲無比,咱們要是少練了幾年功夫,恐怕就見不到大人了。」
那張勇給這麼一鬧,也有些下不了台,他望向申玉柏,道:「這事如何處置,我一人不能做主,得回去問問我家大人。」正要轉身,卻給人拉住了,他回頭一看,但見來人瘸了一條腿,正是崔中久到了。他攀住了張勇的肩頭,含笑道:「這位將軍,稍慢一步,不知您家主公可是姓白?」
方今皇帝姓朱,不孤子口中的「紅」字,意即在此。那白雲天說不過他,氣得俊臉發白,那中|年|美|婦拉住了兒子,低聲道:「算了,別和他計較。」不孤子笑道:「還是白夫人大方啊。御前共春宵,老公不折腰。白少俠,等你娘日後給你添個親王弟弟,你白家上下定是大大的飛黃騰達了,恭喜、恭喜、恭喜!哈哈哈哈!」
尋常毒蝎體形不大,至多兩三寸長,那「鬼醫」手中的蝎子卻甚巨大,足有一尺長寬,模樣甚為可怖。只見那毒蝎爬到崔風憲的心口,慢慢螯下了一針,崔軒亮大驚失色,他不顧一切,正要上前搶救,那王魁卻道:「攔住這孩子。」只見王魁夾起了毒蝎,小心放回了竹籠,然後在崔風憲的心口壓了幾壓,猛聽「咳」的一聲,那崔風憲身子一動,竟爾吐出了一口血沫,隨即面色泛黑,手腳劇烈抖動,傷口處竟又滲出血來了。不孤子大喜道:「行了,他的心能跳了。」王魁道:「壓著他的手腳,我得給他活血。」眼看死人復活,全場都愣了,朝鮮武官、中原隨扈全都停下腳來,佇足遠觀。那柳聚永也是雙眉一軒,便也轉過身來,遠遠望著崔風憲,臉上帶著幾分關切。
白璧暇點了點頭,道:「適才咱們見到的號炮,可是你放的?」崔軒亮哭道:「是……那枚炮是小人放的……」白璧暇道:「你怎麼會有三寶公的號炮?可是偷來的?」崔軒亮大哭道:「不是、不是!那號炮是三寶公留給我叔叔的。」張勇嗤的一聲,道:「胡說,三寶公何許人物,怎會和一個跑船的來往?你可別胡吹大氣。」崔軒亮垂淚道:「我叔叔真的認識三寶公。他……他以前也是海上的武官,只是皇上死了以後,他說朝廷小人當道,這官不做也罷,便自己買船出海……」
崔軒亮哭道:「我……我姓崔……叫做軒亮……」
白璧暇越看越奇,便問下屬道:「這位僧人是……」那張勇附耳道:「這人是個少林僧,在劉家港上的船。」白璧暇心下一凜:「少林寺的人?」
此時中原的戰船勢大,共有四艘巨艦前後抄夾,對方若是執意刁難,朝鮮戰船恐怕要吃上大虧。眼看申玉柏如此多禮,那張勇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拿起了木盒,正要說話,卻聽耳邊傳來啜泣聲:「軍爺……您不能拿……」
情勢十萬火急,宣威艦上腳步聲大響,聽得幾名孩童喊道:「王世伯!王世伯!我師父在喊你了,你快出來啊!」
東瀛人逃了,靠著中國諸大高手合力攔阻「目重公子」,終於還是讓他成功脫逃。
眾人心下一凜,霎時之間,上起督師隨扈、下至婢女船夫,人人屏氣凝神,全都看向了這個人。來人身穿粗布僧袍,戒疤爇頂,身形極高極瘦。卻是一名和尚。看他的模樣應是「宣威艦」上的賓客,可樣貌甚為眼生,諸人反覆端詳,卻還認不出來。
此時白璧暇回身上船,聽得這幾句譏諷,眉頭不由微微一皺,腳步便緩了下來。一旁張勇冷冷地道:「不孤道長,你嘴裏不乾不淨地說些什麼?」
良久良久,那「目重公子」將身子一轉,便又把石棺負到了背後,想來是讓步了。眾人看在眼裡,都鬆了口氣。
