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二信人之友
第十一章 悅豫且康
忽地我又想到,會不會是小間倫次這一家是世居於此的先民,進而在山上也有若干根據地呢?我暗自發力讓腳跟下壓,試了試土質之後,還是否定了剛才的猜測。這一帶的土質比較潮濕(因此也肥力深厚、利於農事),無論把什麼東西埋到地下,只要過得幾年沒有通風透氣,必然會被小蟲蛀穿。同理也不可能埋在田間地頭的哪個地方,甚或是說,就連埋在這片用鐵柵欄圍起來的宅基地下都是沒辦法保證巨款安全的。
所以,可能性只剩下一個了。
「你是說,可疑的記錄一條都沒有出現?」我原本對自己的判斷有相當的成算,但山本洋三郎再次動用自己警視的人脈去找尋后,得到的卻是這般令人沮喪的結果。
警視作為不參与事件的第三方,應當是專業且中立的。他們調閱資料的能量也更強,加之又不涉及那些大鱷,金融機構倒也不至於阻礙。警視既然查閱不到資料,那我們也不必再在這個視角上多作糾纏——換句話說,這就說明這個思路出了問題。
走近垣根,白牆皮和紅磚的界線更近距離地呈現在了視界之內。觀察牆體與牆皮的縫隙,可以確認這棟樓房經歷了數次翻新。新近的翻新為這一戶人家帶來了便於行走的水泥地面,我行經水泥路面,來到他們敞開的門前,望了望這一家的廳堂。廳堂不算寬敞,大約十數平方,中間是貼著承重牆的大櫃,柜上櫃里被各種生活用品所佔據,柜上的牆面掛著白底與黃十字圖樣,表明這是一戶信教的家庭;大櫃的一側是被碎瓷片墊高的冰箱,成色尚新;另一側是通往後屋的甬道,遠望去可以看見甬道處通向上層的樓梯,以及甬道上類似於廚房的一層矮房結構。櫃前是一張八仙桌和幾條高度還湊合的板凳,分明看得出八仙桌的漆也掉得差不多了。此時屋裡看起來也沒有人,屋後傳m.hetubook.com.com出劈柴時斧頭帶起木頭落在柴墩上的沉悶撞擊聲。屋內只能說「算得上乾淨」,實則依然是城裡人不願意長留的灰濛濛的空間。
高埠處的大宅之一便是小間倫次世代居住的地方。從風水和堪輿的角度來看,這些人也沒按照什麼刻意的安排去建房,單純是就著生活方便,歷代形成的房屋格局。我先走近一棟類似的大宅,看了看它的構造:這棟大宅外面是水泥石灰的粉刷,年深日久斑駁脫落,露出了裏面的紅磚;整體亮白色的牆面在日晒雨淋和灰塵的侵襲之下,呈現上半粗黃,下半灰黃的顏色;排水管道大刺刺地從牆體伸出一個開口,開口下的黴黑與青苔也證明著過量的臟污與時光的蹉跎。
穿過鄉人集住的村中心,再往高埠處走得些許,便可望見若干依山而建的大宅。這些大宅是更早(至少是百年以前)安居於這片土地的人們的居所,因為當時人口不多,宅基地劃得寬敞,宅子便也建得甚大。在幕府到明治,底層多以竹木建房的年代,房子起大起小,也無非便是木頭多砍少砍的區別罷了,倒也未必就能斷言這些大宅的所有人就比下町的住民們家境更富,又或是地位更高。
從高處、遠處看起來佔地面積很有規模的大宅,到頭來生活空間反而捉襟見肘。造成這個問題的原因,要麼是屋主人的囤物癖比較嚴重,一直在家裡囤積一時用不上的東西(不過以小間家歷來只是用度堪堪支撐的評價來看,這樣的癖好不太像會出現在這樣的家境當中),要麼便是房屋設計結構不合理,讓牆體、過道等等佔據了過多的房屋空間。
接下來,我又開始思考下一個問題:小間倫次在當年把一千二百萬元的賠償款拿了回來,這裏又會有哪裡是適合藏匿它的地方呢?屋內生活空間很小,加上小間家和*圖*書世代居住於此,歷代人都由孩提時代成長成大人,這四十年來,這座大宅自然被每一代成長起來的人翻找了個遍。小間倫次出手則已,若是他沒有將這一千二百萬元出手,我還真想不出這座大宅中有沒有供他藏起巨款的地方。
