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二 春花秋月幾時了
紀辰低聲道:「宋兄在擦劍,我不想貿然打擾他。」
「月娘,你要是不舒服,咱們就回去。」冼劍塵道。
平源真人言而有信,輕揮拂塵。
為何他既不縱飛劍,也不御法器,帶著妻子一步步走上山。
冼芥低頭道:「我曉得。」
眼看兩人就要走出殿門,一柄彎刀攻向杜秋月。
他喝得太多,已有七分醉意,身形微微搖晃。
「冼劍塵,就算有人質,你也走不了。」平源真人冷聲道。
冼劍塵不說話。
少女展顏:「我就知道你能贏!」
冼芥居高臨下地俯視他,目露憐憫:「先是你送我的葯,再讓你為救人消耗靈氣、為殺人流血……這些對付別人是夠了,但你是劍神,能殺你的,只有你自己的本命劍。可惜你英雄一世,贏盡天下,到頭來死在道侶手中。冼塵,你這種人,不該結親。」
冼劍塵第一次遇到宋潛機時,對方身陷重圍,殺紅了眼。
冼劍塵忽而甩袖,本命劍化作一道紫光,回到他手中。
今日全修真界最熱鬧的地方,非華微宗乾坤殿莫屬。
冼劍塵跳下玉案,拉起她的手:「那咱們去逛廟會。」
但他又有了一個徒弟。
「為什麼?」
這個徒弟比他年輕時更難對付,從此接過他的九柄劍,送他一路走到大陸盡頭。
「別害怕,我真的不想殺你們。魔頭已被我誅于劍下,你們受他蒙蔽,我不會趕盡殺絕。我以後也不會再回來,華微宗就交給你們了。」
五位峰主臉色霎白,腳步急退。
他笑著笑著,忽然抬手摸了摸眉骨。
有人陰陽怪氣道:「冼芥是你的親弟弟,又是你親手送入寺中的,是你害紅葉寺遭此一劫。」
冼劍塵站在他面前,身上的血跡已然乾涸,面色較為平靜,看不出癲狂之態。
驚魂未定時,那個人唱著歌、戴著花、喝著酒又闖了進來。
他的本體樹樹形高大、樹冠遼闊,樹身與森林中其他樹尚且有段距離。
他看向紅葉寺報訊的僧人:「還請兩位先乘我的劍,帶我妻子一同回寺。冼芥之事,由我在此了結。」
虛雲故意差人放出消息,說冼劍塵出身華微宗,顧念幾分香火情,不願趕盡殺絕。
冼劍塵扶起他們,喂下靈藥、輸送靈氣,心中生出極不詳的猜測:「到底出了什麼事?」
「既然你願意棄了本命劍,換她一命,兄弟豈有不從之理?」
「見祖宗……祠堂?!」
「冼芥,出來!」
整個天西洲都陷在這場噩夢裡。
眾人又怒又恨,又是驚訝:冼劍塵竟會有如此柔情一面。此時大難臨頭,這兩人執手相看,半點不像修真界夫妻,反倒像戲文里的才子佳人了。
從前恣意快活、仗劍逍遙的日子飛速褪色,人生只剩無盡遺恨。
他幾乎不認識對方了。
忽然他揮舞鋤頭的手臂停下。
天西洲第一宗門大宴賓朋。
他縱起無影劍,飛入萬里長空。
那供奉指著殿中另一具屍體道:「這就是他家女兒!他失去修為後,當夜就遭人尋仇,滿門死盡只剩一位孤女。堂堂劍神,莫非敢做不敢當?」
原是領頭舞劍的女子。
眾人笑容僵在臉上,大殿氣氛更加古怪。
而他身旁的女子毫無修為,被滿堂高階修士盯著,臉上只有好奇之色,全無怯意。
婀娜的美人手持凜凜寶劍,舞步飛旋,滿頭金步搖發出清脆聲響。
長埋地底,豈非比死更難受?
