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繪事後素
第二章 我憐赤子有寒號
「楓楊的樹汁一類東西對我們有什麼積極作用嗎?」我問道。
「艾草比這要更嗆。」明石同學道。「但我也同意這個氣味是某種植物發出來的,有那種青草汁的味道。」
「沒聽說有什麼作用。」奈惠搖了搖頭,表示並不知曉。
「這是……燒艾草還是什麼的味道?」嗅覺最為敏感的奈惠道。
顯然也不可能。在現代醫學業已非常發達的時代,傳統的「利用植物原生素材治傷」手段在療效上已經非常落後。霞浦高中與其他學校一樣,設有足夠進行簡單傷勢處理的保健室。楓楊能夠起效的那些輕傷,憑保健室的現有藥劑足夠進行更有效的治療。更何況,受傷不是能預知的事件,加上霞高周邊沒有楓楊,所以也不可能有誰在事前就預知傷勢的發生,從而特地在遠處先採了足夠的楓楊葉子備用。
接著,由良崎卻又搖了搖頭。「但楓楊的味道很淡,不是三四月的花期幾乎沒有什麼味道。現在都已經五月了,學校周圍也沒有楓楊,又是哪裡傳出來這麼濃的楓楊味道呢?」
教務主任角田認可了鹿谷的存在——因為在周五靜校之後,傘籠上兩把備用傘至今都未歸還,除去應當拿走一把的正木,另一把也只能是還躲在校內的鹿谷拿走。當然,角田找上我確認這麼一個問題,也不止是事件的結束,而是一個更大布局的一小塊拼圖罷了。角田並沒有告訴我「正木昨天潛入他的辦公室是為了什麼」,以及「今天他究竟發現了什麼才要我臨時登校」,可見他對我也是有所保留的。但就這一次角田額外把我找過去的目的來看,我還是達成了他的期待的。
「霞高附近沒有楓楊,這必然是有人刻意將楓楊帶到了學校。要讓『無緣無故』變得有必要,就必須查考楓楊的用途。我們之前的思路並沒有錯。」我對在座的其他人道。「www.hetubook.com.com之前的查考,我們又排除了楓楊的各種常規的用途,所以剩下的答案只有這個:有人把楓楊帶進學校,為的是利用楓楊非常規的用途,也就是一些生僻的冷知識。」
但在現在這個「教育資源均衡」的呼聲之下,主管教育的行政部門也必須做出若干調整的行動,其中之一就是將各個學校的教師資源進行重新「洗牌」。工作資歷老、人際關係根深蒂固的老教師們都是各自學校的寶貝,自也有千萬種理由讓他們得以不挪窩,故而洗牌的對象大都是青年教師們。這一次來交流學習的青年聽課老師群體,就是有可能在一年後進入霞浦高中任教的一批老師們。他們來自茨城縣的各個學校,水平參差不齊,雖然影響不到我們這些已經在讀的學生,但在未來終歸會為「霞高」這塊金字招牌蒙上一層灰吧。
「這些冷知識我們又要從哪裡去了解呢?」奈惠問道。
可是,這股濃烈的氣味又坐實了「就是有人將足夠份量或足夠細碎的楓楊帶進了霞浦高中」的事實。由良崎也說了,楓楊的氣味獨特,令人印象深刻,不會認錯。那這股濃烈到足以影響我們午餐的楓楊氣味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我對植物習性略有了解,能夠肯定由良崎紀子說的的確沒錯。楓楊是一種常見的觀賞植物,也有一些地方將它作為行道樹。楓楊湊近了聞,或是撕開新鮮的葉片嗅它的汁液,的確有一股刺|激的氣味,這股味道令人印象深刻,體驗的次數多了足夠記下它來,不會認錯。但楓楊並不似石楠那樣讓自己的獨特氣味過於顯山露水。除了花期的那一兩個月之外,平日里就算是經過樹葉傘蓋底下,也不至於聞到它的刺|激氣味。霞浦高中之內和附近都沒有楓楊,時間上也過了花期,照理說是不可能傳來楓楊的刺和-圖-書激氣味的。這股氣味雖說可以通過化學手段合成,但化學社由於教學活動的需要,午休時不允許進行社團活動。剩下的人為可能,也就是「某些人把大量散發楓楊氣味的東西帶到了學校」。楓楊自身很低調,有味道的東西都不自然地外露,這種散發氣味的東西,只能是搗爛的樹汁、葉片、種子等等。