接著,我又藉助站在高處的便利,對小間倫次這一間大宅的整體結構大致掌握了一下。這是個世代務農的人家,住房設計也完全本著實用出發,渾沒有考慮美學或藝術的成分。比如這主宅通體造型就是個標準立方體,若干矮屋延伸出去排成一排。一層中間是廳堂,周圍是以供農家勞作為主(比如磨豆腐的磨坊、編笸籮竹編等等的空間)的幾個大房間。屋后側的耳間伸出一架樓梯通向二樓,二樓的幾個外掛空調表明這裡是住人歇宿的空間。耳房又在大立方體之外延伸出一排房間,應當是製作飯食的廚房,存放雜物的儲物間,存放農具、小型載具的倉庫間等等。鐵柵欄圈出的地塊上,屋外的院落面積和樓宇大約各佔一半。在孩童嬉戲打鬧的院落,水泥塗底的地面上,還有若干個晾衣架,一排排晒衣桿上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樣式大都顯得過於老氣。
「是的,我們按照嘉茂小姐的分析,著重去調取了我所生活的城市的所有金融機構的,1981年前後的大額存款記錄和1984年前後的紙鈔兌換記錄。但並沒有什麼疑似的結果。」山本洋三郎在電話里向我報告的誠然便是這樣的結果。
順著被千萬次行走所壓實的土路,我來到了平房或樓房所擁圍的村落中心。這裏的景緻又不比城市裡樓與樓間的道路,而是唐土文人筆下那般「雞犬之聲相聞」的田園生活。城市的道路上,兩邊是森嚴的樓宇與緊閉的門窗,行走在高樓的陰影中難免是肅殺與寂寥;而在這鄉間的屋宇間穿梭,遙遙聽到一些老和圖書年人的對坐呢喃,又或是追逐嬉戲的孩童與我擦身而過,傳遞出的分明是祥和融洽的人際。
但若是只為了藏下一千二百萬元,幾千張紙鈔的話就只需要一面牆,甚至一個房間的額外夾層加上一個就手的存取口就能完成,也不需要讓生活空間表現出如此的受擠壓。我又頓了一頓,想清了事情的原委。
1982年,這個國度新發行500元硬幣。小間倫次將所有的一千二百萬元都換成了硬幣,填塞在了這個大宅牆體間的巨大空間中。小間倫次在1981年進行訴訟,經歷漫長的訴訟流程,在1982年獲得賠償也在情理之中。而沒有任何兌換的記錄,是因為之前,這個幣種根本就沒有發行過,自然也談不上任何兌換的行為了。
我事前已經向山本洋三郎打聽好了小間倫次那棟房屋的具體方位,並在事前準備的地圖上做了標定,同時規劃好了交通方案。我挑了一個陰天上午乘車前往,經過了新幹線、城市公交和遠郊班車,我離目的地已經很近了。最後還剩下的一段路線,只能由步行來完成。車到遠郊,沿路已不再是鱗次櫛比的高樓,而是回歸純樸的自然風貌:遠處的金黃色是無邊的稻田,極目之處的金碧模糊令人生出視覺上的別樣感觸;色作黃綠的菜畦,長勢正好的般般青菜蔬菜一排排從土壤中長出;田埂邊的綠意將不同功用的土地勾勒出邊框,一眼便知下地耕耘的路徑;近處的植株歷歷在目,甚而能看清葉脈與花瓣的紋路,使這一片農野景緻愈發鮮活。
否定了之前「小間倫次必然手握著一大筆紙鈔」的想法,我的第二個思路隨即產生。而驗證這個思路,我就必須前往山本、比田、小間等人所生活的,那座陌生的城市一探究竟。我也擔心山本洋三郎其人本性未明,不願意讓他陪同,於是便一個人在周末前往了異地。我查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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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很簡單——既然山本洋三郎已然鎖定了小間倫次世代居住的大宅,而我又想從這個故人身上撬開調查的一道口子,那我去實地查探一番,總比從山本洋三郎這個二傳手手裡得到情報要來得真實而有效。