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無法觸及的距離
第十一章 遐邇心境
「一碗牛肉烏冬。」男性的頭部在上揚許久后又恢復了平視,顯然是在觀察過櫃檯後方貼著的價目表后得出了點單的結論。隨即,他又轉向了同行的女性,等待著她的回答。
「這是?」
飯後,我走出店門沒多久,卻被身後的聲音喊住了。
我默默地吃著烏冬,在心底痛恨著自己方才的臉色。儘管他們的道歉或許是出自不得罪任何客人的商業原則,但在我看來,他們忍著我的臉色並以那樣的態度道歉,罪過便完全歸結到了我的身上。至少,我考慮的只是我一人的得失;而他們考慮的是我與那一對探病男女雙方,但卻將委屈留給了自己。在心境上,已是明顯的恢弘與褊狹之別了。
「……啊,我就半份海鮮蕎麥麵吧。」隨即,他們在一層找到了一個因為之前的食客剛好離開而空出的席位對坐下來,與我同樣陷入了等待。比起我在等待時通過觀察旁人打發時間不同,他們則和大多數人相同,待得坐定,便掏出手機,然後手指上下翻飛。比起其他食客因為進食而低頭,這種低頭族在現今的輿論中普遍被加以消極的報道,我不禁隱然產生了關於他們的負分。當然,他們倒也並非一味低頭的青年年齡,那位中年男士便不時抬起頭,甚或起身走到櫃檯前催促。他的語音帶著靜岡的特色,甚是容易分辨,從櫃檯里的沸騰聲和食客們的品咂聲中透了出來。顯然,他對僅有末永父親一人製作整個店裡的餐品的速度也並非滿意。不過這既然是末永這種人家經營,自然也不會有多少人手。以我不多的在外品餐經驗看,一家三口,頂多請兩位人手,便是這種規模的店所能接受的極限了。不過現在,店裡因為有了末永在幫忙,似乎只有烹調的末永父親、廚內準備食材的末永母親、負責二樓的末永和負責一樓的另一位服務生。
然而,我舉的這兩個例子也是過於緩釋,並不符合他幾次三番催促所體現的緊迫感。我不禁想問:既然明知時間緊迫和圖書,為何不在附近的便利店買速食便當或壓縮餅乾,這樣節省的時間絕不在少。所以,要解釋這樣的違和,就必須抬出更有力的干涉因素——或許他們要事的某些因素影響,他們屆時將無法飲食,而在路上或交通工具中進食正餐,對於成年人來說終究顯得不雅。結合實際情況判斷,可以認為是場所因素制約使他們無法在當地進餐,而且,他們將以公共交通方式前往目標地點。
這很不應該。世界上的所有類似店家,為客人準備料理都是依照先來後到的基本順序。偶然會有因為式樣不同導致製作時間過於懸殊,從而出現上菜順序顛倒的情況,但這裏並不適用這個解釋。顯然,這也是足夠讓我不快的情形:如果一個人在排隊中插隊,隊伍後面的人料來也是沒有一個人願意的吧?然而我畢竟不是一個輕易光火的人,我試圖為這一對男女得到優待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輕易地發作,卻被合情合理的理由所擋回,難堪的可就是我自己了。所以,我也必須模擬店方,他們終究要為我送上這碗骨湯烏冬,我必須想好當我質問這個問題時他們可能的解釋,戳穿謊言成分后,再行發作不遲。
儘管我花了心思迴避來往的視線,尤其是躲開與熟人發生交集的可能,但我還是陰差陽錯地漏算了一步——我走進這家名為「四喜」的麵館,向櫃檯前的老闆點了骨湯烏冬后,便打算走上二樓尋找一個僻靜的角落。然而,我卻愕然地和樓上一位正在收拾客人碗筷的服務生對上了視線。
然而,隨著我一次次環顧店內,我發現了這樣一件事情:店裡的服務生,竟然先將這兩人點好的餐品送了過去,而我所在的二樓,遲遲沒有服務生端著我的骨湯烏冬上來的跡象。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我自然明顯比他們早。要說我點的骨湯烏冬有什麼食材欠缺而拖慢了完成時間,那麼那位男士點的牛肉烏冬也應該一樣,畢竟牛肉烏冬便是在骨湯烏
