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念天地草木多情
第91章 紅葉為憑
左右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孟河澤聽他語氣淡淡,心想宋師兄仁善,雨後滿地蚯蚓尚且捨不得踩,搶先答道:
他只見過衛平殺雞燒水拔毛,濺得一身血。自斷山崖救他后,宋潛機再不拿劍、再不練劍,連一隻雞都沒殺過。
他幾乎要忘記來到宋院之前如何生活。
有些人翻身了,就要變本加厲欺負別人。紀辰不是這樣的人,不管他自己處境如何,他都不想為難另一個傻子。
劍身映著天邊霞光,草垛炸裂、草屑飛濺,撲了三人滿身。
「第一件事,你的紅玉念珠雖是至寶,當療傷、保命的秘寶正好,勿作攻擊之用。」
衛平一直傾聽,忽然插話:「賭贏了,不是很好?為何罵他?」
他從秋收農忙得到靈感,自製「腳踩脫粒機」,得到千渠農民的一直推崇。
過眼浮華像水裡暈散的墨跡,在柴米油鹽醬醋茶里煙消雲散。
「啊!」直到一聲驚呼響起。
孟河澤放下劍,行禮。
紀辰躺中間,防兩邊打架,一聲聲哀嚎:「我哪兒干過這個!頭一遭啊,咱們是不是也算共患難了?」
孟河澤毫無猶疑:「我明白了!」
丘大成撕咬燒雞:「嗯,好兄弟!」
「正好我也想爹娘了,從前總怕不能衣錦還鄉,才不敢去看。」
宋潛機眼前一黑:「不,當然要殺!你殺不了的,傳信予我,我去替你殺!」
「誰是你師兄,裝瘋賣傻,看我撕碎你的假皮!」孟河澤劍柄一震,劍氣激發。
院里無人,冷意從指間傳遍全身,冷得他牙齒震顫。
周小芸麻利地打開食盒,嘴上說著客氣話:
他在河道邊與劉木匠閑聊,合力做出大水車,利用水流之力灌溉農田。
孟河澤莞爾:「現在想想,第一句不全對。少年窮,所以被哪個執事瞪一眼,就覺得全世界都來欺你、跟你作對,其實世界根本不在乎你。第二句也不全對——」他回頭看宋院,朱門前落葉紛飛,卻不顯蕭瑟,只見一片燦燦金黃。
孟河澤已拔劍出鞘:「他一個鍊氣期,怎麼能躲開我的劍氣?他必定有鬼,你看好了!」
你什麼回來,我又練了新陣法,還沒在活人身上試過,想你。
只見劉木匠失魂落魄:「完了,這、這人吃的糧、牛吃的草,全混在一起了!」
此時見衛平其貌不揚、修為普通、痴痴獃呆,竟主動勸孟河澤:
「哎呀,我就知道,衛總管不會忘記咱們!」徐看山撕下一隻雞腿。
宋潛機生怕他沒聽進去:「記住沒有?m.hetubook.com.com重複一遍!」
紀辰以為他說鄉間土路:「路本來就在這裏,難道你看不見?」
紀辰:「孟兄,我送你。」
宋潛機坐在躺椅上,見二人並肩出門,眼含笑意。
雖然命運軌跡改變,但紅玉念珠再次出現,宋潛機仍記得前世孟河澤全家滅門之禍。
他在孟河澤的打獵隊雖不出頭,也不拖後腿,誰要是對他冷言冷語,他只笑笑,反讓人不好意思再排擠他。
宋潛機輕「嗯」一聲:「沒事了。去罷。」
初雪落時,千渠郡已有十五萬戶人家。洪福商隊騾馬往來,商戶入駐天城街道,帶來絲綢棉花瓷器首飾,掛起招牌,亮起燈籠,市坊漸成氣候。
谷堆轟然散落,流金瀉地。
趙道友,可惜你走得太早,孟兄沒看到宋兄如何行事,才不敢應聲。
到千渠郡后,孟河澤個子長得更快,五官褪去青澀。
「孟師兄赫赫有名何等人物,自然看不上我咯。」
三人灰頭土臉,癱軟在高高的草垛上,喘氣如牛,毫無修士模樣。
千渠各地有什麼需要宋仙官知曉、決斷的事,就先報給衛平,等待答覆。
