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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英娘一見那人，慌忙爬起，就是她家光屁股兒子也止了哭聲，被她扯著就跑。跑得遠了，才聽到她惡毒的咒罵之聲。

老段啞口無言，盯了他兩息時間，然後哼了一聲，邁步向前，自顧自走出了院門。

「就是那個霍娘子，你瞅著她一本正經彷彿是個好人，可你看看，左鄰右啥凡有得罪過她的人家，哪家沒有丟了雞少了鴨，哪家沒有給人在門口潑了屎澆了尿？」

「今日是我上任的第一百零四天！」他正了正頭頂的幞頭。

那圓棍中間由根繩索綁著，吊在橫樑之上，他身體掛上去之後，立刻劇烈扭動起來。但他彷彿不受此影響，曲臂引體，連接十余次，然後腰部發力，將自己身體甩了出去。

「展飛，展飛，快出來，該去點卯了！」他話音才落，便聽到外邊有人喚他。

「有關的。」

他的居所是東京汴梁城中最常見的官租院子，若以佔地而言，東西三跨前後四進，相當的寬敞，但這麼大的地方里，卻租給了百余戶人家，足足有五六百人都在此生計，其擁擠吵鬧，可想而知。

「非親非故，有什麼關係，這沒一家和你姓展！」老段叫道。

展飛面無表情，沒有說話。

「二十一年前，我爹娘在那次瘟疫里死了，我成了無父無母的野孩子，先是被送了福田院，後來大了些在福田院呆不下去，只能來這裏廝混，是這座大院子里每家每戶給我一口飯吃，才將我養活，才讓我長大。就連何英娘、方秀才和顧老那樣的人，只要家裡有一碗米，定然勻我一口飯……」展飛一臉認真：「若說這樣還非親非故，那什麼樣才算是親是故？」

「你撿的東西！」展飛說到「撿」字時，有意用了重音。

「是極是極，這是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咳咳！」

展飛笑了一下，沒有回應，他們到了整個院子的最前門，迎面一個www.hetubook.com.com老婆子正拄杖在那張望，見著展飛頓時笑了：「展虞侯，若是得空，能不能幫老婆子將屋上的漏撿撿，眼見著清明要來，下雨時受不住了。」

展飛跟在他身後，也走出了這最前的大門。

「呸，我說的話你就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這是官屋，修補檢漏自當由官府處置，要你多管什麼閑事？」老段氣急道。

轉身出了卧室，他抬頭看見明堂上方懸的一根圓棍，猛然縱身一躍，雙手抓住圓棍。

老人佝僂著背，笑著拿起水缸里的瓢，不由分說將之塞在展飛的手中：「喝一口水再走！」

「就拿那何玉英來說，名字倒是好聽，玉英玉英，一個寡婦拉扯一孩子，容易不？當然不容易！但她東偷西竊，便是螞蟻從她家門前過，她都能扯下一條大腿。這等潑賤娘兒們，你若不老大耳光抽她，她夜裡就敢躺到你床上說你用強了她！」老段呸了一口：「那個方書生，整日里人模狗樣，穿著件長裳到處遊手好閒，哪家有紅白喜事便送張紙上去混吃混喝，純一個有便宜不佔就王八蛋的賊骨頭！」

「孫婆婆只管放心，今日點完卯之後若是無事，我就來替你撿漏。」展飛隨口應道。

「顧老，井邊滑，等我當值回來，給你把水打滿，你先將就著用這些水。」展飛對那老人說道。

到了東二條甜水巷巷口，展飛終於追上了老段，他正想要和老段說話，老段卻往路旁一偏，隨手就從一賣胡餅的擔子上抓起兩隻胡餅，將一隻塞入自己的嘴中咬了一口便繼續前行。

書生呸了一聲：「什麼狗屁虞侯，不過是開封府的一個捕快，當真以為自己成了官人，人模人樣了，等小生中了進士，東華門外唱了名，定要好生治治你這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挑著擔的貨郎沿著街撥弄著撥浪鼓，頑皮的孩童為鼓聲和圖書吸引，蹦蹦跳跳緊跟在其後，一邊吮著指頭一邊眼巴巴看著貨郎擔子上插著的麵人兒。