m•hetubook.com.com冬的基礎上再加一味牛肉。於是,結論顯而易見:店家,也就是末永家,並未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而是提前為這兩位比我後來的人做好了料理。
這位男性並未一直低頭看著手機,他不時地催促末永父親儘快。由此可以判斷,這位男士要麼性格急躁,要麼身有要事。然而,看手機的確能非常有效地消磨掉等待的時光,便比如同行的那位女士,她在料理上桌前便從未抬頭。所以我對此感到了奇怪:既然選擇了看手機,那麼便不應該頻繁放下手機去催促,甚至都走到了櫃檯前。聯及櫃檯,我想到了這個男性在點餐時的遲疑和等待。自己的遲疑是很正常的,但急性子的人不可能去等待同行者。兩者表現的不一致最終讓我將這位男性頻繁催促的原因定在了身有要事。
身有要事卻來這種麵館優哉游哉地吃面,這又是一個令人疑惑的衝突點。現在正是用餐高峰時段,任何店鋪都完全有可能人滿為患,這是這個時期去餐館的人都應該做好的心理準備。所以,我認為他們接下來的要事是一件存在時間標準,但並非很嚴格的事情,比如與朋友見面,或是趕某個商場的減價等等。
在統計完音樂系社團所有成員的測試結果后,加上計算偏差、核對無誤,時間不免也拖到了很晚。意識起來,不知覺間,本在不斷隱約傳來的音樂已是幾不可聞,看來不少音樂社團也早已結束了自己的社團活動。再望向窗外的後山,儘管時節已屆仲春,但天色依然暗得很快。收拾完學生會室走出社團樓,燈火闌珊的昏暗校園不禁令我通感起佛學的「厭離」之道。蕭索的心緒甚至令我放棄了回家自己準備料理的念頭,而打算在沿街路上找一家店鋪直接將晚餐應付過去。
「這是會長在碗底用紙條包著的,才不是我們掉的吧?」
顯然,這兩人與末永家熟識,否則末永父親或一樓的服務生便會出聲招呼。倘若是因為熟識就先為他們準備,這www.hetubook.com.com理由顯然不能令我信服。當然,還有一種可能便是因為熟識,所以末永老闆知道他們會來點這兩種,因而事先做好,但這也是不可能的。從這對男女點餐時的動作便能看出,他們也在遲疑,並且他們還對料理製作的緩慢感到不滿意。所以,他們的料理也是現場點餐現場製作,不存在事先點好的可能。
「嘉茂會長——」末永從後面小跑著追了上來。「為什麼還要在餐盤裡放錢呢?」
這時,門被推開,一對男女走了進來。儘管看得不是太清,但從面部膚質和明顯的年齡特徵來看,男性大概是三四十歲的中年,女性則是二十五歲出頭的樣子。男子身著灰白色的老式夾克,女子則是鵝黃色的女式絨風衣。他們走到櫃檯,向櫃檯里的末永父親點了點頭,看來他們之間似乎認識。
「骨湯烏冬的錢。是只要在櫃檯處說過就行了吧?」
那麼,離這裏較近的醫院是哪一家,那裡擅長哪一科,這倒不是我需要關心的事了。於是,我繼續板起臉,等著末永家的人上樓時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儘管我已經大體猜得到。在我思緒落定不久,起先是末永同學空著手上來,然而,她雖然性格較為冷淡,但似乎也怕了我在學校慣有的會長設定和現在比她還要冷峻的面相。她匆匆和我打了個照面,又回頭轉下了樓梯。嘈雜聲中,我隱約聽到了類似「她表情好可怕,我不敢……」的話語。
雖然我慣於拆穿謊言,但發自真心的道歉我向來不敢怠慢。匆忙起身還禮之後,躲在她父親身後的末永同學又將一個小碗放在了我的餐盤裡,從末永父親的解釋里,我得知這是出於讓我多等的歉意,而加贈的雞蛋和鮮蝦。
「不是打工,這是家裡的店。」
「那是你掉下去的吧?」
