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畫語
第七章 畫荻教子
果然,過不多時,一位穿著校服,周身毫無多餘打扮的女孩子走上山來。她對賣瓜阿姨點了點頭,便和她坐在一起,削起了甜瓜。或許她們母女間一個眼神足以交流千言萬語,至少現在的我們卻是無從得知了。說話間,知理子也吃完了兩個甜瓜(我的那個當然也被她吃了),我便又請對方用塑料袋為我們裝了兩個甜瓜,這才向她們告辭下山。
「淵子姐姐,這裡有沒有飲水的地方?」忽然,她這樣問我道。
「淵子姐姐,剛才你為什麼說這一句話,氣場立刻就倒轉過來了啊?」
嘉茂知理子,是我同族同輩,小我十歲的遠親,我和她共有嘉茂敦清這位祖父。她忽然出現在關東地區文史研究愛好者的例會上,想來是她的父親擔心此時是春假,小孩子都不用上學,自己參會時她在家無人照看,於是把她也帶了過來,這才有見到我之後就這麼不分輕重嚇我一大跳的玩鬧。我回過頭來,果見她的父親抱著這個不過七八歲的小女娃子,正嬉皮笑臉地看著我。和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一位叔叔)正式地問候過後,我從他懷中接過一向玩弄慣了的嘉茂知理子,再拿出一向用慣了的對付她的手段——捏著她的雙頰,把她的瓜子臉拽成一個橫瓜子形。
「等什麼?」
「你不同意我買甜瓜,那我也不同意你買甜瓜咯。」
「因為你不讓我買甜瓜啊。」這位登山客的確健談,不放過任何令他一展口才的機會。雖然知道他並沒有當真,我也挺喜歡欣賞這個小族妹生氣時的表情;但她若是被欺負得狠了,這時候或者到家后哭了出來,進而在她父親回家后說我一頓壞話,我「借兩座木雕」的最終目的未免要打折扣。所以我還是在這時候選擇了介入,對對方道:
「謝謝老闆。可我實在是抱歉,做完今明兩天我就要回老家去,甜瓜也要到下一年再拿出來賣了和-圖-書。」
反倒是這位動輒說「要把賣瓜阿姨的甜瓜包場」的登山客,或許在對方眼中更加不利於子女的教育。因為我從賣瓜阿姨的行動中看出,她在自己家境寬裕的情境下依然用「賣瓜」這個不確定的手段來幫補生計,目的之一便是教育子女金錢的來之不易。倘若像登山客這樣,動輒拿出一筆在孩子眼中算是大錢的鈔票把甜瓜「包場」,對孩子產生的「還是這樣賺錢快」的負面影響恐怕不會讓這位母親滿意。這也是這位母親為何之前一直繞開對方的話題,始終不肯為他提供包場的原因所在吧。
「說的也是,我和你爸爸都忘記了這一節,是我們粗心大意了。」在我基本上算是成年之後,自主控制食水平衡基本都能做到。但這個小女孩並不懂得,只知道餓了吃飯,口渴喝水,並且都是由身邊人準備好的。原本在會場上倒是很容易協調飲水,但現在我們到了足尾山頂的觀景台,這種小山也沒有開闢成旅遊景點,等於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上哪裡去找飲水呢?
