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墨林昔往
第十章 心厭生疑 疑而見異
「抱歉,能不能借一點地呢?」她向著這個方向說著。「孩子也走了四公里路,也很累了。」
「她叫二宮山和子。」
「媽媽,媽媽,我要座——」一個小孩子的聲音傳入耳中,而言辭卻令我暗自不快。這樣的發言,完全可以推論出,這個小孩在家中備受寵溺,根本不知謙抑隱忍這個民族的優點。
她沒有代步工具,對霞浦的對外交通也不熟悉,但卻在霞浦擁有住宿點。從綾見搬家的經驗看,她只用了幾個月,便對新城市有了比較充分的了解。那麼,只要幾個月的時間,粗通霞浦也不是難事。於是她的形象,又可以增加如下判斷:到霞浦還為時未久,又或是深居簡出,不諳世事。從她那種刻意向他人昭示自己存在的打扮來看,這種樂於容姿者必然不會是一個常年蝸居的御宅族,所以我更傾向於第一種判斷。
雖然這個社會上,愛人的存在往往是被默許的,但是畢竟還是在「默」的條件下。像這般公然地把關係抖漏出來,恐怕是權勢者和他的身邊人都不願見到的。由此推測,這名女子無數次去那個偏僻的地方交涉,或許都吃了閉門羹。
二宮山?這可是我相當熟悉的姓氏了。連續與這家人打了許久的交道,雖說未見遍這一家的所有人,但我參加了致鳴老先生的七七祭儀,在那個隊伍里,三十歲以下的女性我至少還都是認識的。這也讓我確信,這名女性至少不可能是二宮山家的血脈,所以,這個姓氏應該來源於那名權勢者。
待我拿著時刻表返回那裡時,這位女子,已經坐在我的座位上,摟著她的女兒睡熟了。
四公里,從口語來看,並非成五、成十,又或是「三四」、「四五」這類約數。所以這位女性口中所說的路程,乃是一個確數。四公里的一個終點是電車的某站,而由於道路的曲折,出發點是四公里半徑的圓內的某個不確定的點。同時,和-圖-書我可以確信這個四公里的判斷來源於這名女性自己的計算,而非軌道交通的里程。倘若是後者,四公里之內是定然有其他車站的,那位婦女只要在那一站上車就行了。因此推論,四公里的道路上,並沒有發達的公共交通方式。
不常乘坐電車的她,坐上了一趟末班車。由此推論,無論是自宅或借宿,她擁有霞浦市內的住宿條件。否則,辦完去霞浦的要事後,她必須返回。而她沒有代步工具,又對電車系統不熟悉,這樣的她,我很難想象她能一個人帶著孩子在晚上平安離開霞浦。
而隨後跟上的年輕女性,也是一副玩世不恭的裝扮:深色的皮膚、色彩駁雜又乾枯毛糙的頭髮、嚇人的妖冶裝扮、四肢五官的濃妝艷抹,令人難以相信這是一副已然生育的女子的形象。
從對這名女性之前的推測來看,她對那位權勢者是心懷怨懟的,而這個孩子又恰巧是她非婚生的骨血。我這句問話很可能便會觸動她的隱事(而這正是我所希望的),從而勾起她對權勢者始亂終棄的怨恨。在這份心情的驅動下,無論這個孩子真實的姓名是隨父還是隨母抑或其他,她都會傾向於把那位權勢者的姓氏說出來,以求發泄這份心裏的憤恨。或許在她眼中,一個生人的詢問,就算透露了姓氏也不會泄露什麼隱情,而說出這個答案,則無異於再次給自己強調了一遍事實——這個孩子可是你的骨血,你得負起責任。
一對母女走走停停地行經四公里,然後來到電車站,匆匆趕上了末班電車。電車很守時,步行這麼長的距離坐電車,為何不在出發前多預留一點時間呢?或許她們在此之前有著更重要的目的吧。
休息日的傍晚,倒也沒周末下班的那股駭人的客流高峰,車廂內也並不擁擠。我坐在座位上,耷拉著眼皮,任廣播與同行者們嘈雜的交談聲從我的耳際飄過https://www.hetubook•com.com。這趟車的終點站便是霞浦,就算睡了過去,到時也會被工作人員喊醒吧。我抱著安心的心態,開始養起神來。