院落周圍都是鐵柵欄,我就不太方便直接推開柵欄進去了,不過辦法依然是有。我此時的裝束是一套攝影的行頭:頭戴遮陽草帽,身穿白色長袖,外套粗布背心,肩挎黑色鏡頭包,相機用掛帶掛在頸上,下身是便於行動的牛仔褲和旅遊鞋。這套行頭能讓我輕易地步行出相當的距離,我既然發現了大宅是取其地勢依山而建,那我自然也想到了「站在高處拉近鏡頭拍攝」這樣窺視大宅內動靜的做法。
這種獨棟式的住宅幾乎不會涉及到過量的過道,更何況上下二層的樓梯都是設在主體結構之外,我站在高埠處便能一眼看到。所以問題的關鍵便只能落在「牆體」當中。換句話說,牆體過厚,擠佔了本該是室內空間的份額。這裏並不是如唐土西疆那般酷熱而乾燥的氣候,不需要雙層牆那般特殊的牆體結構,所以這過厚的牆體是不尋常的。柯南道爾先生在他筆下的福爾摩斯探案集中,也有一篇便是使用了雙層牆的詭計。雙層牆作為一個隱秘的空間,要擠出住下一個人的空間,那必然會在構造上形成明顯能察覺的差異。
其他大宅遠遠望去,也和這一戶的情況相若。但我依然繞開這一戶,拔足前往最重要的目的地小間家。遠望小間家的大宅,和我方才近距離觀察過的這一家也沒什麼太大區別,一樣是立方體住宅、兩層高、若干耳房,有區別的是小間家主要建築的外層牆皮甚是鮮白,比之前這一家的斑駁和灰塵積聚要好出許多,料來是近年剛修葺過。不比方才一戶正門口的闃然,小間家的院落里停著兩輛摩托車,並且幾個孩童正在鐵柵欄圈出www.hetubook•com.com的水泥地上玩耍。我留意到其中一人,一個十歲出頭的男孩的右腿果然也有些行動不便,這應當便是山本洋三郎提到的那件事情——小間家寧可將自己當時的一點余錢借給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上錢的鄰居,也不願用這筆錢給自家剛摔折腿的小孩子買些營養品補補身體。這個孩子應當就是右腿雖然得到治療,卻缺乏恢復所需的營養,因而落下了若干後遺症吧。
整個地塊與建築的外形大抵便是這樣。顯然給這棟大宅打下構造底子的人並不懂風水與布局,頂多隻知道「依山傍水」這樣一些淺顯卻說不出個所以然的道理。在我風水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布局著實平庸。一個作為支持的例子便是他們的生活空間顯得非常逼仄:兩層的大宅,廚房和儲存粗笨物事的空間已經建在主體結構之外,內部按牆體一圈估算理當有二三百平方米,這般大的生活空間就算是不分家、幾代同堂的農人家庭來說也是綽綽有餘。而事實上,小間家的孩子不願意在屋內玩耍,這是無可置喙地證明屋內自由空間狹小的明證。並且小間家自家的操作也說明這一點——他們選擇將衣服晾在院子里而非二樓陽台上,這便能讓我大抵估計他們家常住的人數,也能說明他們家裡生活空間狹小的局面是眾人之所公認。
但我不是攝影愛好者,自也沒有專業的攝影設備——比如這時正需要的高倍攝像頭。我試著又走得高了些,對著周圍假意拍了幾張,在鏡頭對著小間家的住房時我又特意拉近了鏡頭。然而我的相機甚是落後,拉近到足以觀察窗口、門中動靜的時候,畫面已經非常模糊無法辨認其中人物的形狀,頂多能看出其中物事紛多,空間顯得逼仄,留給人行動的空間被擠壓得有些過窄。也難怪這些孩童,包括跛了腳的孩童都寧願頂著太陽在外面院子里玩耍,屋內的空間畢竟不開闊,根本不適宜讓他們追打玩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