「沒想到,末永同學在這裏打工呢。」身穿服務生服色的女生正是霞浦高中的學生,古典樂社社員末永。在不久前,她因為長時間將眼鏡上的工業金屬油漆攝入口中而病發hetubook.com.com入院。我因這些機緣得以和她結識,並不算堪能稱道。故而我也只能避開之前的種種過往,僅在「相互認識」的前提下繼續對話。
末永冷然的態度令我難以繼續和她的對話。我只能無聲地點了點頭,然後往一個空座上坐了下來。這個店面的設計並非完全隔開兩個樓層,二樓的樓板只有半層。也就是說,二樓有一道扶手,視線可以越過扶手上方,觀察到一樓的店面。末永見我坐定,隨即為我端來了一杯涼茶。我則按照我的習慣,將骨湯烏冬的錢先行交給了末永。
得到這個推論之後,又可以根據現狀得到一些情報:我之所以選擇這家麵館,是因為它相對地遠離公交站,那麼,他們若是打算在之後乘坐公交並且有急事在身,完全應該在離公交站更近的餐館應急。所以,他們在就餐完畢后應該走路前往目的地。第二條情報則是他們認識末永父親,說明來過這裏不止一次,所以末永父親才會明白他們身有急事的緣由而為他們提前準備食物。也就是說,這件要事的具體形式,是他們在麵館晚餐後步行前往某地多次的形式來完成的。這麼一想,我似乎明白了他們的理由——他們要去附近的醫院看望病人,而醫院里進食自然被很多人忌諱。
骨湯烏冬終究被末永的父親送上來了。他雙手端著餐盤,恭謹地放在了我的桌上,然後又是一個九十度的鞠躬:「客人,實在抱歉。之前的兩位有急事在身,他們要儘快吃完飯去照顧病人,所以我自作主張為他們先做好了料來,實在非常抱歉!」
「嗯,那就是那樣好了,至於理由,就當紙條上說的那樣吧。」我再次鞠躬后,忍著愧意返身快步離去。那裡只留下了拿著那張紙條怔怔站立的末永。
「心地褊狹之人,無顏領受厚贈,謹以此略表愧赧之心萬一。嘉茂淵子疚白。」
抱著這個想法,我便在沿街的店鋪中,看準了一家麵館鑽了進去。我不如奈惠熱衷零食,但也不希望去吃在家裡就能做成的米飯和m•hetubook•com.com食,所以分量足夠的一碗湯麵便成了我的首選。說起來,沿街的店鋪也有著自己的選址原則:比如麵館這種餐飲店面,身後自然是住宅區。我挑選的這家麵館,則是在「臨近住宅區」的集體中,相對較遠的一家。之所以這麼選,一來是我喜歡靜一些的環境,二來這裏離附近的公交站最遠,我並不打算讓自己吃面時的某些不雅形象被過多的人群目睹。
「嗯。」由於是自家的店鋪,所以末永點了點頭,收下這份錢走了下去。我的習慣向來是在點單坐定后就將錢直接付清,然後再慢慢享受食物。眼見著末永拿著錢到了櫃檯,向櫃內的中年男子交代了幾句。由於櫃檯正位於二樓樓層的正下方,話音也還算清晰,我可以確認,末永稱呼櫃檯里的男子為父親,並且告訴他我點了骨湯烏冬的事,而他的父親則向她確認了這份骨湯烏冬的點單者便是之前在櫃檯已經說過的我。
由於調製麵食未免需要一些時間,我便本著興趣,開始打量起店裡的食客們。這個季節,涼麵並非主流,因此大多數桌上都是冒著熱氣的湯麵。有些人臉色紅潤,不時拿起面巾紙擦拭,這或許說明他們的口味偏辛辣;有些人慢條斯理,吃面時面部肌肉微微抽搐,這或許說明他們的口味偏酸,在餐點中自行加了醋。當然,我自己的視線也不算很好,頂多能在同處二樓的食客面部捕捉到這些細節。相對於一樓的食客們,我看到的只能是一個個埋頭大快朵頤的身影。
得出這個結論,我心下稍微有些釋然。不過我的臉色又一次陰沉下來:有什麼理由可以讓他們需要每次在飯館里解決晚餐再行探望呢?既然有既定計劃,為何不提前做好晚飯,吃完再去探望呢?恐怕,他們也並非在這個城市常駐,那位男士的靜岡腔恐怕便是旁證。換言之,他們送親屬來霞浦看病並且租住,由於預計的時間短暫,因而每次都是在樓房下方的麵館解決餐飲問題,這與之前這裏「靠近住宅區」的設定也很貼切。
「……嘉茂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