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天，崆峒送上名帖通知衡山業已抵達的消息，又過一天，李玄燹召集九大家使者上衡山。

上一代的少林僧人都老了，蕭情故想。

這人琴藝不凡，琴曲氣象恢弘，不似尋常百姓作樂之音，他聽了會，察覺曲中恍惚有鬼氣森森，哪有人這樣譜曲的？不由得好奇，佇馬尋找。

「哈金？」沈玉傾一驚，「薩爾哈金的哈金？」為了查謝孤白來歷，沈玉傾花了不少心思研讀薩族歷史，明白哈金兩字的意思是神子。

「我猜不著。」沈玉傾搖頭。他是真猜不著，他相信蠻族定有圖謀，但關外的事水泄不通，即便謝孤白也只能猜測是古爾薩司的計劃。

沈玉傾聽他叫破自己身份，也不訝異，笑道：「真沒聽過。朱爺怎麼知道這曲子能引沈某進來？」

朱指瑕笑道：「沈掌門真是細心，這姑娘確實不是賣藝的。她本是衡山青樓名妓，衡山戰亂，她居所冷清，畫舫也被燒了，我便請她來彈首曲子。至於說過在下形貌的人，是三爺還是景風？又是怎麼形容的，說過在下壞話嗎？」

朱指瑕像是察覺沈玉傾的猶豫，接著道：「這首天之下曲風殊異，若沒聽過，沈掌門定會好奇，若是聽過，也會好奇。」

蕭情故點頭，將銀槍拆卸裝入袋中，魏襲侯見他長槍如此方便，心想：「弄成這樣一柄槍倒也攜帶方便，就是打造不易，戰場上遺失得肉疼。」

覺寂打進殿起就怒目瞪視著蕭情故，蕭情故不僅不懼，還做了個鬼臉，覺寂更是惱怒，要不是人在衡山，恨不得上前將他掀翻痛毆。

青城掌握的籌碼越來越多，這是好事嗎？沈玉傾無法得出結論。朱指瑕想要的真就只是一條水路跟商道？他無法判斷。

「那定是景風了，若是三爺，準定得抱怨幾句。」朱指瑕道，「我在崆峒便注意到他了，這孩子稟性溫良，又有俠氣，外柔內剛，尤其細緻。」頓了頓又道，「很少見著這麼聰明的孩子。」

那青年笑道：「沈掌門真是年少英才，一下子便識破朱某身份。」

掌柜的送來火爐、茶壺、茶葉跟點心，沈玉傾聽明白了這位崆峒掌門想暗喻什麼。他將茶壺置於火爐上，將茶葉倒入壺裡，等朱掌門繼續說。

九大家的人幾乎到齊，便是敘舊機會，蕭情故先去嚴烜城船上打招呼，朱門殤跟沈玉傾索要名帖，想著去見唐絕艷，到了唐門船前又猶豫，最後還是跟魏襲侯喝酒去了。

沈玉傾雖明知朱指瑕已年過四十，但外表看著卻像個青年，比自己大不了幾歲，聽hetubook.com.com他稱呼李景風為孩子真有些彆扭。不過他倒是意外朱指瑕會用「聰明」形容李景風，多數人見著景風都會因他識淺無知而以為蠢笨，朱指瑕卻誇他聰明，這是有識人之明。

……

魏襲侯卻想，少林不愧是九大家中最強的一派，覺字輩、了字輩高手輩出，不久后只怕連本字輩也要出頭，若不是正俗之爭，少林仍是那個泰山北斗。

魏襲侯率領百人隊伍上岸，只見一名三十來歲的青年手持銀槍，正與一名老僧纏鬥。兩邊人馬廝殺慘烈，地上已有百余具屍體，也不知道哪邊傷亡更重。好笑的是，掛的雖是少林旗號，可除了那老僧，一個和尚也沒有。

衡山要恢復氣力還得有些時日。

茶香飄逸，南嶽雲霧茶素來馳名。掌柜上前招呼，沈玉傾想了想，走到青年桌前禮貌問道：「方便拼個桌嗎？」

只聽那老僧喝道：「了凈！覺如私授你易筋經，你們師徒都該治罪！」

這情話還真得走南闖北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唐門的船停在碼頭，只比青城早到一天。接待沈玉傾的是姑丈殷莫瀾，現已是衡山三位副掌之一。沈玉傾得知，丐幫派了徐放歌的親家馮玉黥，點蒼則是甄丞雪，這兩家近，也只比唐門早到兩天，還有隨後跟上的華山，九大家中還沒抵達的只有最遠的崆峒了。