眼見崔風憲動了一下,宛如殭屍作祟。白https://m•hetubook.com.com璧暇、白雲天,乃至於朝鮮眾武官,全都吃了一驚,眼見崔風憲好似還有氣,不孤子便也不急著打架了,只扯開大嗓門,喊道:「鬼醫王魁!你他媽的快過來救人啊!」
崔軒亮獃獃地看著地下的金子,淚水撲簌簌滾下,他怎也料想不到,自己辛辛苦苦盼來的本國援軍,竟是這樣待他。眼見白璧暇掉頭而去,他忽然撲了過去,死抱著人家的腿,大哭道:「大人!我不要錢、我不要錢!我只要您主持公道啊!」
眼見中國武官向後退開,明擺了放出一條生路,那「目重公子」看在眼裡,如何不勃然大怒?他喝的一聲,身法如電,轉眼間后發先至,竟已追到那東瀛人背後,隨即提起了一口氣,向前劈出一掌。
這招「移禍江東」甚是管用,眼見崔軒亮如瘋似狂,一路殺將過來,朝鮮眾武官莫不叫苦連天,都曉得這小孩一旦纏上身來,誰也走脫不了。可要說把他打死打傷,卻又天理難容,那崔中久喝道:「小兄弟!你別過來了,否則休怪我手下不留情!」崔軒亮大哭道:「你們打死我吧!讓我去見我叔叔!叔叔!叔叔!」眾船夫怕他過去送死,有的拉、有的扯,卻都攔不下。眼看上上下下亂成一團,那兩名婢女趕忙奔到了內艙,拚命拍打艙門,哭喊道:「老爺!老爺!你快出來勸勸崔少爺啊,他叔叔給人殺死了!」
這話確實沒錯,崔風憲今年六十有四,當年遠渡重洋之時,還只三十齣頭,算來當時白璧暇不過十三四歲,少不更事的年紀,哪知什麼東洋西洋?
王魁搖頭道:「凡人死後,筋肉轉緊,往往手足會動上一動,作不得準的。」崔軒亮大哭道:「你胡說!你胡說!你這個庸醫,你走開!我不要你了!」前朝老將早已斷氣了,他雙目茫睜,身體僵直,原來方才那一動,只是人死後的抽搐而已。眼看崔軒亮抱住叔叔的屍身,伏地大哭,那王魁不由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反正新采了幾味葯,剛巧試試藥力。」說著打開了一隻竹籠,用竹夾取起一物,便朝崔風憲心口放去。崔軒亮愕然道:「龍蝦?你……你要做什麼?」
張勇微笑道:「大人放心,屬下懂得。」他找來了申玉柏,交頭接耳一陣,便又取過了木盒,走到了崔軒亮面前,道:「小兄弟,你叔叔窩藏倭寇,有錯在先,逼得人家動了手,這才生出意外。看,我給你說幹了嘴,總算討了些便宜回來。你快收下這些金子吧,別再鬧了。」
白璧暇遲遲不動,已給纏住了。兩旁隨扈欲待上前,可督師並無號令,誰也不敢妄自上前,眼看崔軒亮哭得慘,一名中|年|美|婦便走了出來,蹲地安撫:「這位小弟,我丈夫其實是為你好,都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你便算殺了這些朝鮮武官,你叔叔也活不回來了。來,你要是嫌錢少,我這兒還有一些。」她可憐這小孩,便拿出了幾張銀票,正要送將出去,冷不防崔軒亮凄厲尖叫,一把推倒了那名美婦,大哭道:「走開!誰要你的臭錢了!走開!走開!」
崔軒亮哭著搖頭,卻是啥也不知。一旁老陳忙跪了過來,垂淚道:「大人,咱們家二爺姓崔,雙名風憲,他過去是三寶公的同知指揮,下轄中軍左營六艦,咱們都是他麾下的班碇舵工。」昔日三寶公的艦隊龐大,全隊出航時以「貴」字列隊,分中軍五營、前軍左哨五營、前軍右哨五營,另有馬船、糧船、水船壓陣在後,寶船巨艦六十二艘,小船不計其數。這崔風憲當年坐鎮中軍左營,手掌六艦,可說是威風凜凜。
