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一 同是天涯知音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大戰之後,仙盟眾修士作鳥獸散。仙音門山門封閉,弟子四散零落。
宋潛機心中一驚,根據他多年經驗,這個表情是馬上要哭的預兆。
深夜出行,常備顯魂法器,避免嚇到行人。
宋潛機嘆氣:「祝姑娘,莫說我是遊魂,就算我結了果子,養出實體,也不會有太強的修為。」
不知是哪個弟子在對月彈琴?可是年輕弟子哪有這般深厚功力?
陳紅燭笑道:「我要搬到從前外門弟子的院里,以後有事就去那邊找我。」
人們憎惡何青青,也害怕她。怕她大難不死,怕她捲土重來,所以警鐘長鳴。
……
她越想越難過,不禁悲從心頭起:「我不明白,這世上難道沒有公平?」
他腳步停下,卻沒有回頭,只道:「你再不出聲,我會以為你要刺殺我。」
宋潛機笑道:「我就是個散修泥腿子,也曾不擇手段向上爬,我不信自己。如果這世道能讓人安心種地,我拿劍有什麼用?」
祝心匆忙站起身,整理髮釵衣裙,又忍不住打量來者。
似遠行遊子,登樓望故鄉,欄杆拍遍放歌。
她身懷「百花殺」從這裏離開,在最艱難的一段時間里,遭到無數冷眼和嘲笑,被同門當作恥辱。
一群弟子像一群嘰喳的鳥雀,擁著陳紅燭下山,笑聲飄滿山道。
「你這樣不太禮貌你知道嗎?」宋潛機有些無奈。
夜風吹起山道旁桃花,紛紛揚揚,好像落了一場春雨。
這聲音尖細,語調輕薄艷麗,纏纏綿綿,似傷情女子哀訴。
「……我天賦太差。」
他姿態太放鬆,祝心望著他,感覺自己坐在大樹的樹蔭里,不由也放鬆下來。
宋院老貓的尾巴搭在他肩膀上,茸毛又長又密,像一條蓬鬆圍脖。
宋潛機卻搖頭:「我沒什麼可教你的。」
傘下他的魂魄不再是半透明虛影。若不被觸碰,他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明日是她的繼位大典。
換一個身份,從另一個角度感知全新的世界,確實收穫良多。
她為許多突破失敗或者受傷后跌落境界的修士彈過琴,那些人無一不是痛苦萬分,懷念從前。
「小華微宗」早已不復存在,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麼陳掌門直到如今才願意正式繼任。
他是宋潛機。
機靈的弟子急忙提醒:「祝勉,別掃大家的興緻!」
宋潛機走向院門口,拿起靠在門邊、繪著金麥穗的白傘,砰然一聲撐開。
祝心不是第一次來千渠。她大哥祝憑在千渠當司學,為她置辦了這間小院,曾想讓她久居於此。
孟河澤擅種蔬菜,衛真鈺擅種花草,紀辰擅長打理低和圖書矮灌木和藤蔓,宋潛機最近常看的卻是一朵野花,不知哪天哪只鳥銜來種子落入花圃,它就莫名其妙長在牆角,無人栽種呵護,頑強地發芽抽枝。
宋潛機向前走,那人自然地跟上來,又嫌棄道:「你身上穿的什麼玩意,堂堂千渠,連個像樣的裁縫都沒有嗎?」
雨後蟲鳴急促,微風輕拂。夜色寧靜,偶有幾盞燈火亮著,一派安然。
摘星台早已不是門派禁地,哪個弟子想上來看風景都可以。
今夜一場春雨,嬌嫩牡丹不曾被風雨摧折,反而開得更盛大,美得更耀眼。
她仍自稱是仙音弟子。
「尤其是最後兩句!」
