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墨林昔往
第八章 世人相輕
還有一點可以作為旁證。她的脖子上掛著耳機,而耳機線則一直延伸到右邊衣袋,說明那裡勢必有某種音樂播放器。音樂播放會產生振動,而把播放器放在這個位置,振動便會對嬰兒造成影響。這名女性的右手便在那裡,她能輕易防止這些隱患。以真實的身孕狀況比照這名女性的小腹,明顯的隆起表明這個時期已經不是方喜的階段,而是這名女性顯然應該有所意識幾個月的狀況。幾個月的時期,真正懷孕的女性是不可能再放任這些隱患威脅自己的骨血的。
這一日,我又以致鳴老先生的遺稿事由前去造訪綾見。由於自行車前些天有了點損傷,我不得不改乘電車前往。這個國家的軌道交通有著令人驕傲的成績,儘管電車上空間狹小,人流密集,卻依然在擁擠中保持著井然的秩序。
不過,就像之前所想的那樣,「相輕」已經成了一種不限於文人的社會心態。電車上的人們,儘管受著秩序的約束,似乎因為擁擠,眼神中卻紛紛流露出那種「不屑旁人」的「相輕」神情。比如說,提著公文包,西裝革履的上班族,正猶疑地盯著旁邊一位緊貼著他,衣服卻滿是污漬的地下工人;頭戴三角巾,身邊滿是購物袋的主婦,正戒懼地瞟著身側那個形容瘦削,鬚髮油膩,眼神飄忽的中年人。一股不信任的潛流,似乎正在電車中的肅靜之下涌動。
「您就忍心看著我這個帶著輪椅的人站著嗎?」中年人同樣反唇相譏。
剛才已經想到,孕婦上車,擠到肚腹倒非頭等要緊事,最怕的是被人流帶得無法掌握自己的步伐。或許,孕婦寧可雙手抓住扶手,肚腹貼著車門,等人流過去再向里移動。但不顧人流,只管護住肚腹的做法絕對是不明智的。
一名真正的孕婦,對自己尚未出世的骨血尤為呵護。如果這樣的人乘坐電車,雖然停靠時電車並未運動,但由於上下車的人流,車內空和-圖-書間依然會顯得比較擁擠。在這種流動的擁擠中,擠壓孕婦肚腹的可能性決不在小。所以,對此有所擔憂的孕婦,應該使用一隻手扶著扶手避免被擠動,另一隻手在衣外護住小腹的動作上車。然而這名女性上車的動作,是一隻手拿著可有可無的陽傘,另一隻手伸進了衣袋。從右手的位置看,倒可以解釋為護住嬰兒,不過事實上恐怕未必如此。
好心無好報,這是我作為一個「因果論」者(現今來看,或許是由於我涉獵過多古代以「無常業報」為題材的文學使然)所不願看到的。社會上需要照顧的群體有很多,老年人、病殘人、懷孕者、抱嬰者等等。但這些人也並非完全的「德人」,倘若我成了那些「好心無好報」的當事人,又由於我的弱勢身份,恐怕也只能把這份委屈咽在肚子里吧。
長期使用手杖的人必然有使用習慣,而且車門兩邊都有扶手,老婦是不會因為上車而改變手杖使用習慣,將手杖交換到另一隻手再上車的。所以,她便是慣用右手持杖的。手袋是纏在右手手腕上的,在車站買票時,她必然需要先鬆開手杖,才能解下手袋,從裏面拿出錢買票或是出示老年卡(她左手的老年斑說明她的確上了年紀,而老年人的非慣用手決不能在右手拿著手杖,提著手袋的情況下單手打開手袋取出準確的錢款)。這樣,她的手杖便絕非代步之必須,而是可以隨時換手的彰顯身份之物。
首先是第一個目標——老婦。她接受了掩蓋真實年齡的美容,說明其並不願將真實年齡公之於眾,她的衣著、打扮都透出她並不甘於寂寞的老齡。不過,她上車卻不得不扶著扶手。從電車的設計看,扶手的位置並不十分就手,而且電車上下客,車也穩當地停靠著,一般乘客上下車,並沒有必須去扶扶手的必要,也因為扶手不就手而不會有非得去扶的衝動。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老婦扶扶手就說明她的確身體上了歲數,需要扶手的支撐。