崔軒亮凝目去看,只見那物生了巨螯,色呈黑紅,體型約比龍蝦大了一倍,猛見它后尾上揚,隱隱帶著毒針,不由心下大驚:「這……這是毒蝎!」正要用手驅趕,那「鬼醫」卻攔住了他,說道:「別碰它,這是苦海毒蝎,天性兇惡,一針畢命,千萬別碰它。」崔軒亮急道:「那……那你還讓它螯我叔叔?」正要設法阻攔,卻給不孤子拉住了,聽他道:「放心,這位是天下第一大夫王魁,連鬼也能醫,你放心讓他診治,不必擔憂。」
那「目重公子」一語不發,只是朝那和尚臉上打和圖書量,只見此人膚色斑駁,好似三四十來歲,又似五六十歲,全然瞧不出真實年歲。只不過這人身材很高,雖在合掌彎腰間,卻還是比「目重公子」高了幾寸。想來身長至少在九尺以上。雙方面面相覷,誰也沒動上一步。看這「目重公子」武功奇高,一旦暴起殺手,輒是雷霆萬鈞之勢,難以抵擋。旁觀眾人屏氣凝神,都在替那和尚擔憂。這僧人卻也定力過人,始終雙掌合十,垂首不動。
這「宣威艦」上不只有朝廷武官,尚有一些商賈賓客,聽說出了事情,便都擠上了巨艦船舷,自在那兒觀看。眾目睽睽之下,崔軒亮又是泣不成聲,白璧暇自也不能置之不理,當即道:「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這東瀛人機警多智,原來早已悠悠醒轉,只在伺機而動。好容易崔風憲死而復生,不免讓朝鮮眾人分心旁騖,當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便趁勢兔脫,崔中久、柳聚永等人雖已猿臂暴長,卻都晚了一步。這東瀛人好生厲害,看他起身狂奔,一不朝艙下去鑽,二不往大海跳去,而是向著中國武官那廂奔去,似要竄上「宣威艦」去,心思可說極其敏銳。
此時吼聲不絕於耳,石棺更是轟然作響,棺縫旁已飄出了一股黑氣,不知那裡頭藏了什麼東西,似要闖出來了。當此異狀,滿船上下莫不駭然變色,人人都在向後急退。卻在此時,一隻手掌伸了過來,將棺板壓住。聽那人淡然道:「施主,住手。」「目重公子」吐氣揚聲,手刀直劈而下,勁風狂烈,銳不可當,卻見一人腳下微轉,踏出了半圓,讓過這驚天動地的一劈,但仍牢牢按住石棺蓋板,竟不讓「目重公子」來開。
聽得此言,那白夫人氣得俏臉發白,白璧暇、白雲天父子倆則是渾身發抖,目現殺機。眾人聽不孤子說得興高采烈,卻多半茫然不解,一不知白夫人一個官家夫人,怎能憑空生個親王兒子,二也不解白璧暇咬牙切齒,心裏在氣些什麼。
那白璧暇原本心情甚好,見得這孩子老是哭,不由也有些心煩。便皺了皺眉,道:「你別跪在這兒,起來說話。」那崔軒亮其實只是個孩子,一輩子在叔叔呵護下長大,哪裡見過什麼大場面?只哭哭啼啼地站起,不住伸手拭淚,模樣極為可憐。
「嗖」地勁風刮過,「目重公子」的掌風已從那美婦頭頂撲過,卻打了個空。又聽「鏘」、「鏘」兩聲巨響,白璧暇、不孤子二人的兵器攻來,那「目重公子」把背後石棺一轉,頓時火花飛散、石屑紛飛,不孤子的「九霄劍」、白璧暇的「白眉劍」,俱都撞上了那座石棺。
「哦哦哦哦哦哦!」那「目重公子」怒之極矣,陡地雙手握拳,仰天狂叫,威勢懾人之至,背後石棺上下震動,竟爾喀喀作響。棺板上的封條給這股力道一激,驀地「噝」、「噝」連聲,已盡數崩開。