魏襲侯笑道：「此時此地還真管得了！大師，您一個人上衡山也當得了使者，綁著去還是自個兒去，都由您。」

魏襲侯對蕭情故道：「蕭公子沿這條路走，怕覺寂大師在前頭等你，不如上船拜會掌門。」

朱指瑕問：「沈掌門怎麼知道？」

蕭情故卻是感慨萬千，苦笑道：「你們來得及時，要不我最多勉強脫身，手下都得送在這兒。」他想起十年前被逼離開少林，抓他的便是覺寂，當時自己只怕連十招都無法抵擋，十年過後，覺寂更老，而自己年富力壯，又向師父偷學易筋經，功力突飛猛進，今日與覺寂過上三十招還不落下風，覺寂如此，想來師父覺如也是如此。

嚴烜城大吃一驚，抬頭望向沈玉傾。

「守衛邊關不是崆峒一派的責任，快餓死的貓不能抓老鼠。」朱指瑕道，「沈掌門與唐門有聯姻之誼，又與李掌門交好，還跟武當、少林兩派使者同來，有些事，沈掌門比在下更好說。」

沈玉傾想的卻是，此地離衡陽已不遠，少林正俗兩派發生這麼大規模的械鬥卻無人管束，就像自己當初在武當被嚴非錫擒獲一般，加上m.hetubook.com.com洞庭湖船隊稀少，看來湘地北面除了姑丈的殷家堡外，已沒有一個穩定門派了。

船上，沈玉傾見雙方仍不罷休，又派了百余名弟子，俞繼恩也派了數十名襄陽幫弟子，將兩造人馬團團圍住。

沈玉傾道：「朱爺說這姑娘本是青樓名妓，青樓是尋歡作樂之地，就算不以喜樂收尾，也該以訴情收尾，哪怕悲曲也不該哀腸百結，嗚咽以終。尤其是收尾頗有家破人亡悲愴哀傷之意，衡山雖落頹勢，終究反敗為勝，沒有這樣作結的道理，自是朱爺所教。」

「今日召集諸位是為商議點蒼、丐幫、華山侵犯衡山、青城邊界之事。」李玄燹望向左側，「會議開始前，是問點蒼、丐幫、華山還認衡山為盟主嗎？」

這情況短期內沒法改善，除非李掌門派其他門派取代當地門派，但這不大可能，九大家底下的門派勢力就像過去的土豪鄉紳，在當地有十足的影響力與治理能力，外派進駐就會削弱當地門派的權力，當地門派定然不允。

沈玉傾在船上無事，悶了十余天也覺無聊，想看看衡陽城景況，換了套便服領著兩名貼身侍衛下船。衡陽城東被戰火波及，數百名工人在修補東南角頹塌的城牆，沈玉傾騎馬入城，見靠近城牆一帶的民居均遭火焚，地面焦黑一片，地上仍有一道道塵埃無法掩埋水也洗不凈的烏黑血跡。

青年笑了笑，點頭。沈玉傾坐下，隨意點了壺茶，要了兩盤點心，繼續聽琴曲。只聽琴聲鬼氣漸重，彷佛怨魂難平，百鬼叢生，不禁皺起眉頭。這曲子當真雜亂無章，卻又古怪和諧，不知作曲之人想表達什麼？

聽朱指瑕誇讚三弟，沈玉傾不禁對他多了幾分親近，忽地一想，鐵劍銀衛對李景風發了仇名狀，這朱爺故意提起李景風當然是三爺告知的消息，說不定是想與自己拉近關係？

沈玉傾笑道：「誰會說朱爺壞話。」

「什麼巴都？」沈玉傾沒忘記裝傻，只要關乎蠻族之事，他便格外小心。

「在下還有個疑問。」沈玉傾問道，「朱掌門怎知我會走這條路？」

魏襲侯認出那銀槍青年是嵩山派蕭情故，驟馬上前，長槍遞出，要將兩人逼開。那老僧正好一掌拍來，蕭情故長槍格來，兩股大力夾得魏襲侯長槍險些脫手，忙用雙手握定，手臂兀自酸麻不已。那老僧也還罷了，蕭情故不過長自己幾歲，武功竟這等高強？

「李掌門還不知我來了。」朱指瑕蒼白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衡山路遙，與三龍關之間和圖書無水路通達，邊關事務繁重，我只帶了十八騎跟隨，人少則速，快馬加鞭才能一個月內趕來。」