「為什麼!」知理子氣得鼓起了臉頰。
「妹妹有失管教,給您添麻煩了。」
「哎呀,麻煩倒是沒有,但我還就是起了心,非要把今天的甜瓜都買走,並且我這麼做是為了這位賣瓜大姐好。」對方似乎也拿捏得很准,看出了我和知理子的態度並沒有到厭惡,於是就把玩笑繼續開了下去。「除非,你們也能給出一個不讓我全部買走的理由。」
「這可真是可惜。要不你明天把地里的甜瓜都給我,我全收了,怎麼樣?」
「沒想到我必須聊上這麼十來次天才能掌握的情報,被你一眼就看了出來。」這位健談的登山客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表示出對我的感嘆。然後,他又把拉到一旁,在我耳邊道:「要是大姐的女兒能有你這麼聰明,她也就犯不著吃這麼多苦了。m•hetubook•com.com」
「你為什麼跟我過不去!」
「好啊,我很喜歡吃甜瓜的!」
「你這個甜瓜是自家種的嗎?」
「不行,我也要!」我身旁的知理子顯然也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看來她也非常愛吃甜瓜,顯然不同意前面的客人把甜瓜全部收走。
「有了。知理子,你吃不吃甜瓜?」我指著觀景台的一個方向。那裡坐著一位不起眼的中年女性,正在削著手裡的甜瓜,去除瓤後放在旁邊一輛電動車上的水箱里。電動車尾左右各是一箱甜瓜,看來她的確是在這裏賣甜瓜的。
「等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上山來找這位賣瓜阿姨,到那時候,就不擔心阿姨不把瓜賣給咱們了。」
「因為我排在你前面啊。我把今天的甜瓜都買走了,你就沒有得吃咯。」說著,他還作勢打開錢包,作出清點其中大面值鈔票的動作。
我心下瞭然。足尾山下並不是什麼學風濃厚的大都市,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城。賣瓜阿姨的子女在這裏讀書,或許是因為這裏入學門檻相對非常低的緣故吧。這樣想的話,賣瓜阿姨在孩子讀書後來到山上賣瓜排遣心情,差不多的時候回到家裡為孩子照料生計。這便是她的生活模式吧。但我也對那個健談的登山客報以微笑,表示對他言下之意,也就是「希望我控制思維演繹的展現,以免賣瓜人產生類似『觸景傷懷』情感」的理解。我很肯定,這位賣瓜阿姨絕不是這般輕易產生妒忌心理,而是教子有方的堅強的人。
「是啊,我老家在祗園那邊的鄉下,每天摘一點地里的瓜,騎車過來賣。」
但差事也不是這麼簡單就能結束的。因為例會結束時不過是午後,還有一整個下午的時間需要安排。嘉茂知理子現在也沒有什麼作業,若是我單純地把她帶回家,把她鎖在房間里一個下午直到她父親回來,那也和把她帶去會場聽一上午悶會和*圖*書沒什麼兩樣。所以,在她的父親提出希望,並且我也認為這是當然的情況下,我決定在送她回家之前,先和她一起去她家附近的足尾山玩一玩。
「我吃了好幾次你家的甜瓜了,味道的確是好。要不你過兩天,等我家搬過來了,專門幫我送個一百斤過來,成不成?」
在長達一個上午的學術例會上,嘉茂知理子沒有我這些學問,顯然是百無聊賴悶得狠了。這才在下午衝著我好好戲耍了一番。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對這些學術知識基本無緣,但卻出色地傳承了嘉茂家一項藝業,那便是書法。不得不說,她的書法天賦高得驚人,加上嘉茂一族足以為她提供鍛煉書法所需的名師人脈和臨帖資源,更重要的是她本身便勤于習練。這些因素共同造就的結果便是,這麼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娃子,書道的造詣連我都未必能勝過她。兩年前,我和她曾在祖父處略作比試,那時雙方的書道功力難分軒輊;兩年來,我雖然獲得了全國書道大賽女子在校生組的頭名,並且得到了全國首屈一指的書道家菱湖鶴見老先生的首肯,但她這兩年來也沒疏忽練習。若是她與我同台競技,我能否依然獲得上面這些肯定,可就難說了。