於是,我打定了想法:如果打算讓座,先看清對方是怎樣的人。
本來我便不是很贊同這種「老來潮」的性格,他們的一些行為對周邊環境的影響非常嚴重。更何況這位老婦還刻意攜帶一根手杖上電車,更是令人憂懼。手杖象徵身份,她或許是藉此自抬格調,而這種自抬格調的人又把人皆有之的「相輕」心理更加表面化。恐怕這根手杖,動輒便會指向無辜之人吧。所以,我對這種人寧願敬而遠之,就算讓了座,恐怕換來的也只是「你本來就該這樣」或者「你在嘲笑我上了年紀」的態度吧。
這個國家有一個已經發展得相當宏大繁複的敬語體系,但是,某些人得到了他人的讓座后,卻徑自心安理得地坐下,連一句最基本的「謝謝」都不願啟齒;又有某年長者,在年輕人讓座后竟呵斥這一行為是「嘲笑我上了年紀」,同樣令旁人齒冷;又有偕兒童上車者,兒童哭鬧要坐,坐上座位后要躺,要竄,一大一小竟令五六人不得不起身,又是一個令人懷疑其教養和素質的事例。
而那位年輕女性,憑藉身輕體健的優勢搶上了座位,面對那兩人的詰責,她一臉鄙夷地看著,自顧自地把脖子上的耳機套回了腦際。
或多或少,每個人都有著不自覺「入主出奴」的心態。也就是說,自己推崇的觀點往往都帶有主觀信仰的比例,而對與之對立的其他觀點則或多或少帶有無理由的主觀排斥。我也是一樣。從對綾見的評價便可以看出:我曾經本著我的一套處世哲學,對綾見「萬能公式」的思維是持不以為然的態度;直到她用她的哲學反擊到我的要害,我才從這份「不自覺」中警醒。常言道:文人相輕。恐怕在現在的社會心態中,「相輕」的不僅是文人吧。
「下一站,經https://m.hetubook.com.com園町。」不知覺間,廣播已經通告著我必須下車的站點。於是,我站起身,穿過那三個看似需要讓座的人,來到門前等候下車。
因此,趾高氣揚的婦人並不值得讓座,並非懷孕的女性不應該讓座,本就健全的中年不需要讓座。我得出了以上三條結論后,繼續心安理得地坐在那裡,聽著手機音樂。
目光又轉向了第三人——病患。他能搬動我無能為力的輪椅,至少說明了他的力量並沒有因為任何原因產生大損。既然有力氣,應該讓座人群帶有的「弱勢群體」標識,便基本與他無關了。於是,我開始帶著開脫的動機為我繼續賴在這個座位上尋找理由。這位中年人的體力毋庸置疑,他的外表上有一處明顯的傷痕,位於他右手的肘內側。根據這一點,我便有了否定這個輪椅屬於這位中年人的證據。
第二位疑似目標是一位年輕女性。她穿著符合她身份的時令單裝衣裙,戴著涼帽,脖上掛著耳機,嘴部的肌肉運動令人相信她正在咀嚼口香糖。她疑似需要讓座的理由則是明顯隆起的小腹。耳機的線順著她的身體落在她右側上衣的口袋,她的右手正在其中,而左手則拿著一柄少女風格的陽傘。她便是這樣一副形象信步上了電車。
然後是第二個目標——孕婦。作出推測的依據是小腹隆起。不過,從多疑主義出發,依然可以找到開脫的理由——這隻是一時沒有注意身材的反應罷了。然而,實證主義卻給了我不同的答案。
目標便是以上三人,疑似需要讓座的理由分別是年齡,身孕和疾病。於是,本來回蕩在我的腦海中的「相輕」思想和手機音樂聲迅速讓位,將思考迴路讓給了對這個問題的計算。出於相面的家學研究,我在這三人上車的一瞬間便通過觀察掌握到了以上信息。不過由於火候未到,能掌握的也只有以上信息。
第三位疑似目標是帶著一副輪椅上車的和圖書中年男性。雖然他外表健全,也有力氣將輪椅帶上車,但需要坐輪椅,外部特徵不明顯的內科疾病也有不少。他將輪椅搬上電車時,我注意到他雙臂黝黑,遠離我的一隻手,可見的肘內側有一處血凝結痂,塗著藥水的傷口。