只聽冼劍塵淡淡道:「讓她下山,本尊不用這柄劍,照樣領教你們高招!」
「哥哥。好久不見。」
方才在妻子面前信誓旦旦,其實今日是生是死,他心中也沒底氣。
至此宿怨已成,華微宗高層對那個人、那場宴會諱莫如深。
「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這柄劍……原來被自己的本命劍所傷,是這種感覺。」
冼劍塵停下,垂眼望著淌血的劍尖:
「師父,雖然現在它們要跟我種地,但我會照顧好它們。」
他向深淵墜落:「不——」
冼劍塵啞聲道:「全都被我打跑啦。」
那女子凄然一笑:「我父親和兄弟都死在你手上,我竟還要向仇人獻舞。今日受此奇恥大辱,豈能苟活於世?」
杜秋月笑道:「在座諸位,最年輕的也有一百多歲了吧?你們數百年間在修真界闖蕩,請問誰沒有殺過一人,誰沒有與人結過仇,站出來讓我瞧瞧。」
冼劍塵聞聲回頭,微微一怔。
「既然賬是這樣算的。那我們一起來算算。」
冼劍塵跪在冰冷的逝水橋上,雙目空空,任由對方從橋頭走來。
同門慘嚎著撲上前,卻見他還有一□□氣。
冼劍塵無奈道:「這世間事本就大同小異。修士除了比凡人壽數長,只有恩怨和貪慾比凡人多。」
光滑地磚如冰面開裂,裂紋遍布整座乾坤殿。
「……」
和混沌追打的衛真鈺立刻收手:「它、它撓我!還想咬我!」
「欠了誰?」
「哥哥,難得見你低頭說一句軟話。」清淡聲音自人群后響起。
長劍便在這一刻刺進他胸膛。
還沒說完就被冼劍塵擺手打斷:「就你了,以後你來做掌門。」
這兩人衣衫殘破血跡斑斑,勉強可辨紅葉寺僧袍的底色。
一捧熾熱的灰從指間飛過。
大多數情況下,孩童顯出早慧之相,看起來比同齡小孩聰明機敏許多,是因為體內有靈根的緣故。
「我是劍神嘛。」冼劍塵笑著,淚水淌下來,「我是天下第一啊。」
「你叫什麼?」冼劍塵拎著酒罈,略有些不耐地問。
他問:「我欠過什麼債?」
話未說完,被平源真人打斷:「說好是王者之劍春秋,怎麼變成覆水?」
經此一事,華微宗元氣大傷。
「小弟這些年蹉跎自身,虛度時光,兄長倒是成家立業了。」冼芥微笑行禮,「嫂嫂好。」
少女猛然撞上他堅硬的後背,抬手錘了一拳。
冼劍塵挑眉,殿內溫度驟降。
冼劍塵揚頭一飲而盡:「果然好酒!」
宋潛機用袖子擦去表面泥土,捧著它緩緩坐下,又調動枝條,取出收在樹冠上的東西。
冼劍塵拍了拍冼芥肩膀,卻嚴厲道:「既然修真界願意再給你一個機會,允你改邪歸正,重獲新生,從前的事我便既往不咎。你日後更要時刻警醒,若再行差踏錯,我也救不了你。」
他眼饞擎天樹下的土地已經很久了。這裡有千渠的土壤、擎天樹的生機,又被不死泉澆灌過。
「冼芥那魔頭,根本不曾改邪歸正。他篡改真經,編造典籍,暗中網羅信徒,傳授邪功。三天和-圖-書前被方丈發現,他竟將方丈打成重傷,打開鎮魔塔,殺了鎮塔法師,逃下山去!方丈昏迷不醒,寺里又被他設了困陣,我們無法向外傳訊。好不容易突破陣法,寺外還有他的信徒埋伏……」年輕僧人悲痛哽咽,「師兄弟皆已經戰死,只有我們兩個闖上山來!」
虛雲幾乎咬碎牙齒,恥辱、絕望和仇恨如潮水湧上心頭。
平源真人招手,身後兩位長老向冼劍塵捧去筆墨:「良辰美景,請劍神為今日華宴題詞。」
冼劍塵不太明白。
杜秋月手持長劍,跨過殿門前回頭:「我等你。」
「我有過一柄劍,也是被我自己折斷的。」
「冼劍塵,你剛愎自用,殘暴無德,實不配劍神之稱。」