等他路過高低錯落的院牆、走過流水潺潺的小橋,終於聽清唱詞。
隨即佯惱道:「半夜不休息也不修鍊,跑來這裏幹什麼?」
「對,她與掌門有殺父之仇,我華微宗豈能留這種東西?」
檐下搖椅上,宋潛機閉著眼聽滿院花草喝水,享受難得的獨處時光。
琴聲響起時,她正站在逝水橋上。
「我說你彈得不錯,因為你在彈自己寫的曲子。」宋潛機站起身,「有故事才有曲,我的故事已經講完了,我的曲也彈盡,到了你們登場做主角的時候。祝姑娘,再會了。」
這兩條死律被刻進所有修士的魂魄最深處,傳給後人。
「不能相信任何會使修為激增的神葯;不能食用擎天樹的汁液。」
那人身穿白袍,撐一柄白傘,面容溫和,不像傳說中的樣子,像個半夜迷路的書生。
它記得第一個撿它回來、喂它飯吃的人。
「確是我送的。」宋潛機垂眼。
就算暫時沒有肉身,不能親手耕種,宋潛機也喜歡呆在田地里,看人勞作。白天還要麻煩別人替他撐傘,夜晚則簡單許多。
但歌聲輕盈一收,又變成低沉的微啞男音:「層樓望,春山疊,家何在,煙波隔,枕上勸人歸,歸難得……」
摘星台立在明月之下,繁花深處。
不管你是天外天上的孤家寡人,還是人心所向的王者,都不能事事圓滿,十全十美。
她越聽琴聲,越覺熟悉至極,腳步越走越快,到後來提起靈氣,一路掠地奔行。
「沒事,嚇到你了。」宋潛機說。
眾弟子愣了愣,回過神紛紛讚歎:
老和_圖_書貓疑惑地喵喵叫,為什麼這個人能看見卻摸不到,像自己水碗里的月亮。
「這不是我的琴。我彈得不好,慚愧。」
她抱琴行禮:「宋神王!」
陳紅燭一怔,回過頭,伸手輕撫石桌。
歌聲戛然而止。
宋潛機從搖椅上起身,欲走近細看,忽然停步。
每當萬籟俱寂,這裏充滿只有他能聽到的聲音,一種滿足喜樂之感便油然而生。
只願化劍為犁,世無戰亂。
此人彈著何青青的琴,指法則是妙煙獨創的。
他是一棵樹,宋院草木已經接納他作為同類。只要他願意,可以控制每支藤蔓生長、每朵花開放、每條根系吸水,但他不願去命令或控制。
他只能在門前轉過身,無奈嘆氣:「宋院陣法,從不防你。」
宋潛機曾是天下第一的強者,能忍受這種落差嗎?
「您覺得我彈得不錯?!」祝心大驚,雙眸閃亮。
祝心並不答允,獨自抱琴遠走。
年輕的掌門忽然回望。
「掌門胸懷廣闊,能容萬事!」
風景如昨,唯一的區別,只是逝水橋下不再有五色鯉競游跳躍。
待花開時,竟是朵碧色牡丹,花瓣飽滿花容艷麗,如碧裙美人,遺世獨立。
宋潛機不說話,靜靜聽她說這些年四海漂泊的旅程。
「為什麼?!」祝心跳起來,「只要你藉助擎天樹的力量,重回天下第一有何難?」
宋潛機還欲問歌者去向,忽目光一凝:「姑娘這琴……」
說著拿出匕首,就要抹去刻痕。
見陳紅燭沒有責怪的意思,摘星台又熱鬧起來:
到頭來又回到這裏。
遇到宋潛機之後,就像坐在一棵大樹遮天蔽日的樹蔭下,清風徐來,驅散所有塵埃。
「啊!」少女纖長的五指從虛影里穿過,「對、對不起!」
「我知道您在安慰我啦。」少女單手托腮,嘆氣,「妙煙師姐在我這個年紀,已經被稱為『修真界第一美人』了。我呢?我還帶著幾個師妹到處瞎混。」
此貓脾氣不好,一貫有飯就來,吃飽就溜,還伸爪子撓過衛真鈺,全無寄人籬下的自覺。
「喂,夜會美人去了?」
「你騙我!」祝心不信。
眾人嬉笑著,擁著華微宗歷史上最年輕的掌門離開。
宋潛機還能說什麼?