第一位疑似目標是一名婦女。她頭髮烏黑,面部也無多少皺紋,單從此看也無讓座的必要。但現今的美容技術已經可以讓面容脫離年齡的束縛,若不是我坐在門邊,注意到她握著扶手上車時手背上的老年斑,恐怕我也不會將其列為疑似目標。她上車時,左手扶著扶手,右手拿著一根漆光鋥亮的烏木手杖,手腕還纏著一個猩紅的手袋,衣著也是惹眼的暖色,加上一頭捲髮和生怕別人聞不到的香水,是一副典型的「老來潮」。
就身份而言,我這個國中女生算是電車中常見的形象,但也是個弱勢的身份。倘若電車中起了衝突,恐怕我對上電車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未必會有勝算。君子無所爭,對相面有所涉獵的我,雖然一樣「相輕」著周邊的某些人,但決不至於把這份神情折射在臉上,而是讓它安靜地在腦海中遊動。所以,外人眼中的嘉茂淵子,此時正坐在電車的某個靠門的座位上,在擁擠中自得地聽著手機音樂。
然而,在暗流涌動的「相輕」之上,還有表面上的社會道德。電車上也不乏為他人讓座的事例。當然,讓座,體現的是讓座人的禮儀和修養,作為古典文化的愛好者,我也很推崇這種行為。不過,近些年見諸報端的一些事例,卻讓人反思起這些「一概讓之」的行為是否得當:
假設這位中年人需要使用輪椅,那麼,他要麼自己轉動輪椅的輪子,要麼需要陪同人員來推動輪椅。從他並未失去力氣出發,他更大可能屬於前者。從上車的人流間距來看,也沒有與他過於接近,可以判斷為他同伴的乘客。所以可以肯定,他至少在這一段移動中自行操作輪椅。自和-圖-書行轉動輪椅需要雙手彎曲,推動輪椅的輪子向前,重複這個動作也需要耗費相當的力氣。而且,輪子上的橡膠會摩擦皮膚,這個人的手上,尤其是虎口,理應有摩擦的痕迹,甚至是結繭。而輪子擦過地面,地面上的泥土也會翻上來,在手上留下痕迹。然而,他的手除了黝黑,並沒有划傷、結繭的痕迹。所以,他單人操作輪椅的可能性不大。
「你該不該給誰讓座?」
隨著一個身體的側傾,電車停在了站台。一群人魚貫出入后,我打定想法的情形很快就需要進行實踐的檢驗了——有幾名外表上屬於「需要讓座人群」的乘客正進入車門,而坐在門邊的我自然是首先被加以「社會責問」的目標:
倘若由他人推動輪椅,那麼他的雙手就應該放在身側不遠,總之不超過輪椅上下的範圍。如果是在醫院或是療養設施,更應該穿著病號服。這樣的狀況,手是不容易接觸到陽光的。而他手上黝黑則反駁了這一猜測。那麼,我為此找到的合理解釋是,這個輪椅屬於他的某個相關者,而且出現了某種故障。所以,他作為健全人,便代替無力出行的所有者攜帶輪椅,去提供地或原廠進行維修。
鑒於這一點,就能推斷出她右手所持的手杖的功用了。從她這個「老來潮」的心態看,這根妨礙行動的手杖並不適合她的整個打扮。在行動中,拿在一隻手上的手袋和手杖會不斷碰撞,發出的噪音也會造成不便。於是可以判斷,她攜帶這根手杖乃是出於刻意。如果是出於輔助行動的刻意,她完全可以用另一隻手攜帶手袋。所以可以推測,這根手杖是其顯示身份的做作。這根手杖質地堅韌,做工精良,還透著鋥亮的油漆光澤,這些便是旁證。
「相輕」這股社會心態,似乎又濃了些。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一點教養都沒有。」猩紅的老婦拿著手杖擺著架勢,大喇喇地教訓著身邊一樣擠向我讓出來的空座的年輕女性與中年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