他一邊說，一邊眼睛直溜溜瞪著人家小媳婦鼓囊囊的胸脯。霍娘子剜了他一眼，將臉別到一邊去不理睬他，他又笑道：「別害臊啊，咱倆誰跟誰啊，哈哈哈哈哈！」

展飛斂住笑，讓自己顯得嚴肅一些，然後才推開門。

他將腰刀別在了腰間：「我好刀在手，本領在身！」

自稱老段的公人正是剛才叫展飛點卯者，他也是展飛在公門中的師傅，聽得眾人誇他，他得意洋洋拱起手來：「見笑見笑，除暴安良，原是我職責所在！」

「怎麼？」老段沒好氣地道。

在展飛之左，光著膀子的力夫何四一邊來回拉扯著布巾拚命搓背，一面與賣飲子的劉九郎聊著桃花洞那邊的妓人，旁邊聽得眉飛色舞的項老三將嘴裏擦牙的楊柳枝兒取了出來，一口水噴在院子里的地上，濺起的污垢沾在洗衣婦何英娘的裙擺上，胖乎乎的何英娘頓時叉起水桶腰指著項老三便是一頓臭罵，全然不覺自家光著屁股的小子悄悄從她手中的提籃里掏出了兩枚銅錢然後撒腿便跑。這小子跑得太急，不小心撞著正搬著箱子準備喬遷的兩父子身上，給那十七八歲的兒子一把推坐在地上，錢也脫手滾出。光屁股的小子開始嗷嗷大哭，何英娘顧不得項老三，又開始大罵那對父子，而那兩枚滾出的銅錢咕嚕嚕直滾到了院門前，被一隻剛跨進來的腳踩住。

「還是老段虞侯要得！」方才被何英娘罵得狠了的項三嘻嘻笑了起來：「這第二甜水巷，也唯有老段虞侯才制得住那潑婦！」

一個挑著花筐的挑夫與貨郎迎面交錯，一邊向其點頭問好，一邊揚聲叫道：「杏花兒——新鮮的杏花兒，含苞待放的杏花兒！」

等看清楚是棵小樹，他一刀將樹劈斷，罵罵咧咧繼續前行，霍家小m.hetubook.com.com娘子乘機唾了他一口。

他一路拱手，帶著展飛出了這一進院門，迎面又是一進亂糟糟的院子。一隻大灰鵝昂首挺胸行了過來，伸頭去啄仍然得意洋洋的老段，老段一腳踢過去，將大灰鵝踢飛起來，大灰鵝一邊「哦哦」亂叫一邊拚命撲扇著翅膀，扇起無數塵土飄落一片羽毛，然後飛過一根橫在兩棵樹上的繩索。

「什麼？」

展飛咕嚕咕嚕喝了兩口水，將瓢交還他，他才放展飛離去。

「呸，差爺我在礬樓吃席面都不給錢，吃你兩個破胡餅還要給錢？再嚷嚷把你抓到官府里去，不知好歹的狗東西！」老段破口大罵。

那賣胡餅的追著後邊叫道：「錢、錢、差爺還沒給錢呢！」

那賣胡餅的忙停了步子，一臉委屈，卻是經過的展飛，扔了三文錢在他的擔子上，他才喜笑顏開，連連作揖：「多謝差爺，差爺高陞，差爺高陞！」

賣花郎的吆喝聲讓一對正並肩而行的年輕男女停下了腳步，年輕男子與那賣花郎討價還價一番，然後買了一枝嬌艷欲滴的杏花，將之插在了身邊女郎的鬢角，那女郎含情脈脈，悄然抬眼，與那男子雙目相對。

「我，展飛，汴京開封府左軍巡司院虞侯！」雖然臉上已經很乾凈，展飛還是忍不住用手在面上擦了兩把，小聲對倒影中的自己道。

「給臉不要的潑賤貨，當半掩門子都沒人睡的臭婆娘，你是欺小展年輕心軟是不是？」那人歪戴著帽子，嘴裏叨著根狗尾巴草，一身公人衣裳又臟又舊，卻滿臉都是狠厲之色：「你也不想想，小展是俺老段的弟子，也是你能招惹的？」

展飛接過胡餅，咬了一口，微笑不語。

大宋仁宗嘉佑四年四月，東京汴梁，東二條甜水巷，晨。

一個婦人背著個嗷嗷哭的小娃兒，將衣裳晾在那繩索上，看到老段立刻讓開道路。老段一臉淫笑地湊上前去：「喲，霍https://ｍ•hetｕｂoｏk.ｃｏｍ•ｃｏｍ家娘子，你家奶娃兒餓得哭了，你得給他餵奶了！」