我在腦海中勾畫出這樣一個形象:女性,很大可能來自外地,兩三年前生育,現在正帶著孩子,乘坐末班車趕向霞浦。
我並沒有再多問下去,畢竟我似乎探知了這名女性一個堪稱難言之隱的大事——僅憑她的幾句話。我起心探究,源於我內心對她形象的厭惡。心厭生疑,疑而見異,這便是我對她心情的變化。然而,這名女性與那位二宮山家的權勢者之間,又何嘗不是這一條心路歷程呢?二人之間的猜忌必然來源於對現有關係的厭倦,而猜忌的結果只能使這個脆弱的約定冰消瓦解。
心下既然有了這樣一個盤算,我便打起了這樣一個主意:從這名女性口中問出她的關係人來。從這名女性上車的地方走四公里,以此為半徑畫一個圓,其中可以作為權勢者閑居的地點也並不多。我家除了一般的占卜,還兼有擇居和風水的業務,判斷這些對我並非難事。而權勢者大多有某種迷信,他們在山水中營造幽居,也往往會慕名找上嘉茂家,所以,只要有些微的線索,應該都足以找出對應的那名權勢者來。
「她看上去真可愛,能告訴我這孩子的姓名嗎?」
第一句自然是違心的恭維話,用於打消對方的警惕。關鍵,則是在於第二句話中問法的暗示。我刻意用了有別於正常的「你的名字是?」這樣的方法,而是改用了這麼一個長句。它的第一個暗示是「把姓名告訴我」,在我挪動身體讓座的時候,她的心內已經欠下了我的人情,我緊接著提出的要求,如果不傷及利益,她在內心裡是不會拒絕的。第二個暗示是「姓名」。正常詢問小孩,都是只問名,不問姓的。畢竟姓氏早已或是更應該從小孩的親人那裡得知。這個小www.hetubook.com•com孩的名字如何並不重要,我使用「姓名」這個問法,意在套出這個孩子的姓氏。
我突然湧起了去車廂的拐角取一份隨意拿取的電車時刻表的想法,為這位不諳霞浦的女性提供一點我自以為是的幫助。於是,我感嘆著「由厭而疑,由疑而異」這種悲劇性的宿命,站起身來。
從二者的年齡差距來看,彼此間的過往或許也很容易聯想了:這名女性是權勢者所豢養的愛人。倘若是收養的子女的話,這般招搖的打扮想必不是這位權勢者所希望看到的。
偏僻的地方要丈量出四公里,比城市中筆直的道路更加困難。我由此相信,這段四公里的路程,她不止一次地來回走過,才能判斷得如此精確。偏僻封閉的農村,這種大城市的裝扮要比霞浦還不受待見。倘若她在那個地方出生成長,甚至都沒有接觸這種裝扮的可能。因此可以推論的是,偏僻的地方只是她經常往返的地點,而依然不是她的落腳點。
「哎呀,謝謝姐姐。」這位潮人將自己的女兒抱上了座位,隨即站在了旁邊。儘管她身上那股擺明是刺|激的香水味依然不時傳來,倒也還在我忍受的範圍內。我微瞥了一眼,確認了這個女孩大概兩三歲,一臉嬌逸。早已不快的我便在心中度下了一分伏線:一旦這個女孩做出什麼令人生厭的舉動,我必須有能擊中要害的手段予以回擊。
四公里的道路沒有發達的交通方式,也就是說,只能通過步行或自駕代步工具來到車站。對兩三歲的小孩而言,四公里也是一次長征了,這種驕縱性格更是如此。從「走」這個用語來看,她的母親並沒有使用什麼代步工具。因此,在路上,她或許已經不止一次哭鬧過讓她的母親抱著或背著她走。然而,從這個潮人的裝扮和體力來看,顯然她也沒有這個能力。
這是末班電車,而且從綾見家返回霞浦的距離來看,我乘上電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時這一班也已接近尾聲。儘管在之後還有其他班次的電車或許會經過這段線路,但這位女性匆匆乘上這一班,或許是在她的認知里,連接她的出發地與目的地的,就只有這一班電車了。這班電車的終點站是霞浦,而她的形象與霞浦相去甚遠,一些推論也表明她對霞浦了解不深。這些因素讓我更傾向於將她認定為一名外地人。