「我倒是見過鄉下的外婆用楓楊葉子治燙傷,應該是個土方子什麼的吧。」明石同學在自己的記憶里勾起了一抹雲霞。
周末過去,老師和同學們開始新一周的課程時,一則消息不脛而走:每個年級的班級里,今天都有個別班級出現了坐在後排聽課的青年教師。這些青年教師也有人認出或是詢問,他們來自茨城縣其他地方學校的老師們,今天是來茨城縣有名的升學高中——霞浦高中做交流學習的。並且,從這些老師的言談之中,學生們似乎得知了一個勁爆的新聞,那就是「這些老師很有可能就要留在霞浦任教了」。
同樣地,既然霞浦高中要接納這樣一批人,那也要釋放一批「優秀青年教師人才」出去。但霞浦高中的青年教師隊伍本就是一批選拔過後的菁英人才,這時候讓他們去其他條件更差的地方任教,想來也沒有人會樂意。然而,霞浦高中又必須做出「呼應社會訴求」的姿態,所以總得派出那麼一批人作出犧牲。
「這就是楓楊的一個特殊的用途。」我說道。「儘管楓楊的特殊用途還可能有其他許多,但就『給現在出現的濃烈楓楊氣味找尋一個解釋』的出發點而言,這個特殊的用途已經可以作為解釋的輔助。而且,依賴於這個時機,我們完全可以為這個解釋給出合理的動機說明。」
從身為當事人的交流老師們那裡打探到的口風是這樣的:當前,「教育資源均衡」是整個社會都在為之呼籲的訴求www.hetubook.com.com。具體到這個茨城縣,就是要把各所學校的教育資源進行再分配,避免出現兩極分化的局面。從現狀來看,霞浦高中優質教育資源集中,希望升入名牌大學的學生趨之若鶩,希望進入霞高工作的老師人數也非常多,得以讓霞浦高中的師生資源充沛到擁有完全的自主選擇權。反過來,附近的烏丸山高中則是大門敞開來者不拒,在那所學校任職或就學的,也大抵是得過且過地混日子。這所學校的升學風評自也不佳,去往那裡的學生也是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學歷罷了。
「方才,我在搜索楓楊的藥用方向時,也得知了楓楊的各種古稱,比如『麻柳』等等。不過,其中一個生僻字『櫸』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對生僻的漢字向來有特別的注意力,這個『櫸』字讓我瞬間聯想到了另一個唐土故事,出自《棠陰比事》的『李公驗櫸』。」
「這樣的老師也太沒品行了。」奈惠搖了搖頭。「為了自己不被調走,竟然用得出這樣的手段。」
現在,隨著聽課教師的到來,教師交流的風聲此起彼伏,「要犧牲一部分青年教師到其他學校」的傳聞也是甚囂塵上。既然別的地方的聽課老師已然到來,說明這個計劃已經醞釀了有一段時日,那麼霞浦高中裏面自也有提早得知消息的人。只不過今天這個聽課是讓全高中的人都得知了這是個做犧牲的苦差事,青年教師自然萬分不期望被抽到自己,於是「如何編造一個過得去的理由」就成了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既然其他學校已經有了選派的動作,那麼霞浦高中的意向也不會太遠。於是,就有某個老師想到了這樣一招——在自己身體上偽裝出若干受重傷的痕迹,這樣就能以「傷筋動骨、不宜遠行」的借口避免自己被不幸挑中。而毆傷、棒傷的量級,無疑便是最適合的一種選擇。它既能給m.hetubook.com.com人以「傷筋動骨一百天」的嚴重感,又可以讓教師很自然地給出「克服傷痛堅持工作」而不會被認為做作。而這位偽造受傷的教師,或許也是在什麼其他機緣之下了解了楓楊的這般生僻用途,而在午休時挑了一間無人的教室,來從事這個不能為外人知曉的操作。只可惜,無論是將楓楊樹葉碾碎搗汁還是用熱源炙烤新鮮的楓楊樹皮,都會極大加劇那股刺|激氣味的發散,這也才讓我們在學生會室里便聞到濃郁的氣味。