「金盆洗手,改行了。」
少女仍陷在歌聲里,茫茫無覺地撥弄琴弦,聞聲驀然抬頭:
月是故鄉明。
宋潛機回頭:「我等著後浪推前浪,新篇換舊音的那一天。」
「啊,您,您是……」
「我該走了。」
千峰萬壑,茫茫雲海,一覽無餘。
「我看你這裏陣法也不行,我這麼https://m.hetubook.com.com輕易就進來,可見紀小朋友的陣道造詣,也沒外面吹得那麼神,如果真有人來行刺,你怎麼辦?孟狗衛狗都不在嗎?讓你一個人半夜亂晃?」
「掌門!」山亭中一群年輕弟子向她揮手,又忽然想起什麼,改為行禮。
天地間水聲喧囂。雨花在屋瓦間亂跳,從檐上匯成斷續的珠簾落下來。
是誰在彈琴?!
陳紅燭歸來時,只見雲海純凈,披戴銀輝。
大戰之後,人們用最狠毒的語言咒罵這個差點毀滅世界的人。奇怪的是,曾參加過仙盟的修士罵得最多。
祝心抱琴獨立,忽一眨眼,落下兩滴淚。
原來他不是在忍受弱小,他本來就不想要什麼天下第一——
「隨便你們!」陳紅燭笑聲豪爽。
宋潛機撐著傘,踏著雨後月光,走到宋院後門所在的巷口,忽想起今夜為什麼出門。
在同樣的明月夜,陳紅燭也聽見了渺渺的琴音。
……
「我實在是太、太笨了,跟和真正的琴道天才比起來,我怎麼努力都不夠。要是大師姐還在……」祝心忽覺失言,輕「呀」一聲。
她伸出手,去拍宋潛機的肩膀,就像安慰師妹們。
有弟子道:「她是千古罪人,怎配在摘星台留書?」
宋潛機抬頭,春夜不涼不熱,月色如此美好,對月彈琴的人為何嘆息?
只聽一陣縹緲的琴音隨春風送來。
「我叫祝心,仙音弟子。」
祝勉道:「掌門,我也想搬過去行不行,我住不慣山上,空蕩蕩,冷清清的。」
「倒是夜裡許多蟲鳴,好像琴聲。」
琴身柔麗,七弦輕晃,碧波蕩漾。
人影遠去,眼前落花紛飛。
大戰結束后的第十年,願意重新自稱仙音弟子的音修越來越多。
「行了,別吹了。我做了一個決定。」陳紅燭說,「大典之後,我就搬家。」
宋潛機微怔,撩起衣擺,坐在祝心對面。
「掌門,你的詩寫得也好!」
「沒有人彈琴。」
夜上摘星台,琴聲戛然而止。
仙音門依然在,只是不在孤高冰冷的仙山上了。
他說完,撐著白傘,走入清亮的月光下。
躲雨的老貓試圖偎近,剛抬起前爪,直接從他的身體里穿了過去。
祝心想了想,低聲道:「可我相信您,大家都相信您。」
「那山上大宮殿,每間屋子離得大老遠。你們誰愛住誰住去。」
「只給了你一張琴,又沒說你是掌門。仙音門那個爛攤子,輪不到你管!」祝憑曾勸祝心。
宋潛機不知道對方又腦補了什麼,只知道時間不早,該回去看花草了:
「啊?」祝勉撓頭,「掌門,咱不是www.hetubook.com•com才來嗎,又搬去哪裡?」
這種看似精緻美麗實則生性殘忍的生物,長時間失去血肉供養,不知何時起便消散無蹤。
又瞥見英雄帖,心生豪情不甘人後,揮刀刻下「風花雪月應笑我,心在玄天第九重」。
祝心恍然。
她分明早已是名副其實的掌門。
又有人道:「那我也想搬到山下!」
石板微涼,刻痕清晰。
「仙音雙姝」兩輩宿怨,仇深似海,一方不在之後,卻同教一個徒弟。
「你彈得不錯,何必妄自菲薄?」宋潛機溫聲道。
祝心莫名覺得自己頭頂的大樹也要落葉了,在這一刻,她竟然想安慰對方。
原來就算做了樹,還是怕人的眼淚。
連具肉身也沒有。
宋潛機加快腳步,入得一處廢園。
宋院的花草吃飽喝足,在月下舒展身體,抖擻枝條。
祝心喃喃:「我真的可以嗎?」
明月夜,春風捲起片片桃花,飄落琴上。
「好什麼!」陳紅燭瞧見亭中石桌,略覺尷尬,實在不忍再看,「我當時也喝了酒,都是胡寫的!」
