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 紀事·畫
「從氣味和材質上就能斷定了。」我拿起手邊的一支寫干墨水的筆芯,用筆尖颳了刮畫面有色|區域的邊緣。從新刮開的顏料表面散發出水彩畫的那股特有的味道,我和奈惠雖然都不懂畫,但國中畢竟還是有美術課,所以水彩畫氣味還是不會認錯。我又續道:「四處亂髮的小廣告肯定是印製,可這張畫是實打實畫出來的,用筆尖都能刮下乾結的顏料層。雖然這脫落的顏料讓它看起來像是水彩,但我也不敢肯定顏料里有沒有摻雜什麼奇怪或危險的成分,所以盡量不要去碰它比較好。」
「是什麼解釋呢?」
「我們這樣一片獨立住宅,比之高層住宅小區的區別,那就是住人的密度很低。並且彼此間低頭不見抬頭見,相互間也很熟悉。正因如此,每個人接到莫名其妙的水彩畫后,湊在一起商量,發現其中蹊蹺的可能性遠比住宅小區鄰里『老死不相往來』的環境要大,這應當便是分發水彩畫的人所看中的。還有一個區別是,小區的住宅樓,各家各戶的信報箱都集中設置在單元的入口處,而我們這些獨立住宅,信箱都在各自的家門口。我想,有這兩點,就能為這個行動費解的身影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這一天,我那不請都能自來的熟友——宇野奈惠又闖進了我的房間。我對她的來訪早已習以為常,甚至能從擅自開門和大踏步上樓的腳步聲斷定是她。故而我連身都沒起,就這麼坐在房間里等她上來。
「既然淵子不懂畫,那為什麼像是盯著它看了很久的樣子?」
「當真是一模一樣的?」
「你能想到這種可能,著實出乎我的意料啊。」在為奈惠思維邏輯的突然進步(因為在她所知的條件下,這的確是一種合理解釋)而喝彩之後,我拿出進一步的猜測否定了它。「但事實並非如此。我在樓下就發現它這些古怪,也想到了這個可能,於是我到其他鄰居https://m•hetubook•com.com家進行求證。結果讓我吃驚:我們這一條小巷上的人家,只要是在門口設置了信箱的,無一例外都被塞了一張水彩畫。而且,連水彩畫都是完全相同的。換任何一個知名畫家,畫十張水彩畫,那也必然不會有一張相同,可這沿路十幾戶人家,手裡的水彩畫完全是一個模樣。」
「這個人是步行在這一帶行動的。」我突然自言自語起來。一旁的奈惠卻明白,這是我已經展開思考的標誌,這些能被旁人聽見的話語其實便是說給她這思維反應遜人一籌的人聽的。於是,她也聚精會神地聽了下去。「這一帶是獨立戶型的住宅區,通向外部的道路狹窄,車輛開不進來。再者,獨立住宅的佔地面積很大,若是他宣傳一般的商品,那無疑是在高層住宅小區散發更為效率,除非有特別的必要,否則不用到我們這種深巷中來散發。
在和奈惠下樓,前往各戶人家的路上,我想到了此前,發生在我身邊的若干故事。它們也都和現在有著相似的情形——因為「畫」而衍生出一段故事,而故事又總是以「畫」開始。在前往每一戶人家的路上,我和奈惠便回想著其中的一段故事。而這些故事的總目,無疑便是這樣了:
我這個嘉茂的姓氏源自古時的陰陽家系賀茂家。在這個現代社會,陰陽學已經不再通行,過去的陰陽家們也有所轉型。嘉茂家的選擇便是學術,比如我的父母都是附近一所大學的教授,父親主攻文史,嫁入家門的母親是數學。除了學術,父親也還有「嘉茂家人」這麼一個名頭,它的作用是為我們家帶來各種古物鑒定、卜居擇吉、尋龍堪輿、闡釋訓詁一類的業餘營生。我多少也入了嘉茂家學的門,對這些業餘營生也有不小的興緻,所以偶爾也會從父親那裡分流一些看起來不難的業務練練手。