霞浦這種「田舍」的城市難以理解大都會的潮流,我這個地道的霞浦人,價值取向似乎也和城市一樣透著濃郁的守舊之氣。這個入時的女性環顧了四周,似乎最終的判斷,是我這邊的座位還有擠一擠,騰出點位置的空間,於是便走了過來,然後開了口:
沒等她說完,我便自顧地縮了縮身子,讓出了一小片地方。我自然不願與這類人多打交道,所以我的第一態度是息事寧人。但我也暗中留有心機:讓出的位置足夠讓小孩坐上來,卻不足以坐下她這個大人。畢竟,這個小孩還是正常的打扮。倘若身邊坐著這位入時派,我敢確信我並沒有在濃烈的香水味中養神的自信。
綜合以上的揣測,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描繪眼前這名女性:生長在都會,沉迷時尚與潮流,或許還在夜店工作過。在某種機緣下認識了一名權勢者並失足於他,有過一段時間被他包養的經歷。兩三年前,二人有了結合的結晶。在幾個月前,二人的關係出現了過節。結合這個背景,這個過節也很容易推想:一方不滿足於現有的平衡,而中斷了這個金錢與肉體的交易。失去供養的女方,便帶著女孩這個彼此關係的證明去權勢者的所在討要說法。過節既然產生,女方便難以繼續在男方提供的愛巢中安生,於是,她在一番困頓后,在霞浦得到了某種救助性質的安置。
一個都會派的女性,相應地也不會對「田舍」情懷的城市有多高的評價。那麼,她多次往返此地,以至於憑藉自己的步行與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丈量出了四公里的距離,其理由便顯得極為迫切了。我又模擬著這名女性的那位關係人的形象:居住在偏僻的地方,卻沒有沾染上這個地方排斥潮流的風氣(這名女性的打扮絕非一日之功,而他與這名女性有著很深的過往,也絕非出於倉促)。故此,這個關係人可以判定為:有一定權勢,而又上了年紀的人。畢竟,僻居鄉里是一種急流勇退的表現,它並不適合還能打拚的人。
我這次去綾見家鑒定脫漏的文字,本以為只是翻閱資料,做些腦力勞動,但沒成想,事實上我們還一起去了老先生的荒園,在幾處地點間來回奔波了一趟。計劃外的行動使我的體力大有消耗。返程時的我,雖然仍坐在末班電車上,但絕不比來時那般精神奕奕,而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
儘管這一系列的思緒要描述起來頗費筆墨,但在我腦中閃過也只不過一瞬。那名女性把她的女兒安頓在座位上,我藉著她重新站直的當口問了一句話:
遷居霞浦,那麼之前還有一處生活地。對了,從之前這個人說她的孩子走了「四公里」這個確數來看,她對那一帶比較了解,因而能在曲折的道路中邊走邊數出準確的四公里。之前也有判斷,這名女性的步行沿途並沒有多少交通方式,所以,又可以進行推論,這名女性的出發點及路程,很可能是從比較偏僻的鄉村,行走若干路程來到車站。如果是在城市中穿行,孩子的哭鬧會令這位女性選擇計程車代替這段四公里的步行。雖然她還可能因為失竊而無法坐計程車,但她一方面能乘上電車,說明她付了車票錢;另一方面在上車后又刻意找坐,而非急於報警。所以這種可能自然被我排除了。
之所以用趕,自然是在她的理解中,這種到霞浦方式是有時效性的。而且,常坐電車的人,時不時看兩眼車站的時刻表,都能對霞浦開行的電車有一個大致的了解。從這裏還能推論,她並不經常乘坐電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