衛平衣衫殘破,敞胸露懷:「師兄要打我,我當然不敢還手啦。哇,這一劍厲害,師兄的劍術是誰教的?好生剛烈!」
他們有吃有喝,話匣子打開,家底全抖給衛平看。
宋潛機道:「衛平,你背後無師門家族支撐,收集靈草本就不易,怎能如此浪費?」
衛平如夢方醒,好像剛才看見兩人:「你們也來打穀子?我替全村人歡迎兩位師兄。」
宋潛機前世擅長逃命,自創遁術出神入化,多次死裡逃生,只是最後一次逃不過罷了。
後來他用十六種調料按特定比例混合,自創一種腌肉調料,取名「千渠十六香」。用這種料粉腌過的獸肉,能保留鮮香,鎖住汁水,輕輕一烤,外酥里嫩,特殊的濃郁香氣迎風飄散十里。
「這湯,我離家之後,就再沒喝過了。」紀星猛抽鼻子,「小平兒,你脾氣又軟,廚藝又好,我們有你,真是幸事!」
「怎麼了?」一道清淡的聲音響起。
孟河澤拍桌發作,一把揪起衛平的衣領,「你耍什麼花樣!」
「好!」紀辰深感責任重大,一夜之間,自己成了家中頂樑柱:「你要去多久?」
「啊,師兄這是作甚!」衛平向後折腰,劍氣掠過他鼻尖,擊中他背後一人高的谷堆。
「衛總管忙完了?今天怎麼有空過來,來就來嘛,還https://www.hetubook.com.com帶什麼午飯,咦,這是什麼湯?」
「原來如此。」衛平露出同情神色:「那下注小子當真可惡,他不負責任,太不是人。來,吃塊餅。」
只有孟河澤堅冰一塊,冥頑不靈。
孟河澤:「謹記於心!」
從廚房到石桌只有二十六丈,這片葉子神出鬼沒,他什麼也沒感覺到。
……
丘大成怒道:「好個屁!十幾萬人的大賭局,只有兩個贏家,這還能好嗎?」
另一隻食盒打開,裝著油滋滋的荷葉燒雞、又脆又香芝麻燒餅、一壺新釀的桂花酒。
他說不下去,改口:「我立得正走得端,光明磊落,天若有眼,也該站在我這邊。」
衛平捻起紅葉,悚然驚醒,轉身四顧。
宋潛機品一口,咂摸滋味,喃喃:「最近的湯不對。」
「是是。不跟他計較。」
衛總管一貫善解人意:「我們一起揍他。」
滿地狼藉,三個少年郎一齊停下,低頭摳手。
「以德報怨,我不殺他,我感化他!」
「第三件事,一入紅塵,恩怨難休,出劍留餘地,莫與人主動結仇,若有誤會,當及時化解。如果遇到什麼人,一定要將你置之死地——」
「我不覺操勞,宋先生,我今天走在街上,看見千渠郡民也換上新棉衣,跟洪福人站在一起,幾乎沒差別了,我就覺得高興。」
聲音在仙官府回蕩。
衛平笑笑:「二位很熟悉華微城?」
宋潛機:「最近天氣好,你收拾東西,準備出千渠一趟。」
「師兄請說。」
靈草煉作丹藥,才能最大限度發揮藥性,直接入菜食補太奢侈,只有不差錢的大修士才做得出來。
外門弟子組成的獵隊見了他,就想起香噴噴的烤肉,情不自禁與他親近。
他偏頭去看孟河澤,卻見對方已經黑著臉拿起掃帚、簸箕,一副知錯勞動的態度,後半句「就惹了師兄生氣」,變成「就動起手來」,語氣竟十分正常。
孟河澤嘟囔:「他最會做戲騙人。」
衛平捧出白瓷小盅:「紅顏花燉雪蛤,原料是託人從洪福郡買的,配方是仙音門傳出來的。有助於女修養顏美容、亮白肌膚。」
……
孟河澤回頭笑:「我當然不放心千渠,下雪的時候,你就看見我了。」
「你先莫言語。」
孟河澤假做憤怒,大喝道:「莫欺少年窮、我命由我不由天!」
宋潛機:「我有些話要囑咐小孟。」
紀辰當過傻子,在他苦熬心血學書不成的時候,被人表面奉承背後嘲諷的和圖書時候,他知道那是什麼滋味。
一片紅葉出現在石桌邊。茫茫雪色之中,好似一攤刺目鮮血。
宋潛機想不通:「這跟衛平有什麼關係?」
「哦,你好你好。」衛平仍愣怔,順口答了一句,繼續道:「有路啊,真的有路。」