冼芥笑得咳血:「你知道我在鎮魔塔里,每天過的是什麼日子?你知道那裡關押的都是什麼妖魔鬼怪嗎?我不使點手段,怎麼出得去?只怪那群和尚太好騙,信我真的修出佛性了。只怪乾坤殿那些人愚蠢又貪婪,活該做卒子。」
師徒契約好像從未存在過。
春寒未消之時,冼劍塵應天西洲六大門派世家邀請,遠上華微山赴宴。
「別跟他廢話,一起上!」
「哥哥。你贏不了我。」冼芥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我太了解你了。我知道什麼樣的圈套,你會往裡鑽。我知道怎麼說謊,幾分真幾分假,最恰到好處。他們告訴你七分實話,你自然會相信,但你想不到,冒死來向你報訊的不是紅葉寺的人,而是我的信徒。從你走進乾坤殿的那一刻,就踏進了我的局裡。為這一天,我在紅葉寺跪了一百年。」
鮮血潑灑凌空,像一顆血色流星劃過。
「你——」
每個人都見過或聽過冼劍塵出劍,也將今日設想過許多次。
飄揚的大袖中飛出點點金光,匯成翩翩起舞的光蝶。
他還有一萬句話,忽然一句也說不出。
那金丹長老不住顫抖:「我、我俗家姓陳,師父賜道號『虛雲』。」
冼芥滿臉血淚,聲嘶力竭:「當年我們兩兄弟初上華微宗,你遭人嫉恨,險些被推下斷山崖,是我冒險將你拉上來,你親口說欠我一條命,難道不作數了?難道你不記得了?!」
四翅穿雲追風,掠過金色的擎天樹和麥田、漆黑的裂冰淵和潔白雪原,向千渠方向飛去。
少女眨眨眼:「我們這是在哪兒?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宋潛機眯起眼睛享受微風和陽光:
重鼓三響,琴瑟琵琶漸起。
但他的劍殺人最快,卻不擅長救人,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氣絕。
狂喜之後是惶恐,他一個金丹長老,一無修為,二無靠山,如何守得住殘破的華微宗?
冼劍塵目光幽然:「一百年前,不該送你去紅葉寺。」
「當然有!」冼芥道,「弟弟先敬兄長一杯。」
張真人心道自己必死無疑,梗直脖子大喝:「別管我!天下苦冼劍塵久矣,今日就拿我的命,為大事祭旗!」
每個人都殺紅了眼,扔下修仙者的皮囊,像一群狂性大發的野獸。
貴客久久不至,眾人依然熱情地寒暄,笑容卻越來越僵硬,額上也淌下冷汗。
「多年不見,劍神風采依舊。乾坤殿今日真是蓬蓽生輝!」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忽然腦海中一道明光閃過:
擎天樹下,大地閉合。
只見冼劍塵隨手扔出的酒罈又回到他手中,滴酒不灑。
「啊!」冼芥胸口被斷劍貫穿,千瘡百孔的身體隨之飛出去。
兩道血色人影萬里奔襲,翻過山渡過江,衝進風雪茫茫的雪原、越過罡風滾滾的裂冰淵、直到大陸盡頭。
劍光一滯,寸寸斷裂。
冼劍塵放眼望去,逝水橋上屍橫遍野。
還有華微宗歷代強者殘魂,也在祠堂受香火供奉!
兩位年輕僧人經他救治,傷勢飛速愈合,恨恨瞪過冼芥,向冼劍塵行禮:
冼劍塵已忘記時間和疼痛,耳中聽不見任何聲音。
沒有參會的門派大呼慶幸,想對華微宗趁火打劫,卻有幾分顧慮:
有人冷哼一聲:「我們殺的人,可不如劍神劍下亡魂的零頭!」
他留下再多防身護命的手段,也防不住自己的劍氣。
其他門派世家也沖冼芥嚷起來,每派的要求竟不一樣。
「他中了毒,撐不了多久!」
冼劍塵搖頭:「不必了。」
冼劍塵伸手去握。
三月天,山道旁楊花似雪,子規輕啼。
「就算殺了你,死在你手上的人,也回不來了。死在我劍下的人,也回不來了。」
斷劍出,天幕碎,地崩裂!
