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決絕
那李進看著我的雙眼,好一陣子不說話,最終嘆了口氣說道:「這天下本是天下人的天下,我李進但求問心無愧。」稍頓一下,又接著說道:「晚一點我會送你出營。」言罷轉過身,將案上擺放的錦袋,木匣等物,重新放回到包袱之中。
「李大哥,若你是昌餘人,以往恩德小弟只能來生再報,若是你是涉川人,我想問你一句,你打算將我如何?」
等了許久,仍不見那李進回來,心中起疑,便起身來到帳口觀望。
只可惜沒了機會,再去向張五斗那白毛老兒討還銀兩!
擺好桌椅,擱上酒菜,我早已飢腸轆轆,便管不得它生死如何,自是先吃飽喝足再說。幾杯酒下肚,二人的話漸漸多了起來,那李進提起了當日在苦水縣之時,城中百姓為了見見我這百年難遇的奇人,夾道歡送。我亦是提起他白日打盹,撞上樹杈枝頭。一時間笑聲不斷,直引的帳外不遠處幾名值更的昌余軍士不時探過頭來觀望。
那李進此刻正背對著我,似是在看著什麼物件發獃。我從榻上坐起,猶豫片刻,小聲問道:「李大哥,你是昌餘人,還是我們涉川國人?」
許是真的累了,這一覺睡得甚為香甜,待醒來之時,才發覺自己已躺在李進的帳中,抬眼看去,那帳外已點起營火,不時有昌餘人的夜巡小隊從帳前匆匆經過。我從卧榻上翻身坐起,一眼便望見那李進獨自坐在案前
hetubook.com.com,心下稍安,暗道:「無論如何,這李進沒有將我交與昌餘人,也算是全了當日的情義,便是……」
三人在馬上隔橋相對,那李進已將鞍配上的弓箭取到手中,卻是並不張弓,一時惹來身邊那漢子一陣催促,因是夜間,又離的近,雖有河水流過,那聲音倒還聽得清楚。
前面一條大河阻住了去路,我心中暗道:「怕就是這裏了!」見那河面上有一座石橋,便催馬而上,待到了橋中間,卻是調轉馬頭,望向身後已漸漸勒住馬匹的二人。
談笑間隙,我亦有嘗試召喚那臂甲,依舊全無反應。不過,這于生、于死、于喜、于恨的反覆折騰,終於讓我有了一些明悟,那憑藉外物帶來的安寧,終歸不會長久,若有所持,這生死便做不到坦然。
「當真是我李大哥,行事果然爽利!知道若是穿著昌餘人的盔甲來取我性命,會讓我走得不痛快。」
我看著那正為我包紮傷口的李進,幾句話忽然涌到了嘴邊,卻是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人便是這樣,愈是親近之人,愈是寧死也不願低頭。
三人出了軍帳,那喚做「世勇」的漢子,牽來馬匹,我見那李進二人,鞍配下都掛有弓箭,心中已然明鏡,冷笑一下跟隨二人上馬,直奔軍營北側營門。那沿途各處巡營,守柵的昌余軍士,見有人竟敢穿著涉山國戰甲出營,紛紛上前攔阻,可一見到hetubook•com.com那前面馬上騎的二人,便紛紛讓開放行,如此不過半個時辰,三人便騎出了十數里,遠遠將那昌余軍營甩在了身後。
消去了對那護甲的最後一絲期待,突然覺得自己對即將發生的事情也並不是那麼畏懼,那李進、痴笑虎、張哲、劉摯、老孫頭、老瘋子乃至那何為先、韓成,他們所有人在我心中的感覺都因這一絲明悟發生了變化,一切的因果際會、愁煩福禍皆因這「不舍」二字,即不能舍「生」,那便做不到忘「死」,即不能舍「得」,那便放不下那個「失」。
對於我在將軍墳逃走後的經歷,李進又為何會在昌余營中,二人似形成默契,你不說,我便不問。還是老爺子說的好,男兒心志當如鐵,何須多言問此生。
那李進再次看我半晌后說道:「痴笑虎去了落雲宗,梁管事死了,小武……現下不在涉山。」
望著那敞開的帳門,我忽然有了一種想要闖出去的衝動,便是浴血在這昌余營中,似也強過死在兄弟之手。回想二人相遇之時,李進眼中掠過的凶光,心中不由一陣刺痛。那往昔相伴巡更,談笑授武的情景又一幕幕浮現在腦海當中。
「將軍為何不射?過了這落雲橋便沒了機會,我義父既是許你自行處理此事,沒將此人擒拿,便是信的過將軍。若是將軍還下不了手,就由小將將其射殺。」言罷便去取那鞍上弓箭。
「劉https://www.hetubook.com.com明,能否相告,你是如何進來的?」那李進低著頭給包袱打結,似隨口發問。