魏襲侯雙手酸麻稍緩，舉槍喝道：「都抓起來！」青城弟子一擁而上。

琴聲來自路旁一個茶亭，此時又轉為山河壯闊，慷慨激昂，沈玉傾下馬往茶亭走去。

朱指瑕笑道：「在下五天前便到了，派了人等著青城船隊，沈掌門一下船，還未進城，就有人來通知朱某。幸好沈掌門進城一游，要不白費這許多安排，得送上名帖親自拜訪。」

魏襲侯誇道：「那僧人是錦毛獅覺寂，成名有三十年了，蕭公子能跟他放對，武功很高啊。」

「怎麼不是告知覺聞方丈？」蕭情故冷笑，「原來你也知道誰才是主兒。四月佛劫，你殺了多少僧人，不怕死後下地獄嗎？」

魏襲侯高聲喊道：「青城掌門有請兩家罷斗！」

沈玉傾默然半晌，問道：「朱掌門見過李掌門了嗎？」

沈玉傾正想著，忽聽琴聲鏘然。他自幼學琴，聞弦歌而知雅意，忍不住側耳傾聽。

覺寂怒道：「以為裝痴作啞就能脫罪？」說罷雙手一合，一道凌厲掌氣撲向蕭情故。蕭情故也不與他硬拼，側身避開，銀槍又刺向覺寂。

八月時又收到李景風來信，李景風每回來信都是兩封。一封是給自己跟謝孤白的，說他收到了回信，現在槐樹鎮，一切平安，無須挂念，還提到當地風土人情，說槐樹鎮鎮長郭三槐是個豪氣干雲的英雄人物，瞧語氣頗為興奮；另一封是給小妹的，也不知信上寫些什麼，總之沈未辰不讓看。李景風字雖不好看，用詞也簡單，錯字竟意外的少，想來這陣子讀了不少書。雖說平安，但以他性子，想來是報喜不報憂，也不知在孤墳地過得怎樣？

這是九大家第一次不在崑崙宮舉行共議，也是第一次有兩個人代表同一個門派與會。一開始蕭情故還擔心李玄燹拒絕接見，那就表示衡山不承認覺如，上了衡山才發現覺寂也在。

那是個小茶亭，只擱著四張方桌，櫃檯后坐著位姑娘，頭盤峨髻，用一根木簪子簪起，衣著樸素，容貌秀麗。茶亭里人不多，左邊兩桌嗑著瓜果喝茶，右邊靠門坐著四名壯漢，但引起沈玉傾注意的卻是那四名壯漢後方那桌。

那兒坐著一名年約三十的青年，穿著藍色長袍，披著件灰黑交錯的舊皮裘，衣著算不上華貴，倒是整齊乾淨，下巴尖瘦，臉容俊秀，就是膚色過於蒼白，身子也單薄，看著有些病殃殃的。沈玉傾想起謝孤白，自從遇刺后，大哥瘦了許多，臉色也ｍ.ｈｅtubook•ｃｏm•com差，尤其入冬後天氣漸寒，臉色也是如此蒼白。

馮玉黥和甄丞雪滿臉尷尬，嚴烜城低頭慚愧。

少林那邊原本負責對外事務的是覺聞，但覺聞當上傀儡方丈，覺空分身乏術，覺寂便受命趕來。兩邊出發地不同，目的地卻是相同，覺寂早到一步，設下埋伏想除去覺如派的使者，因此才有河岸這一戰。

看朱指瑕臉色，要不是沒咳嗽，氣息順暢，拿茶壺的手穩定，沈玉傾真懷疑他身染重病。他以掌門之尊竟只帶了十八騎就千里來到衡山，崆峒門人都跟三爺一樣胡來嗎？

蕭情故否認道：「覺寂大師，在下蕭情故，不知道你說的人是誰呢。」

覺寂冷笑：「青城管得了少林家事？」

喊歸喊，哪有人理他。

「關外有些動蕩。」朱指瑕道，「據說又出現了一個『哈金』。」

魏襲侯領著蕭情故等人上船，沈玉傾問了始末，原來蕭情故既是覺如弟子，又是蘇長寧女婿，兩邊都信任他，於是一回嵩山便被派來。可憐他這小半年翻山越嶺水路并行，足足走了幾千里路。

沈玉傾與兩名侍衛沿街走了許久才見著開張的店家，戰爭結束數月，茶樓酒肆才剛開業。正當中午，冬日暖陽照下，沈玉傾忽想到李景風說沈未辰是「冬之未陽，夏之辰光」，忍不住莞爾一笑。