宋潛機搖頭:「天道無眼,莫把生命交給運氣。」
紀辰先賠笑:「司農大人、劉兄、劉老哥,我們不是故意的,這就挑揀出來,修士幹活快,小問題。」
「你這次下山,有三件事要辦。」宋潛機道。
衛平一笑:「哈,我啊?我可今天才真看見。」
紀辰神色微動:「孟兄,你就答應吧,別讓宋兄掛心。」
那件幾乎被他徹底遺忘的事終於重現。那是他來千渠的真正目的——「刺殺之約,紅葉為憑」。
衛平除了打理宋潛機膳食用度、還替他解決種地之外的一切瑣事,農耕畜牧、修河修路、天城規劃、蓋私塾學堂、新移民安家落戶等等。
孟河澤雙眼赤紅:「衛平,是男人你就還手!」
直到子夜四更天,打穀場勉強收拾像樣。
衛平最勤快、干農活最利落。紀辰見狀從中勸和:「孟兄,他跟你說得不一樣啊。」
「哪兩句?」紀辰好奇。
孟河澤低頭:「師兄用心良苦。」
孟河澤發怔:「啊?」
紀辰左攔右攔,怕孟河澤傷了衛平,也怕孟河澤打到自己。
「當然,我與老徐本來就是城裡人!」
紀辰愕然:「此心光明,我不由天……」
宋潛機有時看著他的臉,漸漸看出前世幾分熟悉影子。
孟河澤眼睛一亮,仰起頭,好像一隻鬥勝的公雞:「快去吧!」
宋潛機哭笑不得:「沒這回事,是我覺得你該衝擊金丹了,閉關突破之前,出門遊歷,增長見識,對你以後有好處。你還說過,想看遍大好山河,游遍修真界,卻一直在華微宗和千渠郡悶著。」
趙仁的凄慘情狀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石桌上,輕薄的雪粒灑了一層,像誰打翻了鹽罐。
……
天道憑什麼站你,憑你長得好看?你又不是衛真鈺。
「以後不要放了。我不需要。」宋潛機拒絕。
「衛道友好,鄙人紀辰,宋院門下陣師,初次見面。」紀辰上前行禮。
他這樣說,只想臨走時讓宋潛機開心、放心。
紀辰鬱悶回頭,胳膊肘撞了撞孟河澤,眼神示意「要不然算了唄」。
「修真界風波惡,人情薄,不似華微宗和千渠郡,我還有三件事要叮囑。」宋潛機喝了一口菊花茶。
他像一隻辛勤倉鼠,和圖書要趕在冬天之前,積蓄過冬的食糧。
「第二件事,我知你是劍修,但也不要小瞧遁術,我傳你的五行遁,還需勤加練習。」
衛平勤快嘴甜,臟活累活搶著干,努力成為合格的大管家。
孟河澤已經攬過他肩膀,低聲快速道:「走了,照顧好宋師兄,盯著衛平,宋院、天城、千渠的陣法,決不可交給那廝。」
至於從前華微宗外門最擁護孟河澤的周小芸、登聞大會瘋狂為孟河澤拉票的紀星,已經開始在點心糕餅零食甜香味中,看衛平越來越順眼。
宋潛機身懷不死泉,日夜滋養經脈,普通靈草對他如同雞肋一般。
徐看山冷笑:「都得罪死了!全華微城的賭場,都不讓我倆進門了。但凡參加過這個賭局的人,都說不跟我們玩了!人生沒了樂趣,還被宗門扣上『通宋』的罪名,連夜亡命天涯,幸得宋師兄收留!算了,不說也罷。」
碟碗皆空換湯羹,乳白高湯盛玉盅。
「小孟,鬆手。」宋潛機放下湯勺。
如此收拾殘局,三個人不得不配合行事。
衛平:「是我不好,不知怎麼就……」
紀辰拍手:「哈哈,說得好,就像你會說的話。」
衛平向洪福商賈描述千渠未來圖景,將千渠的店鋪攤位租出去,又組織千渠商隊定期前往洪福,帶去秘制的調料香薰酒水等等,增加兩郡貿易往來。
宋院草木凋衰,白玉梅花獨秀,花瓣覆著淺雪,暗香浮動。
四人同桌而食,孟、衛兩人針尖麥芒,斗在暗處。明處紀辰心大二缺,宋潛機看不懂千迴百轉的微妙氣氛,吃菜時還感嘆那三人像兄弟。
師兄真會殺人嗎?