這竟是冼芥?
隔著重重人影,冼劍塵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見朱紅披風在狂風中翻飛,如火焰燃燒。
不過冼劍塵的起名水平確實不行。
三人乘劍光遠去,沒入陰雲中。
冼劍塵右手虛空一抓,春秋劍已在手,左手攝來案上酒罈,仰頭猛灌。
「劍神留步——」
另一人道:「寺中疏漏失察,釀成大禍,沒有完成劍神的託付。冼芥陰險狠毒,無可救藥。」
他慢慢抬頭,只見碧空萬里,劍影無蹤。
「你要退出修真界,從前欠下的債怎麼算?」
酒罈在空中爆裂,迸出十二道劍氣,將那十二件法器打落在地。
眾舞姬痛哭流涕,另一人喝道:「你欠下那麼多人命債,以為輕飄飄一句退出修真界就算了?我等修為低微殺不了你,在場與你有怨有仇的數不勝數,總有一個能殺你!」
春花秋月幾時了,滾滾光陰長河奔涌,浪花淘盡英雄。
冼劍塵不為所動。斷劍裂口閃過寒光。
「宋兄。」
呼喝聲響起,伴隨法器破風聲逼近。
潔白雲海化為濃重陰雲,匯聚奔騰,好似海嘯降臨。
杜秋月只管低頭吃菜,暗想你說話如此欠打,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因為沒人打得過你吧。
他們旁若無人地閑聊,一起向殿門走去。
冼劍塵如遭雷擊,喃喃:「為什麼?」
「在逝水橋前攔住他,今日若被他走脫,我們的同族同門一個也活不成!」
竟是兩個身受重傷的年輕僧人。
眾人起身相迎,只見冼劍塵大步入殿,衣袍翻飛,朗聲道:
本以為冼劍塵正在為那兩位僧人輸送靈氣,必無暇理會言語挑釁。
冼劍塵揮袖掃落,怒而回頭:「無恥!」
「那些人呢?你不是在跟人打架嗎?」
孟河澤當然不會自己冒險過去,他看向奔來的衛真鈺:
冼劍塵回神:「他們父子從遺藏中得了一門邪功傳承,以嬰孩血肉獻祭秘密修鍊,暗中害了數百人性命,實在死有餘辜。」
但凡和*圖*書參与過宴會、知道乾坤殿發生過什麼的人都已死絕。
但聲音洪亮,好似驚雷落地,震得樂聲與劍舞戛然而止。
呼喝聲、叫罵聲、慘嚎聲交織,天上仙宮化作十八層地獄。
「啪!」
轟然一聲,長劍釘入地磚。
「華微宗明霞峰赤鶴,敬劍神一杯。」
「冼郎!你怎麼樣!」杜秋月擦去他唇邊血跡,眼眶霎時紅了。
一隻空酒罈越過他肩頭,向後飛去。
冼劍塵拎著酒罈跳上玉案,高聲道:「今日之後,我便與妻子隱居,修真界大事小事,都不關我的事了!」
其中一人向冼劍塵喝道:「這是那魔頭的圈套,劍神速走!」
「你們自己尚且恩仇滿身算不清楚,怎麼好意思算別人的賬?看來只有我這個凡人手上乾乾淨淨、清清白白!劍神,這裏只有我能殺你了!」杜秋月指了指自己。
「聞此噩耗,吾等亦十分痛心,但事情只能一件件了結。」
群雄驚駭不已。恐懼、懊悔化為隱秘喜意,一時間殿內無人作聲,只有一柄長劍嗡鳴不止。
兩隻手各拿一半斷劍,緩緩靠近。
華麗仙宮只剩斷壁殘垣,酒液潑灑,烈火燃燒。
冼芥背靠擎天樹,忽然大喊:「冼塵,我是你親弟弟,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你真要殺我嗎?」
但總有意外。
冼劍塵已不再回答。
當這個掌門,能有什麼出路?萬一這人哪天喝醉了再殺回來,哪裡還有活路?