聽得點蒼掌門來了,眾人都是微微一凜。要知方今武林雖大,論到劍法一項,卻以武當最純、峨眉最強、點蒼則是最奇。點蒼山中多藏寶劍,劍招搭配神兵,缺一不可。尤其是門中練有一樣絕技,稱作「雲門飛劍」,整整失傳了三代,直至這位「不孤子」接下掌門之位后,方在他手中重現人間。
崔風訓名氣極大,不知勝過胞弟多少倍。聽得「崔無敵」的名頭,白璧暇登時「啊」了一聲,才知這位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竟是當年永樂帝座下八虎之後,倒真是小覷他了。只聽不孤子嘆道:「崔廣成、魏友逢,皆是永樂帝座下名將,二人一內一外,並稱『龍帥虎將』,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只有那幫乳臭未乾的後生小輩,方才有眼不識泰山。」
「別拉著我!別拉著我!」他手持匕首,猶在大哭大叫。卻聽背後傳來蒼老嗓音,勸道:「孩子,君子報仇,三年不晚,現下賊人勢大,等你有朝一日發憤圖強,把武功練好了,老道一定陪你找回這個場子。」崔軒亮哭叫道:「你是誰?」
「嗖」地一響,那不孤道長見得同胞遇險,二話不說,把背一彎,背後長劍激射而出,便朝那「目重公子」喉頭飛去。這劍來勢奇快,后發先至,轉眼便飛到喉前三寸,「目重公子」若不回手自救,便等於是自殺。
一片混亂中,白和-圖-書雲天總算飛身而來,他抱住了娘親,母子倆滾在甲板上,摔作了一團。大船搖晃不休,船上武功稍弱的,莫不摔倒在地,人人驚魂甫定,都不知發生了何事。「撲通」一聲,船舷旁似有人掉入了大海,眾船夫探頭來看,只見那東瀛人潛入了大海,隨即消失無蹤。
四下呼喊聲一片,人人都在尋找那個「鬼醫」。不多時,便見宣威艦上走下了一名糟老頭兒,看他左手提著竹籠,右手拿著酒葫蘆,打著哈欠道:「睡個午覺,也是不得清靜。不孤老頭,敢情你家又死了人啦?鬼吼鬼叫的。」
張勇疊聲稱是,朝崔軒亮瞧了一眼,附耳又問:「苦主那兒怎麼辦?」白璧暇道:「此事說來雙方都有過錯,以致生出不幸。一會兒你把那盒金條要來,盡數留給那孩子,當作撫恤便是。他收了錢之後,自也好說話許多。」
崔軒亮哽咽道:「我叔叔和我一樣,也都姓崔……」張勇皺眉道:「你叔叔不姓崔,難道還姓龜么?」眾隨扈聽到耳里,忍不住都笑了出來。白璧暇見這孩子人高馬大,說起話來卻甚為幼稚,想來沒什麼家教。不由嘆息一聲,又道:「小兄弟,你叔叔昔日在軍中的職務是什麼?你知道么?」
這番話說得難聽之至,非但把滿場文武編排上了,連皇帝威名也有損及。是可忍、孰不可忍,眾隨扈全都面露怒容。那白雲天按捺不住,怒喝道:「不孤老道!我爹爹敬你虛長几歲,這幾日才待以上賓之禮,讓你坐我家的船、吃我家的飯,你可別太忘恩負義了!」不孤子皺眉道:「你家的船?怎麼,這船上不懸紅旗,改懸白旗啦?」說著作勢眺望,左顧右盼。
張勇愣了愣,道:「你……你認得我家督師?」
不孤子不去理他,只拉住了崔軒亮的手,輕聲道:「孩子,你是功臣之後,虎將之子,如今國家不能保護你,朝廷里又是君驕臣諂,人人只知升官發財,貪圖己利,儘是些卑鄙小人。你越是處境孤單,越要學會忍耐,千萬不要讓你叔叔白白送命,知道嗎?」