「他怎麼能說這句話?辰啊,你聽見沒?他小人得志欺人太甚!」
比起前世的邪道之主闖過大風大浪,孟河澤今生經歷如淺灘游魚。雖然他在毒瘴林邊緣抵禦入侵村莊的凶獸,一樣可以磨練戰技,但未曾經過人世打熬,還殘存稚氣。
因為前些天忙碌,宋院的九宮格只有六宮可吃。
孟河澤不得不承認,仙官府有了衛平打理,比他們剛來時更規整、更像樣。
「要是讓我再遇見他——」徐看山狠狠咬下一口餅,用力咀嚼。
「我孟河澤七尺男兒頂天立地,誰跟那個娘娘腔共患難!」
紀辰嘴上安慰,心想這不是事實嗎?
孟河澤不甘地放手:「對不起。」
衛平善解人意地告辭:「我去洗碗。」
「人海茫茫,誰知道花一萬靈石那小子現在在哪?他害的我們這麼慘,他自己知道嗎?」
衛平回頭,宋潛機https://m•hetubook.com.com披著黑狐裘,跨進朱門,立在漫天薄雪中。
紀辰急忙阻攔:「孟兄不可!」
孟河澤眼眶一紅:「怎麼沒關係!定是他向你告狀,吹了夜宵風對不對!」
衛平手忙腳亂、姿態狼狽,卻像只滑魚,每次都能險之又險地避過。
「給宋師……」衛平看著孟河澤的臉色改口,「給先生吃,怎麼會是浪費,它們都求之不得。」
「運幾分,強求不來,天不由我;道如何,此心光明,我不由天!」
每逢飯點,衛平一定在宋院為宋潛機布菜。孟河澤不放心,常帶著紀辰也趕飯點來,陪宋潛機一起吃,名曰試毒。
「孟師兄,你別急。」紀辰連忙拍他後背,像安撫一隻發怒的獅子。
孟河澤瞪大眼睛,聲音微顫:
孟河澤:「傳信給你,你去替我……」
孟河澤劍柄一轉,怒道:「衛平!」
衛總管逢人就笑,不知不覺間,春風化雨般征服千渠。
宋院沒有楓樹,整個天城都沒有紅葉。
今日衛平終於得閑,搬出溫鼎和炭火,切洗食材,準備好好煮一頓火鍋。
「什麼?」孟河澤面上笑意瞬間凝固,臉色慘淡:「你趕我走?你信衛平,勝過信我?!」
說與宋潛機夜審會相識,說摘星台山道解圍,說起那場驚世駭俗的賭局結果。
衛平放下碳盆,忽然停步,眼睛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
「……啊,我一件也沒猜對啊。」孟河澤撓頭,隨即笑起來:
衛平笑嘻嘻任他揪:「最近的湯里加了三味靈草,宋先生嘗嘗,可是比往常更甘美鮮甜,舌尖還有回味殘留?」
孟河澤:「我答應。」
秋風涼涼,繁星閃閃,月亮鑽出夜雲,望著他們滿頭大汗、互相添亂。
孟河澤搶答:「我一定為我千渠、為我獵隊、為我宋院揚出聲威!」
衛平跳下草垛:「二位歇著,我得回宋院做夜宵去。夜宵總該有三樣小籠、三樣點心,不能煮碗面應付了事。」
衛平失落點頭。
丘大成眉開眼笑:「好香的酒,有華微城招財酒館的味道。我閉著眼能找到的,除了賭場,就是酒館啦!」
宋潛機勸他:「你不用如此操勞。」
「不,見見世面,給劍取個好名字,接你全家來千渠。」
孟河澤:「我在華微宗外門的時候,最喜歡說兩句話,周小芸他們都聽得耳朵長繭了!」
千門萬戶張燈結綵,而孟河澤還沒回家。
衛平剛出門,他便迫不及待:「師兄有何要事囑託?支開姓衛那廝,只管吩咐與我。」
秋冬之交,梧桐葉落之時。
夜宵風算是什麼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