「並不懂www•hetubook.com•com。我只知道它是一張水彩畫,畫的是橘子蘋果之類,就連你都能肯定,這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幅練習畫罷了。」
我打開抽屜,拿出幾張紙幣在奈惠面前抖了抖。奈惠也立刻明白了,有意義的圖案指的是什麼。
「淵子,你還懂畫畫嗎?」
「所以,就是這個道理。一般人的認知中,獨立住宅和高層住宅里的住人相比,前者的印象便是『經濟條件更好一些』。而這個鬼鬼祟祟的身影之所以看準這裏散發水彩畫,也就是一個試探罷了:一來,這裏鄰居相熟,容易一致對外,他可以通過自己製造自己掌握的話題來嘗試融入;二來,水彩畫都有顏料的那股特有氣味,他可以通過嗅聞各個設在門口的郵箱,來判斷各個住宅中有沒有人居住。這樣一來,他就有一個能夠說得通的目的了——他是個踩盤子的。也就是說,他在這裏相中了無人居住的目標之後,就會有更精幹的老手來做梁上君子了。」
在以前機械不夠工巧的時代,手工的「精雕細刻」能夠做出許多讓機器難以望其項背的東西,但現在機器的進步已經讓手工的不可替代性下降了許多。舉個最常見的例子,餃子、包子、麵條、刀削這些形狀各異的面點,過去必須人力擀麵,但現在各種機器已經能完全勝任。再如,現在充斥于各個便利店的速食便當,也已經實現了完全自動化的生產,煮飯、配菜、稱量、分裝、密封各個環節已完全不再需要人力監控。我們這一條小巷子兩側的住戶們不啻兩位數,每戶都有這麼如出一轍的一張水彩畫,這已經不可能是人力所能為,那就只能斷定為「機器」的手筆了。
「所以,我們現在就有另一件事要做了。」我從房間的座椅上站起。「到沿街的每一戶人家,把信箱里的水彩畫拿出來燒掉。就算被人發現,周圍鄰里也都認識我,不會有問題的。m.hetubook.com.com」
現在,宇野奈惠見我懶懶散散地沒有回應她的到訪,向來不講禮數的她自也不以為怪。她徑步上樓,見我在這樣一幅練習畫作面前出神,第一反應是「這是我剛畫完的」倒也正常。我平素的經歷幾乎從未和「繪畫」有過關聯,她認為我會畫或不會,也都在情理之中。
「如果是他期待『這些接受水彩畫的人里有人對用來繪製的機器產生興趣』,那他就應該在畫中留下機器的形貌、經銷人的聯絡方式等供有意者進一步溝通的信息。所以我也不傾向於將它當做一份特殊文案的廣告。但他這樣分發,特別是『專門步行,繞進我們獨立住宅區的小巷子分發』,這麼做必然有它的道理。再結合這麼一個事實:畫面圖案是用水彩畫顏料繪製的,工藝成本比單純的油墨印製要高出無數倍。所以,『畫面信息』,也就是那些橘子蘋果決不是它的目的。
「這樣設想一下:你家我家都是獨立住宅。假設把我們的房屋和面積、裝潢都差不多的一套高層住宅的房屋同時掛網出售,哪套房屋會賣得更貴一些?」
「今早,我在晾衣服的時候看到了異常:你也知道,我家位於一片獨立住宅的住宅區,晾衣服的陽台和大門同向,面對住宅區里的小道。早上晾衣服時,我猛然發現有一個不熟悉的身影,一邊往沿路各個住戶的信箱里塞什麼東西,一路鬼鬼祟祟地往視野遠處移動。我心道,他應該是散發小廣告,並且我家信箱也該被塞了一張,便也沒太在意。等晾完衣服,我才下樓來到自家的信箱邊,打算看一眼他塞的廣告,再將它帶回家丟棄。然而我很驚詫的是,他塞進我信箱的,便是這張水彩畫。」
「這也未必就是小廣告吧?」奈惠道。「沒準他忌憚你淵子大人的威名,沒往你家信箱里塞小廣告,而你信箱里的這個東西,是其他什麼人碰巧塞在那裡的呢?」
【紀事·畫】和-圖-書