崔軒亮本是名門弟子,可一來心神激蕩,二來臨敵經驗淺薄,三來「百濟國手」本就功力非常,武功絕不在「高麗名士」之下,這一刀斬出,少年人難以閃避,左腳是殘定了。鏗的一聲大響,甲板上閃過一道七彩幻光,一物橫空飛來,逼得崔中久向後一仰,手上刀鋒便斬了個空,崔軒亮手持匕首哭喊,正要過去亂刺亂戳,卻給人一把抱住了。
眾人愕然,轉頭去看,卻又是崔軒亮來了。只見這孩子哭紅了眼,跪倒在地,緊緊抱住了張勇的腿,哭道:「軍爺……您是咱們百姓的武官,不能拿他們的錢,您若是缺錢用,小人這兒也有……」說著從懷裡取出一把碎銀,捧于掌上,不住啼哭。張勇又羞又怒,喝道:「誰說我要錢了?你把手鬆了!」舉起腳來,往崔軒亮身上一踹,碎銀滾得滿地都是。那崔軒亮一不敢還手,二不敢鬆手,只顧抱著那人的腿,嗚嗚啜泣。
「娘!」白雲天狂喊一聲,飛身救母。白璧暇右手凌空一探,「白眉劍」嗡的一聲,便從兒子腰間離鞘飛出,霎時劍鋒展開,光彩奪目,他不待文縐縐地上前邀斗,手指一沾劍柄,便已飛身跳起。那白雲天則是使出了一招「蜻蜓點水」,俯身飛掠,便要將娘親抱開。白家父子同心協力,一個撲前搶救,一個提劍斬殺,均是對症下藥之舉,豈料「目重公子」掌力絲毫不緩,來勢遠比自己為快。白璧暇見自己離對方足達八尺遠近,那「目重公子」卻離自己妻子四尺不到,情急之下,只能大喊道:「不孤道長!請你相助!」
「無相無形掌」,新羅掌法第一絕學,威力豈同小可?眼看「目重公子」的重掌即將襲來,那美婦卻只呆呆傻傻,渾不知發生了何事,說時遲、那時快,忽聽遠處有人吐氣揚聲,砰的一聲巨響,整艘大船劇烈晃蕩,但見甲板向左傾斜,那美婦站立不穩,立時撲跌在地。
崔軒亮對白家父子本有好感,可連著幾番事情鬧下來,卻不免痛恨之至。聽得不孤老道吩咐,那是正中下懷了,他大喊一聲,擺開了拳腳架式,正要過去搦戰,忽然間腳踝給人輕輕一觸,卻有一隻手放了上來。
崔軒亮呆住了hetubook•com•com,萬沒料到事情竟會如此演變,他喃喃說道:「那……那我叔叔呢?你們不管了么?」張勇淡然道:「人死不能復生,何況你叔叔自己有錯在先,怨得了誰?」他懶得再說,轉身便走。
場面亂糟糟的,人人都是目不轉睛,忽聽「嘿」的一聲,一名朝鮮武官摔倒在地,猛見一人翻身跳起,拔腿直奔,正是那東瀛人脫逃了。
王魁笑道:「小兄弟,你可瞧清楚,這玩意兒能不能吃?」
方今點蒼一脈雖只寥寥數人,卻是個個身負絕藝。崔中久不動聲色,只管按住了刀柄,盯住不孤子,神態戒備。那不孤老道卻也無意動手,只把崔軒亮帶開幾步。柔聲道:「崔小弟,你家是不是祖籍安徽,有一套功夫叫做『八方五雷掌』,對么?」崔軒亮大哭道:「對!我爹爹就是崔風訓!『崔無敵』崔風訓!『廣成公』崔風訓!你認得他么?你認得他么?」
崔軒亮張大了嘴,獃獃地向下望,只見叔叔的手擱在自己的腳踝上,口鼻流血,瞳孔放大,眼中卻滲出了淚水。崔軒亮如中雷擊,霎時撲倒在地,大哭道:「叔叔!你還活著么?叔叔?」
掌風無聲無息,掌心卻藏了一道白光,這是「花郎新羅掌」的最上品:無相無形掌。「目重公子」心意已決,若抓不回這名東瀛人,便不會留他的活口。白雲天慌道:「爹,要死人了,這可怎麼辦?」白璧暇目光如炬,稍稍看過那東瀛人的身法,便知他身懷武功,當即道:「先別動,等他過來。」一邊慢慢凝功在掌,只等那東瀛人奔進己方人群,他便有借口搶人了。
白璧暇眉頭緊皺,想他是學武之人,只消輕輕一抬腿,便能將這少年遠遠踢出去,抑或一聲令下,便能有隨扈來拉,可他卻還是給死拖住了。