「因為這琴曲只有殘譜，廣為流傳后，不少琴師自行為此曲作結，一鄉之地都可能有兩個不同曲子，但從無一個眾人盡皆滿意的結尾，沈掌門若是聽過，也會好奇這回奏者會怎麼收尾。」

「朱掌門請直說。」沈玉傾道，「崆峒有什麼要求？」

蕭情故也猜不透李玄燹對正俗之爭的看法，若是惹她忌憚，支持覺空，反倒不好，於是三派各自送上名帖，只等著崆峒抵達。

沈玉傾道：「這姑娘的收曲是朱爺教的？」

朱指瑕提起早燒開的水壺替沈玉傾沖茶：「崆峒想要漢水，只要前頭一塊碼頭就好。」

「這首天之下據說立意在芸芸眾生，沈掌門覺得這般收尾不妥？」

「蠻族混進崑崙宮，害死兩大家掌門，崑崙共議后，沒人追究蠻族之事，南方大戰剛結束，北邊就有少林內鬥。」朱指瑕問，「沈掌門如此聰明，覺得蠻族弄出這麼大動靜是為了什麼？」

「華山犯青城邊界，害死青城弟子無數。」沈玉傾霍然起身，盯著嚴烜城道，「青城要華山割讓漢水以南作為賠償。」

「奈布巴都，是蠻族最大的部落。」朱指瑕道，「我們猜那位死間會去行刺哈金，如果這兩年沒收到回報，可能就是死了。」和-圖-書

「哦？」沈玉傾不解，「怎麼說？」

一曲將終，琴音陡然一拔，城牆頹倒，山河踏平，屍橫遍野，哀腸婉轉，嗚咽以終。怎麼這樣收曲？沈玉傾皺眉，問同桌青年：「公子可知這是何曲？」

「在華山沒侵犯青城邊界前是。」朱指瑕問，「漢水以南以後還是嗎？」

沈玉傾著實想不到除了自己，九大家還有掌門親自前來，且崆峒沒打旗號，他不免生疑，當下仍笑道：「實在是朱爺帶著四個護衛太醒目，再說這姑娘琴藝精湛，不像尋常賣藝人家，又想起有人形容過朱爺形貌，幾下串連，猜上一猜，想來朱爺也不打算瞞我。」

那病怏怏的青年淡淡一笑：「這曲子叫《天之下》，據說起自陝地無名氏，漸漸向南傳播，這一年來頗為風行，沈掌門沒聽過？」

沈玉傾回頭望去，另一桌的客人兀自喋喋不休。「那是華山領地。」沈玉傾道。

「青城魏襲侯！敝派掌門請你們罷斗！」魏襲侯道，「都是派往衡山的使者，鬥毆不合規矩，既然讓青城撞見，便不能坐視！」

覺寂怒問：「你們又是誰？」

紫雲殿東側議廳用四張楠木大桌拼成張長桌，讓與會的十人間隔更寬，嚴烜城、馮玉黥、甄丞雪坐在左側，沈玉傾、蕭情故、俞繼恩坐在右側。覺寂見蕭情故坐在右側，就坐到了甄丞雪身旁。唐絕艷走入時，仍是眾人目光所集，她毫不猶豫，徑自坐到俞繼恩身邊。最後一個走入的是朱指瑕，他望了望左右，坐到了覺寂身邊末位。

但朱指瑕絕不是易與之人，這是可以肯定的。

俞繼恩建議沈玉傾將青城武當少林三張名帖，最好連同唐門的一同送入衡山，展示數派之間的交情，沈玉傾搖頭：「青城船隻跟嵩山、武當一同抵達，這消息李掌門必然知曉，展示交情已足夠，若是更進一步，四張名帖一起送上，便有威嚇之意了。」

這多半是衡山故意留給丐幫使者看的。

朱指瑕搖頭：「從關外傳遞訊息進來很難，留在關外的死間所剩不多，忠誠更難，三龍關最後一次收到訊息還是去年的事。傳訊之人已混入奈布巴都衛祭軍中，頗受信重，訊息寫得簡短，意思大概是蠻族出現神子，須除之，並未提到來歷姓名，之後就再沒收到其他消息了。」

覺寂冷哼一聲，收拾隊伍，上馬車徑自去了。

覺寂環顧周圍，青城弟子有兩三百人之眾，加上蕭情故的百多名弟子，人數上遠遠佔優，怒道：「今日之事，貧僧必將上告覺空首座！」

看來李玄燹是打算把少林正俗之爭搬到共議上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