「官府辦事，師傅你又不是不知曉，孫婆婆今日去申告要補屋頂，待到十月份能給她補上那就不錯了。」展飛道。

「師父。」展飛站住，轉過身來，正色看著老段。

展飛向他伸出手：「拿來！」

口中雖罵，可他還是乖乖將兩枚銅錢放到了展飛手中。

他說著說著，卻發身邊的展飛知何時不見了，他停下腳步回頭望去，發現展飛跑到了一邊廂房，把一擔水從一個老人肩上接過來，自己幫他挑至門前倒進了檐下的水缸之中，然後跑回院中間的水井旁，給老人再打了兩桶水挑去。

他面前猛然一亮，嘈雜之聲撲面而來。

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他飄然落在門前：「今日我定然要破一個驚天動地的大案！」

老段這才得意洋洋地扭回頭，望著前方道：「小展，你要學著點，住在這裏的可都是些刁民賤貨，市井之徒，你要是待他們客氣，他們立刻敢登鼻子上臉，你唯有對他們不客氣，他們才會把你當個官差公人看！」

正當二人相互凝視之時，老段肩膀一撞，從二人中間撞了過去，女郎慌忙讓開，那年輕男子被老段撞著胸膛踉蹌而退，險些將賣花郎的花筐都撞翻。賣花郎看到老段這一身官差服飾，慌忙擔起花筐快步離去，而那年輕人也看著老段的背影敢怒不敢言。

展飛額頭青筋直冒，正待分辨，旁邊一人過來，先是老大耳刮子一巴掌抽在何英娘的臉上，然後又一腳將她踹倒。

展飛一臉嫌棄地拉著他離開，老段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盯著霍家小娘子，不小心一頭撞在前面的一棵樹上，他頓時暴怒，還沒看清是撞的是什麼就拔起腰刀：「是誰，是哪個狗膽包天的東西敢要襲擊公差，不要命了么？」

兩人都是抬頭望向前方，一條寬闊筆直的大街，在他們面前延伸。

「這顧老頭脾氣ｍ•hetuｂoｏｋ.coｍ•ｃoｍ又倔又怪，明明可以搬出去過好日子，卻偏偏要賴在這邊惹人厭，連自己兒子都嫌他，你倒好，每日經過都要替他擔水！」老段嘟囔著道。

「來了，來了。」

展飛過去將錢交與何英娘，何英娘這才發現自己籃子里的錢少了，她算來算去，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搶地地哭了起來：「我這籃子里原是有五十文錢的，如今只剩餘二十文了，展飛，展大郎，你這黑心被蛆吃了的東西，竟然連我這寡婦的錢也敢昧！」

「你給個屁錢給他，府尹早就說了，這邊正街，白日里嚴禁小攤販佔道販賣，免得阻了道路，我沒砸他的挑子收走他的餅，就已經是好心了，吃他倆餅算啥，也就你這傻子會給錢！」老段橫了展飛一眼，卻將另一隻沒有咬的胡餅遞了過來。

展飛快步追著老段，聽得老段在那嘀咕：「爺爺我家裡還少個暖床頭的，看不得你們這些姦夫淫|婦狗男女！」

說到這裏，老段揮著手劃了一個老大的圈子：「小子，我知道你打小在這東二條甜水巷裡長大，對這邊的每家每戶一草一木都有感情，但我跟你說，你現在是官差了，和這幫子賤貨不一樣了……哎哎，你幹嘛，你幹嘛！」

與狹窄逼仄的院中不同，出來之後，便是汴京城東的第二甜水巷，雖然只是一條巷子，卻依然相當寬敞。

腳的主人是穿直綴的書生，他也是整個院子里唯一穿長裳者，他左瞧右瞧，然後裝作蹲下擦拭鞋子，悄然將兩枚銅錢抓在掌中。當他準備起身之時，卻看到一雙官靴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從下往上抬頭，看到展飛那沒有表情的臉時一笑：「哈哈，早啊，展虞侯。」

身旁一人大叫「我的樹我的樹」，老段側臉陰惻惻地望過去，那人頓時大怒：「這是誰家的樹，竟然敢撞著段虞侯，砍得好，砍得好！」

「那也與你沒有關係！」

展飛對著面盆里自己的倒影，正了正自己的儀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