話未落音,腳邊立時趴來了一人,只聽他悲聲啜泣,道:「大人……小民的叔叔給他們殺了,大人……你得給小民主持公道……大人……」
眼見那東瀛人朝己方奔來,背後朝鮮武官則是大呼小叫,奮起直追,人人均是神情慌張。白雲天吃了一驚,忙道:「爹,我們要幫哪一邊?」白璧暇攔住了兒子,不許他輕舉妄動,隨即低聲傳令:「張勇、李成,吩咐弟兄們向後退,放他過來。」白璧暇何其老練,一見這批朝鮮人神色驚惶,便知這東瀛人身份非同小可,一見他要自投羅網,自然要借力使力、暗渡陳倉,等他落在自己掌中,那是奇貨可居了。
人情年來薄如水,事隔久遠,永樂老將凋零殆盡,那白璧暇也不知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總之沉吟半晌,推稱不知:「這人真是沒聽過,他退下來多久了?」眾船夫大哭道:「大人,您別小看我家二爺啊!他是永樂老將,十歲追隨太祖,打過蒙古,下過西洋,為天下漢人立過大功勞,他當年出海的時候,您恐怕還只是個小娃娃啊!」
點蒼高手橫空飛劍,靖海督師近身來襲,連那白雲天也運起了畢生功力,直朝娘親撲去。兩大高手聯手出招,那白雲天雖然稍弱,功力卻也不可小覷。只是三人雖說絕學出盡,卻沒人有把握救下那名中|年|美|婦。
張勇怒道:「大胆刁民!什麼叫小人當道?皇上又是什麼時候死了?你口無忌憚,可是想造反么?」崔軒亮嚇地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大哭討饒。白璧暇拉住了下屬,道:「行了。這孩子口中的皇上,指的是先皇永樂帝。」他沉吟半晌,又道:「小兄弟,你說令叔是三寶公麾下的舊部,不知他高姓大名,如何稱呼?」
張勇微笑道:「大人英明,這些百姓見錢眼開,給他們點錢,什麼話都沒了。」正要轉身過去辦理,卻又給拉住了,那白璧暇從懷中取出一張名帖,囑咐道:「記得把我的名帖交給那姓申的,讓他呈給朝鮮國王,務必讓他曉得這人情是誰做的。」
此行雙方並無仇怨,說來一切爭執兇殺,都是為了那個東瀛人,倘使崔風憲能救回一命,那是皆大歡喜了。此時此刻,連那「目重公子」也停下腳來,只見他招來了崔中久,似在詢問那「鬼醫」王魁的來歷。
眼看中|年|美|婦成了他的護身符,那「目重公子」卻無收手之意,自知這東瀛人狡猾厲害,今番若要撤手,日後怎還抓他得住?他深深吸了口氣,掌https://www.hetubook.com•com中反而加力擊打。那白璧暇見勢頭不好,只得大喝一聲:「朋友!手下留情!」
崔軒亮大哭道:「你胡說!他方才還握住我的腳!」
一片猜測中,那和尚卻只面向「目重公子」,合十道:「阿彌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施主既已一擊失手,何苦多作殺生?還請罷斗吧。」
崔中久甚是機敏,官場功力不知勝過申玉柏多少倍,幾句話說去,白璧暇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哈哈大笑,道:道:「崔大俠說笑了。我這兒子藝成不久,初生之犢,就是莽撞急躁,適才若非崔大俠手下留情,他哪裡還有命在?」他說得興起,便揮了揮手,道:「雲天,過來。」