祝勉站出來解釋:「明天辦大事,今夜大家激動,喝了些酒。不知誰說,想親眼看看宋神王醉酒寫出的『英雄帖』,就上來了。」
何青青是一個不能提的名字。
「叨擾這位姑娘,方才那個唱曲的人,往哪邊去了?」
宋潛機心想,分明是你故意引我出門,你認識那個小姑娘。
他急忙解釋道:「我現在這樣,何嘗不是一種公平?」
這曲調簡單舒緩,不算凄切哀婉之音,卻透出彈琴者幽幽心事,似嘆雨後落花飄零隨水流。
祝心鼓足勇氣,抱起綠漪台:「您以風雪入陣教青青師姐,以花月落雲教妙煙師姐,可要教我什麼?」
其實后兩句她原想寫「世間歧路幾人同,輕舟獨行煙雨中」。
正要回身尋人,又聽見牆頭有人懶洋洋喊話:
在沒有遇到宋潛機之前,她因何青青之死心有小結,甚至有某個瞬間想問那個人,「你為什麼當了自己的劍,也要換一張琴給她。這張琴到底是救了她,還是害了她?」
眾人好像又回到一起闖蕩天東洲、餐風飲露的時候。
陳紅燭卻心思不定。
層層漣漪濺起破碎畫面,在他眼前一閃而過。
陳紅燭隨著琴音過了橋,不由自主地尋去。
「不如咱們自願搬家吧,自己選住處。」
夜裡落了一場急雨。
此時窩在來者懷中,卻反常乖巧,不停發出又輕又軟的喵喵聲。
宋潛機撐傘獨行,欲尋歌聲琴音的來處。
誰能讓一場月光長留?
祝心望著那人背影消失,張口還想說些什麼,終歸於無聲。
和*圖*書眼下一群年輕弟子圍著她念這兩句,念得陳紅燭臉色微紅:「夠啦!都給我回去!」逝水橋曾是她最熟悉地方的之一。
悠悠琴聲,恰如她今夜的心事。
他們遊歷大陸各處,以琴音療愈傷者,驅散悲痛,又將所見所感譜成新曲。
宋潛機微笑搖頭:「你可見過永開不謝的花、永聚不散的雲?所謂『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天地之道,在於平衡。如果誰能支撐天地,位近乎神,又能自由行走人間,無所不能,這種不受一切約束的力量,真的是好事嗎?該存在嗎?」
「我今日重振門派,得盡人心,十年後、五十年後、一百年後,會不會變成下一個父親?華微宗今日浴火重生,兩百年後又將如何?逝水橋滾滾雲海,淘盡多少前輩英豪?」
他言辭刻薄,宋潛機卻不還嘴,嘴角微微上揚:「我是孤魂野鬼,穿什麼都一樣。」
「掌門說得對,留下來警示後人也好!」
留下這間小院常年無人打理,草木亂長,好似廢園。
重返人間的第三年,他的魂魄已養得足夠強,可以在子時之後晒晒月光,自由行走,觸摸到無生命的物體。
忽有人道:「誒!這裏還有一首詩。他日掌得太阿柄……」
那人跳下牆頭,身上披著一件百花團簇的錦袍,起落間衣袍飛揚,如亂花綻放。
陳紅燭四下張望,只見明月孤懸,雲海涌涌,不禁悵然若失。
忽又聽一陣歌聲與琴音相伴:「好花須買,皓月須賒,想人生最苦是離別……」
推門而出,宋院後巷月光如水。
陳紅燭走進亭中:「方才這裡是誰在彈琴?」
少女小心翼翼打量宋潛機,見對方神色如常,才開口道:「這張綠漪台,是不是……」
「留下吧。」陳紅燭忽道,「如今音道人才凋零,這字中琴韻難得。毀去可惜。」
行遍人間歧路,看盡紅塵苦楚。
眾人紛紛搖頭:
「您也會難過吧?」祝心收回手,小聲道,「能救世,卻不能救己。現在這幅樣子……」
不多時夜雨停歇,雨後的月色又清又亮,照得滿天滿地都是銀光。
凡人由奢入儉難,修士也一樣,體驗過強大,誰還能接受弱小?
「你叫什麼名字?」宋潛機示意她坐下。
只見四周花樹寂寂,一位雙髻少女獨坐亭中彈琴。
「嗯。」宋潛機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