可世間什麼毒能傷得了他?
劍身花紋繁複,如百花齊放,美不勝收。
宋潛機已經很多年不曾摸劍了。
他竟將本命劍親手摺斷。
他聽見冼劍塵發問,忽然笑起來:「你問我為什麼?你是不是忘了,從小到大,更聰明的是我,能想出賺錢辦法,讓咱們活命的也是我!憑什麼有絕頂靈根的是你?我修不成仙,還要留下看你成仙?魔功大成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時候。為什麼你偏偏要出現,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
華微陣法令滾滾雲氣湧入大殿,將冼劍塵淹沒。
必奉獻一生,將宗門發揚光大!
無論誰來敬酒,敬什麼酒,冼劍塵通通一飲而盡。
「冼芥!」冼劍塵放聲大喊,「我知道你還在,出來——」
「好像是。」
「有什麼沒算清的賬,還不趁他退隱前清算!」
天上地下都是他的敵人,殺一個少一個。
「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
他咽下一口血,環顧四周,儘是冷漠或躲閃的面容:
說罷竟一齊撞劍而死,血濺當場!
忽聽冼芥道:「哥哥,何必非要鬥法,如果你願意留下覆水劍……」
這一天不僅是修真界盛會,更是務農界、工匠界、學界盛會。
冼芥恐怕被這些人利用了。
裂口拼接,精密美麗的紋路貼合,組成一柄完整的長劍。
想不到這唯一一顆千年靈藥,冼芥沒用上,被他今日喝下肚。
「我哪裡不舒服了?」月娘甩開他的手,又去抓空中飄飛的楊花,「大老遠的,來都來了,回去多掃興。阿嚏!」
少女穿著紅披風,燒成一團火。
虛雲呆怔,憑本能接過冼劍塵扔來的酒罈,雙膝一軟,險些跪在地上。
千渠豐收節,匯聚各個務農大隊的種地高手、各工坊的工匠精英,以及來自各地的商隊和遊學生,還有與千渠建交的修真界門派代表。
「宋師兄。」
美酒佳肴、綵綢華燈。
慘叫聲響起,刺客撞斷殿內大柱,眾人方才看清——
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只能壓下心中悔意。
但眾人太過恐懼,只有一個人開口回應,聲音極低弱。
日月失色,華微山微微顫抖。
冼劍塵擰著眉頭摘了花,拉起她的手向前走:「回去再玩!」
冼劍塵張著嘴,抬眼看見少女空洞的眼神。
「劍神既要退出修真界,以前欠下的債,是否該清算?」
冼劍塵再擺手:「也不必了。說是來喝酒的,怎麼還不見酒?」
「月娘。」他伸出手,接住跌進懷中的少女。
或尖細或粗獷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響起,鑽入他雙耳。
「還有半年前在天乾山、三年前在玉菇山……」
月娘覺得這少年講話有些古怪,又說不出哪裡不對,只得略一回禮,默不作聲。
山川大河一閃而過。
但冼芥知道,這人已經瘋了。
一道劍光凌空斬下,元嬰境威壓轉瞬逼到眼前。
冼劍塵目光掃過大殿,尋不見冼芥的影子。
擎天樹里的旁白大受震撼:「這不是你之前的界域嗎?」
短短三年,一片麥田在大陸盡頭蓬勃生長。那麥子長得異常高大,在陽光下閃著燦燦金芒。
眾人停下談笑,滿目驚疑。
杜秋月瞪他一眼:「你們修士吵架,跟我們村裡潑皮拌嘴也沒什麼區別。」
「轟!」
三日前,冼劍塵收到一封請柬。
等虛雲坐穩掌門之位,聽說那個人新尋得一柄神兵,能克制別人自爆,名喚「且住」,他收藏的十一劍變為十二劍。
雲海大陣被染紅,遙望華微宗主峰山頂,不見仙鶴祥雲宮闕,只餘一片茫茫血海。
他雙眼通紅,渾身淌血,像屍堆里爬出的惡鬼,哪有半分劍神風采。
冼芥大驚,直覺不好,飛身遠遁。
難道他察覺了什麼?以此愚弄他們?