不孤子罵道:「你還拖拖拉拉的,一會兒人都成了殭屍,看你怎麼救?」那糟老頭兒笑訝道:「殭屍?這可稀奇了,倒是可以試試。」這老頭兒睡眼惺忪,外號又是什麼「鬼醫」,想來本事古怪,說不定專把活人醫成死鬼。他來到崔風憲身旁,先探了探他的鼻息,之後捏了捏他的筋骨,當即道:「他流血太多,心老早不跳了。」
四下亂糟糟的,眼看崔軒亮沖將過來,崔中久煩不勝煩,皺眉道:「小弟,你可別怨我了。」握緊刀柄,嗡的一聲,刀鋒已然出鞘,便朝崔軒亮的左腳削去,把這孩子的腳筋給削斷後,自也不能造次了。
此時生死已在一瞬間,只見中國武官虎視眈眈,那「目重公子」卻是殺機已動,前有狼、後有虎,那東瀛人無論落入哪一方手中,都會給扣押起來,過著永不見天日的日子。他目光一瞥,忽見那中|年|美|婦站在身旁不遠,霎時應變奇快,一個右手暴長,已然拉住了她的玉腕,將她扯到了背後,便朝「目重公子」推去,竟是拿她做了擋箭牌。此舉大出意料之外,白璧暇、白雲天等人都是猝不及防,頓時駭然道:「你幹什麼?」
兩名婢女喊得聲嘶力竭,門內卻是毫無動靜,卻不知徐爾正是年老耳背,還是嚇死在裡頭了,就是默不作聲。
全場都回過頭來了,只見甲板上站著一名老道士,面色紅潤,留著長長的花白鬍子,看他把手一舉,帶得鐵鏈嘩啦啦地大響。一陣七彩幻光閃過,一物飛回了他的背後,卻是一柄煉劍。聽他淡然道:「老道點蒼不孤。」
眾船夫沒讀過什麼書,說起話來難免犯沖,那白璧暇吃了他們一頓排頭,心下自也不快。那張勇走了過來,附耳道:「大人,現下該怎麼辦?可要放這些朝鮮人離開?」白璧暇轉到了一旁,低聲道:「朝鮮與我中華素為友邦,本就不該大動干戈。咱們若要隨意扣押他們,定會引發軒然大|波。」張勇低聲道:「如此說來,大人是要放他們走了?」白璧暇淡淡地道:「不然你要怎地?真要把人家扣下來么?」
崔中久微笑道:「久聞白璧暇白督師出身峨眉,一身劍法出神入化,一手文章更是名動公卿,號稱『書劍雙絕』,在下久在異邦,卻也仰慕得緊,不知今日是否有緣拜見?」崔中久長年在官場打滾,深暗人情三昧,果然此言一出,背後便響起了腳步聲,只見那「白督師」親自上前,捋須微笑:「這位是『百濟國手』崔中久崔大俠吧?」
那美婦毫無武功,啊的一聲,身子向後便倒,那白雲天急忙上前扶住,怒道:「小子!我娘是好心幫你,你可別太不識好歹了!」崔軒亮不去理他,只是抱著白璧暇的腿,哭道:「大人!您不能走,您要主持公道啊!大人、大人!」眼看這小孩死纏爛打,硬是不放白璧暇走,都說父子連心,那白雲天再也按捺不住,大聲道:「臭小子!冤有頭、債有主!你想報仇,不會自己去么?你叔叔又不是我爹殺的,為何纏著他?」這話倒提醒崔軒亮了。他張大了嘴,急急轉頭,只見朝鮮戰船再次靠近而來,眾武官紛紛轉身,隨時都能上船離開。他啊的一聲大叫,便從叔叔腰間抽出匕首,凄厲哭叫:「我不要你們了!我自己報仇!我自己報仇!」
眼看父子倆怒髮衝冠,隨時都會翻臉動手,不孤子卻也不怕,只笑道:「小兄弟,咱們並肩作戰。小的給你,大的給我。」
崔軒亮又來了,他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眼見雙方相談甚歡,一副他鄉遇故知的模樣,生怕他們化敵為友,便又跪了過來,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