宇野奈惠憑著自來熟的性格也很快認識了人際褊狹的我——嘉茂淵子。我與她之所以有如斯深交,學力的高下互補,人際的泛囿互補都是原因之一,但最重要的一個互補則是,一邊是宇野奈惠遠超常人的好奇心,也就是「凡事都要問個為什麼,不得到滿意的回答不肯罷休」的勁頭;另一邊則是我略勝常人一籌的「思維運轉」,總是能把生活中的大小事情說出個所以然來。在過去的幾年裡,我身邊發生過一些「曲徑通幽」的故事,其中便與她有關,這些故事我已輯錄為《紀事》《異》《漣》《書》《語》等若干集子。
這幅畫就是「看起來不難」的一個業餘業務——畢竟誰都能一眼看出來它不過是哪個學畫的初學者循規蹈矩作出的一幅練習作。宇野奈惠也意識到,我盯著這畫出神,說明它所蘊含的信息肯定不止「第一眼看到的」那麼簡單。她藉著我的答話,順勢問道:
「若是這張水彩畫上有什麼匪夷所思的定位、竊聽、偷|拍等裝置,又或者是含有什麼有害成分,那麼它所圖者大,就不是我所能揣測的了。排除這些奇想天外的可能,剩下來的,就不外乎一個可能——它是某種批量生產工具的宣傳。而這個生產工具的作品,就是這些如出一轍的水彩畫。」
「可為什麼這個人要散發機器繪製的水彩畫呢?」奈惠問道。
之所以用「就連」,是因為宇野奈惠的特點著實讓人覺得有些遺憾:她待人熱情、交際廣泛,在經營人際圈一道上著實有與生俱來的天賦,這讓她在同齡人群中左右逢源。但她也有明顯的弱項,那就是學力。她在知識記憶和答題方面的能力近乎為零,得虧是當年我連佔帶猜地為她打好升學考試的腹稿,她才得以和我一同進入本地最好的升學高中——霞浦高中。而現在我們已然升入高三,面臨的升學壓力越來越大,她的學力卻依然拙計,這不免讓她的家人、和*圖*書老師,甚至連我都暗自著急。
我完全不懂繪畫,只要一幅畫到了一定基礎,我便無法從中評判它的細部之高下。所以這些近乎是複製出來的水彩畫,我也不能斷言它能否辦到。但這是一個實打實的「蹊蹺」,卻也不容置疑了:一個鬼鬼祟祟的身影,往一片獨立住宅的各家各戶信箱里塞不帶任何宣傳信息的相同水彩畫。這個身影是誰?為什麼要做出這般令人費解的舉動?
「當時我們鄰里合計,倒也沒觀察得多麼仔細。若是細微之處顏料凝結都保持一致,那是天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整個用色、配色等等大體的觀感,我們敢說都是一樣的。舉個具體些的例子,一幅畫里的橘子大一圈,另外一幅畫里的蘋果又小一圈,這樣明顯的差異絕對沒有。」
「因為普通的海報難以在我們鄰里之間引起話題啊。並且,這樣的製作對於這些干小勾當的人來說也不是大費周章。之前不是說了嗎,製作這種如出一轍的水彩畫肯定要機器,而這樣的機器卻也有另一個用途,那就是複製另一個非常有『意義』的圖案……」
「水彩畫?」奈惠好奇地靠近。「這水彩畫又沒有宣傳任何東西,不像是小廣告啊。」
「不,這不是我畫的。我也承認,我在繪畫這方面的能力是零,知識也幾乎是零,頂多出於家學知道一些知名古畫出於何人何時罷了。」
「當然是獨立住宅啊,附帶了外面的一片宅基地,建的樓房也有兩三層,單元樓里的一套房肯定不能和獨立住宅比啊。」
「可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做這種一模一樣的水彩畫呢?」
想想也是當然:現如今,利用精密的程序控制和若干支量產的萬年毛筆(即像鋼筆一般由墨膽向筆尖供墨,可以如自來水筆般不停書寫的毛筆),機器便可以量產出手寫體的書法作品。類比一下,只要調勻同一批顏料再等分給若干同樣的畫筆,那麼機器也可以同步進行若干相同的圖案繪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