宋潛機手癢心更癢。
冼劍塵:「……這、這也算在我頭上?」
他如何捨得?
這些人皆是有備而來,不知冼芥還留了什麼后招。
冼劍塵只殺了人,沒有殺滅魂魄。殘魂受陣法牽引,必歸於祠堂。
「華微宗戒律堂劉洲,也敬劍神一杯。」
莊嚴肅穆的道樂聲忽而變得激揚,大殿中央金光消散。
算了,來日方長。
這些人拖延時間,原是等酒中毒性發作。
忽而身後響起一道聲音:「冼郎!」
樹枝上金色果實呱呱墜地的那一天,他就迫不及待種了個爽。
「還有誰?!」劍氣盪開,飽食的五色鯉炸作血花。
他一邊開玩笑,一邊警惕地打量四周,探查對方有沒有布置暗陣。
衛真鈺瞥了兩人一眼:「我看起來很傻嗎?」
「華微宗崇聞峰玉陽子,帶幾個不成器的徒弟,敬劍神!」
他拼盡靈氣飛遁,卻逃不開那柄斷劍。
因從前吃過許多靈藥,又有披風護身,撐著一口氣。
舞姬大袖一展,寒芒吐露。
「除了我自己,這世上你是唯一能用此劍的人。」冼劍塵將回鞘的本命劍交給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讓它保護你們。等我這邊事情辦完,就去接你逛廟會。」
冼劍塵擺手:「管他英雄狗熊https://www.hetubook.com.com,喝酒又不是比劍,講什麼配不配?你帶了什麼酒來?」
最後的嘶吼聲遙遠而模糊:「冼塵!你關不住我——」
「我不用此劍殺你。」冼劍塵沉聲道,「今日誰想與我尋仇,只管上前。但月娘只是個凡人,你們不必與她為難。修真界的恩恩怨怨,她根本不明白。」
隨樂曲起伏,舞姬舞步漸漸加快。金蝶聚成金鶴,飛鶴又變鳳凰。
雲上落下一句喝罵:「滾去見祖宗吧!」
於是他來了。
宋潛機在鋤地時,找到了另外半截斷劍。
大地、天空、殘陽、血海在一瞬間都開始旋轉。
華微大陣已催發到極致,五道華光落在他身上,彷彿整座大山壓下。
旁白嚷道:「你原來的界域沒了,又自己種出了一片。宋潛機,不愧是你,世上最懂種地的人!」
又過了幾年,聽說那三柄專殺妖獸的神兵已毀壞,他的十二劍只剩九劍。
她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誰全家?」冼劍塵想了想,才想起確實有這號人,「他是寶林郡仙官,卻大辦斗獸場,以觀看凡人與凶獸打鬥取樂,還派手下劫殺過路散修。我將他打落境界,卻留他一命。至於說我殺他家眷,更是無稽之談。算他走運,若是我成婚前遇見,他必死無疑!」
「說什麼生死。」冼劍塵取出一件護身披風為她繫上,柔聲道,「月娘,今日要是多情子、無情子和年入神都來了,才敢說與我有一戰之力。只憑這裏幾個人,豈是我的對手?你留下我反倒束手束腳,我什麼都不怕,卻怕嚇著你。」
各色法器光華明明滅滅,雄偉的乾坤殿光怪陸離,不似人間。
旁白笑他:「喂,你怎麼了?挖到金子了?」
酒香馥郁,樂聲激昂,劍舞凌厲,賓主盡歡。
少女望向窗外春光:「早知如此無聊,我就不來了,逛個廟會多好。」
「啊——」冼劍塵仰天長嘯,亂髮飛揚。
「來見過你嫂子。」冼劍塵輕咳一聲,悄悄捏了捏身旁少女的手。
他嫌棄道:「怎麼又給我戴?大男人別什麼花,娘們唧唧的。要戴你自己戴!」
冼劍塵拄著斷劍站起身,天地間狂風呼嘯,劍氣縱橫。
冼芥絕望的眼眸驟然亮起:「哥,你再放我一次,我這次一定會改!我知道你是氣我害了月娘,我定給你找回個一模一樣的……」
等華微宗的峰主和元嬰以上的長老們走過一遍,才輪到天西洲其他門派和世家。
堂堂劍神,戰力天下第一,還未收徒、還未開宗立派,竟要從此退隱?