心中微微一酸,卻是不願再往下想。
含笑抹去眼中淚水,我攤開雙掌,那掌心原本已經開始愈合的傷口,不知何時又掙裂開來,露出內里森森白骨,詭異的是,我竟是未感到任何疼痛,只獃獃看著那鮮血一點點從翻起的皮肉中滲出。
輕輕拍了一下胸腹,那短刃還在。此番既是落到如此境地,若不能生離,那便要狠下心來做個死別,免得來日在陰曹地府與家人相見,老爺子那裡又不待見。
「將軍有令,入夜之後,不得出入營帳,回去!」
我抬起頭,想看看那李進,眼中卻好像又生出幻象,似重新回到了彭縣家中。自己亦變回那少年之時,正在院中一刀,一刀的演練刀法,母親和兩位兄長端著茶盞在廊下端坐,面帶微笑,正興趣闌珊看著我習練。正想耍個刀花,耳邊卻是忽然傳過老爺子的話語:「瞧你那松式,念書去!念書去!」
那李進裹好我掌上傷口,猶豫一下,笑著說道:「原本該待你傷好再飲,可今夜一別,只怕再無同飲之日,也罷,隨你。」
不料帳側卻是閃出兩名昌余軍士,手握刀柄,擋在了帳口。
看著那軍士幫著李進頂盔貫甲,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悲壯,那盔甲通體烏黑,朱紅軟連配襯,高聳翹翅扣搭鬼頭異獸,甲片更是鎖疊的有如菱角。和*圖*書分明是我朝軍中三品以上大將才能配備的凌山寒鐵甲。
我此時方看清他再看什麼,那案上擺著的,是我的包袱,現下已然被打開,露出裏面那件青龍菊紋氅。
「李大哥,一點小傷,不妨事,你我喝酒。」我看著那旁邊放的酒菜,確實是有些餓了,便開口言道。
我聽聞「落雲」二字,已是再無旁念,笑道:「那白毛老鳥說的倒准。」隨即對著那尚在猶豫的李進喊道:「李進,你還在等什麼,你身上可還有凌山人的血性?」那李進聞言一震,面容立時變得堅定,不再猶豫,張弓搭箭。口中亦是喊道:「好兄弟,我李進看錯你了!此番先送你走,來日地府做陪。」言罷右臂猛的后拉,手指彈開,待我聽到那「崩」的一聲輕響,左胸已泛起一陣劇痛,低頭去看,卻是一支鵰翎大箭掇在心口,那箭尾還在微微擺動。
我很想問問詳情,那李進卻沒有往下再說的意思,只說去準備些酒菜,便出帳而去。
那軍士無奈,只得轉身出帳,不多時,便取來一套鎧甲。
李進聞言轉過身來,手扶桌案,看著我問道:「昌餘人怎樣?涉川人又怎樣?」
一絲笑意湧上,那眼前漸漸如同被拉上蒙布,晃了兩晃,便直向著那河中墜去。
夜入四更,那李進擲杯而起,說道:「走了,兄弟,哥哥送你。」言罷取過包袱幫我背好,又將我身上衣物整理一番,見很是妥當,這才叫了一聲:「世勇。和*圖*書」
其間我再次問起小武,那李進卻只說他現下有了出息,不是你我這樣的人物可比。我聽著納悶,便又追問其是否跟了虎爺修道,那李進聞言卻是哈哈大笑,只說若是你能見到,必定會被驚的咬下舌頭。我還想再問,卻見那李進眼角已隱隱生出淚水,心中不由一涼,但轉而一想,卻是又笑談如常。「既是橫豎終需一死,今番快意又有何妨!」
那李進見我手上有傷,連忙撂下手中酒菜,在帳中一陣翻找,不多時,便尋出些療傷之物,擺到了案上。
「劉明,看看你李哥尋來了什麼?」帳外傳來了李進的言語之聲。轉頭去看,見那李進提著些酒菜走了進來。「這可是上好的……咦,怎地便傷了,方才卻不曾見?」
「取我的甲來。」那軍士聞言面帶猶豫,遲遲不肯動彈,那李進見狀笑道:「此次一別,不知何日才能再見,當然要收拾體面些,莫要羅嗦,取來便是。」
帳外應聲便進來一名披甲軍士,開口問道:「將軍何事?」
我笑著退回原處,此時已然明白。這李進即在昌余營中,又遮擋了顏面,即便不是叛逆,只怕也是昌餘人在我朝軍中的內應。他本就是沉穩果絕之人,斷不會像尋常人那般兒女情長。現下我即已知其底細,再想著能生離此地,豈非一種奢望?
我猶豫一下,卻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裝作沒有聽清,岔開話題,開口相詢:「虎爺他們還好吧?小武現下在做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