我的身份也是在讀學生之一,儘管低聲議論不時飛入我的耳中,但我終究提不起興趣去細探這件事。時值午休,我的主要任務是在學生會室解決午餐。同在學生會室的人還有不少,彼此的便當雖然已是冷飯冷盤,但湊在一起還是聚集起了不小的菜香味。然而,在菜香之間,我們卻聞到了一股異樣的味道,一時間,眾人也議論了起來。
「這應該是楓楊的氣味。」學生會副會長由良崎紀子道。「我上學的路上,有一段路就有楓楊作為行道樹,這個味道我印象還是很深刻的。」
——題出丘葵《答城中友人相勉求官》
在夾雜著議論的狼吞虎咽之後,短暫的午休宣告結束。我們急匆匆地收拾便當盒子,重新回到教室。一路上,依然能聽到青年教師們對這件關乎他們前途的大事的議論。
傳聞在越來越多的線索下逐漸定型,最後得到了我在上面所記下的這麼一個論斷。這樣一條消息,對此時在讀的三個年級的學生們而言的確是沒有什麼太大影響,但對青年教師而言就是左右職業道路的重大消息了。午休時,我在前往學生會室的路上,不斷能從三三兩兩的教師低語中聽到對這件事的議論。
宋朝的李南公在長沙當知縣的時候,在治下發生了打鬥事件。從體格上看,打鬥雙方甲強乙弱,有明顯的差距;但雙方的身體上卻https://www.hetubook•com•com都有毆傷的青紅痕迹,並不能單純責怪某一方仗勢欺人。李南公用手指捏了捏二人的傷處,然後作出了「乙的傷勢為真,甲的傷勢是偽造」的論斷,並且在隨後的訊問中證實了這個判斷。後人在筆記中記下了李南公如此判斷的理由:李南公知道唐土南方有一種樹叫「櫸(也就是楓楊)」,用它的樹葉搗爛塗在肌肌膚上,則在汁水滲入皮膚后,就會顯出如同毆傷般的青紅痕迹;而將剝下的條狀楓楊樹皮敷在皮膚上,再用熱源炙烤(比如熱水袋),之後揭去樹皮后的紅色痕迹就會像棒傷一樣,甚至水也洗不下來。所以,李南公採取的是「捏傷口」的方法,真正的毆傷者,傷痕處血液凝結,這一帶的體軀會硬化若干,而偽造的痕迹無非是皮膚上著色,不改變皮膚之下,所以捏起來便和捏普通皮膚一樣是柔軟的手感。
明石同學說到這個事例,也讓我瞬間反應過來。我也回想起來,在讀唐土的古籍時,的確有「楓楊能夠治病」的印象。現在的搜索工具足夠發達,我將「楓楊」這個名稱與幾部知名的唐土藥典進行聯合搜索,立即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楓楊治傷古已有之,還真不是什麼土方子。在一些唐土藥典中,就記載了將楓楊樹葉搗爛成泥敷在患處,用以治療潰瘍、燙傷、牙痛等一系列病症的方子。搗爛的楓楊樹葉自然能有這麼濃烈的氣味,難道是學校里今天有人在用這種古老的方式治療傷勢嗎?
「我覺得這樣的手段也都是可以理解的。」我表示否定。「倘若你花費了遠超于常人的努力,進入了同樣是優中選優的霞浦高中教師隊伍,現在卻因為並非是自己原因而面臨著調離霞高,去很大概率不如霞高的學校。等於說被一句話否定了自己此前全部的努力,而且還是非公平的。這時候,你肯定也要想盡辦法不讓自己成為被不公平對待的那個倒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