他端來一碗琥珀酒,濃烈香氣四散,充斥大殿。
不用死了?還成了掌門?
「劍神到——」
杜秋月搖頭:「冼郎,你我拜天地時說過同生共死,你都忘了嗎?」
冼劍塵低頭一看,月娘不知從哪裡摘了朵野桃花,嬌嫩艷麗,在他前襟顫顫綻放。
一劍出鞘,似一條火龍出海。
只有一位貌似冼劍塵的素衣少年坐在大殿角落,垂著眼帘掐佛珠。
「那位掌門畢竟是劍神欽點的。劍神才選了人,我們這時候就去找他麻煩,豈不是不給劍神面子?」
……
我自使劍以來,闖過不知多少龍潭虎穴刀山火海,豈料在華微山一場小小宴會上被人當面討劍。
誰料冼劍塵忽然轉頭,一道紫紅流光從他腰間飛出。
少女聲音清脆悅耳,在殿內回蕩。
華微宗強者死盡,只剩元嬰之下的長老、執事、弟子。
既恨自己不該送那人入寺,又恨那人鑄成大錯。
也只有冼劍塵這種人,說話欠打,又愛戴花,又給劍起這種名字。
「我!」
月娘笑道:「今日我可不管你。」
平源真人一時語塞:「這、這隻是傳言……」
「好,劉永壽死不足惜,但他的道侶白玥仙子有何錯?仙子一夜之間痛失丈夫兒子,家族名聲掃地,她受不了打擊,神智失常走火入魔而死。」那長老指著地上一具屍體,「他的女兒又有何錯?今日也因你橫死!」
宋潛機喊了聲「乖乖」,打滾的混沌飛撲上前,載著三人振翅飛起。
「敢問劍神!」一位華微長老越眾而出,沉聲道,「去年今日,岩山郡『追魂刀劉永壽』一家之死,你如何解釋?」
殿內陰風穿行、紗幔翻卷,卻見冼劍塵拔劍而笑:
……
「我們在、在去逛廟會的路上。天已經黑了。」
冼劍塵留下的這些劍脾氣各異,極難降服,然而天下之大,神兵總能遇到合適的主人。
「張長老!」
「喀!」
說罷抽出身旁舞姬的手中劍。
經他一說,好像冼芥從來沒有被鎮在紅葉寺,冼劍塵也沒有離經叛道破宗而出,兄弟二人只是出了趟遠門,如今衣錦還鄉而已。
紀辰自語:「宋兄喊它『乖乖』,你只叫它『笨蛋混沌』和『傻混沌』。你以為它一點都聽不出區別嗎?它其實很聰明……它一直記得從前的主人,但是不會困在過去了。過去的人不再回來,活著的混沌總要向前看嘛。」
「上酒!」平源真人拊掌。
宋潛機沒有回答,小心調動根須,從地下翻出一件漆黑無光的東西。
一道流光閃過,劍身花紋重現光澤,如百花綻放。
「秋月。」
孟河澤不假思索地反駁:「不可能,宋師兄自從當了樹,何曾碰過劍!」
從前混沌聽見這聲音就知道開飯了,為了吃到烤肉味的「不盡火」,立刻振翅飛撲。
「春、花。」宋潛機摸著劍身上的古字,對劍自語:「我還猜過『春』字的后一個字是什麼,原來就是春花。」
劍神的本命劍,居然有一個簡簡單單、平平無奇的名字。
劍氣直衝九霄,化作一道驚雷劈開大陣陰雲。
月娘看得新奇,連連讚歎:「原來你們修真界也搞歌舞表演啊。」
「沒事。」冼劍塵輕咳,「憑這點微末伎倆,怎麼對付得了我?」
大地生生被斬開一道深不見底的巨口。
冼劍塵仰頭大笑,拎起酒罈猛灌。
飛絮濛濛,拂過面頰,留下細微的癢意。冼劍塵身旁的女子鼻尖一皺,又打了個噴嚏。
這次站出來的是位世家供奉。
衛真鈺氣笑了,擼起袖子走上前:「我好歹餵了你那麼多年,你現在有麥子吃就裝不認識我?!」