商量已定,我便帶著知理子走到了這位賣甜瓜的中年女性身前。此時正有一位同樣的登山客排在我們前面,他相當健談,在婦女為他削甜瓜和去瓤的時候不住地和對方交談。藉著這稍一陣子的排隊,我也觀察了一番對面的身影。從面相上看,這位女性四十來歲,體力充沛,精神飽滿,和面前顧客交談的口音暴露出她並非茨城縣人。甜瓜和錢相互交付后,面前的這位顧客也結束了閑聊,最後的對話是這樣的:
「知理,這位先生要的是明天的甜瓜。你既然想要,咱們這次多買幾個帶回去就是了。」我一邊安撫抗議的知理子,一邊向身前的兩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道歉。知理子的年紀天真可愛,加上清秀的瓜子臉,顯然不會有成年人和這樣可愛的抗議較真。身前的顧客回過頭來,對著知理子也是微微一笑,道:
「那我們去買兩個,你一個我一個,怎麼樣?」
此言一出,眼前的兩人又是一驚。這回,他們總算是了解,和名為嘉茂淵子的女生開玩笑,並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得逞的。由於這句話的出現,話語的主動權移到了我這邊。在和賣瓜阿姨確認后,我先買了兩個甜瓜交給知理子,然後向他們兩人講述了我的判斷依據:
不過,現在終歸不是說這一茬的時候。在眾人紛紛散會回家,而我和這個小調皮也基本同路的時候,接下來的發展也就顯而易見了:嘉茂知理子的父親因為更深層次探討的需要而趕赴一處學術研究機構,而我則陪著她一起回家。好在我也清楚,我這叔叔一家雖說學術上沒什麼可取之處,但他們卻有一手木雕的手藝,特別是木雕人形做得極其出彩。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家有這麼一面牆做成了展示櫃,裏面放著約莫一千多個500毫升礦泉水瓶大小的木雕人形,都是不同時代的各國歷史人物。我馬上就有了主意:藉著這一趟幫忙,向這位叔叔提出「借兩個人形去玩賞玩賞(他本就很樂意這種借出)」的請求,然後便可以挑兩個戰國時的甲胄人物去給今泉百合做繪畫參考了。這麼一想,我便痛快地答應了對方的請求,也得到了對方痛快的允諾。接下來,就是一邊揉著這個小傢伙的臉頰,一邊和她一起坐電車回到她家裡的簡單差事了。
足尾山是茨城的一座小山峰,高度適中,也沒有陡坡,很適合放鬆的登山。於是,我帶著嘉茂知理子一邊交流著她感興趣的書法和遊戲,一邊慢慢走上了山,在山巔處的觀景台遙望著我們生活的霞浦城市,彼此的心中也會生出不少感慨吧。
雖然對方也在拿捏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的情緒,一旦我們真動了氣也足以讓他結束玩笑甚至自掏腰包為我們買甜瓜賠罪,但我此時已然猜出了他所謂的「為了大姐好」的理由。這一股好勝心使我決定不再按照他的劇本演下去,而是直接來了一個殺招:「知理,咱們去下山的路口等著。」
「這些東西不好現在講給你聽啊……」作為關乎教育的思考,我並不敢將這位賣瓜阿姨畫荻教子的教育方式講給尚無自主判斷能力的知理子,以免干擾她自己既有的成長計劃。「等回去之後,我借你一本《歐陽修傳》看吧。」
試想一下,一個家境並不捉襟見肘的人家,這位母親自己辛勤勞動,並沒有對子女的成績表現出絲毫不滿足或是埋怨,而是每日往返兩地為子女上學提供周到的服務,並且用自己山上賣瓜的實際行動向子女展示勤勞這一品德。在這般堅毅品性日復一日的熏陶下,我有理由相信,賣瓜阿姨的子女也會繼承她這樣的品格,這也是我相信「她的子女一定會在春假前的班會之後來到山上」的理由。
來到山上賣甜瓜,肯定不是迫於生計不得已而為之(否則會到大路口等人多的地方去),只是一種陶冶性情的活計。賣瓜人的老家在祗園,離這裡有一段路,沒必要每天摘了甜瓜跑到這麼遠的外地賣,所以這麼做的理由只能是「她也因故常住在這附近」。每日騎著電動車往返祗園和足尾山下,還要捎上自家地里的甜瓜,以四十齣頭的年紀還能在下午時分依然有充沛的體力,這說明她平日里幹活非常穩定而勤勞,排除了打短工、臨時工的可能。再加上她很明確自己將在「春假開始后就不來這裏賣瓜」,我得以判斷她常住的理由只能是「陪伴在此地就讀的子女」,而子女在放春假后自也是和她一起回到祗園老家居住。根據慣常的婚齡和需要母親陪讀的形勢看,我認為這名子女理當處於十五六歲,高中一二年級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