西天盡頭,殘陽如血,寒鴉斜飛。
劍身火焰令乾坤殿熱浪翻滾,眾人如墜火窟。
「轟!」
他大口吐血,從雲頭跌落。
忽然手背一暖,劍也被人摁下。
直到華微宗當代所有強者力竭而亡,雲海大陣霧氣終散。
冼劍塵遇到宋潛和*圖*書機前,孤身來去,常對眾劍自語:「我走之後,你們註定散落天涯,可惜。」
刺客大口嘔血:「技不如人,要殺要剮,廢什麼話!」
冼劍塵兩手空空,獨立重圍中。
乾坤殿上舞袖紛紛,裙擺飛旋,光影交織,瑞獸變幻。
「華微五峰聽令。」平原真人喝道,「開陣!」
冼劍塵嘴角一勾,輕笑道:「你師父死在我手上,你還想拜我為師?」
來者身穿素色法袍,神情柔和,目光清澈,氣質內斂,如洗盡鉛華、不染塵埃的少年郎。
生機與死氣的鬥爭中,他念出姓名咒,放出一群翩翩起舞的靈蝶。
其餘舞姬將她團團圍住,仇恨地瞪視冼劍塵。
數不清用了幾柄劍,殺了多少人,喝了幾壇酒。
「他冼劍塵要退出修真界,諸位今日有仇報仇!」
「人命債!」
聲音越來越嘈雜。
宋潛機繼續翻地,聞言呵呵一笑:「學海無邊。種地之道博大精深,我只懂點皮毛罷了。」
他仰頭狂笑,笑出眼淚。
冼劍塵見此,還有什麼不明白,一顆心更沉下去。
「好啊,自本尊拿劍以來,世上所有枉死的性命,全都算在本尊頭上!只怕你們不敢算,還怕本尊擔不起?」
殿內眾人面面相覷,神色各異。
雲海大陣顫抖不止。
眾人懸了整日的心終於放下,此時再開口,比先前硬氣百倍。
等別派漸漸發現冼劍塵根本沒有回華微宗的意思,一切傳言只是一種緩兵之計,華微宗已經在虛雲戰戰兢兢地苦心經營下,重回第一宗門。
逝水橋邊,冼劍塵忽然停步。
冼劍塵淡淡道:「自今日起,你便留在擎天樹下反省悔過,永世不得出!」
當場的元嬰不下百人,小乘、大乘強者也有二三十人,多是成名多年、縱橫一方的前輩,竟都被他貶得一文不值、不堪一擊。
醉意令他頭腦昏昏思緒混亂,看不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
但他確實想見冼芥。
各色劍光與鬢影交錯,各種酒香伴著笑聲送入喉頭。
冼劍塵湊近她低聲道:「許是東道主排演的,我也是第一次看。」
一道劍影揮下!
這話誰聽了不憋氣,分明是他遲到,反說別人來早。
「諸位來得可真早!」
他坐在清理一半的廢墟上,笑眯眯地說:
他看不清每個人的臉和表情,只能看見刀劍法器的光芒。
方才如花盛開,燦爛美麗的生命就此消亡。
「你傻啊,我戴著自己又看不到,你戴給我看。」月娘上下打量,滿意拍手,「真好看!」
玉案傾,紗幔碎,屋樑坍塌,大柱折斷。
忽聞華微宗長老通傳,乾坤殿前白鶴驚飛。
難道他已看出今日之事?
冼劍塵眼神明亮,越喝越快:「自我成親以後,再沒這樣喝過酒了。」
冼劍塵是不是故意拖延時間?
但劍神仍是劍神,是無數人心底說不出的恐懼。
宋潛機輕敲劍身,心中一動,將劍翻過來,只見背面相同位置,還有兩個模糊的古字:
「你!」冼劍塵彈指,一道劍氣飛出阻攔。
環環相扣、精密運轉的華微大陣打開一條通道。
微弱而規律的聲響像某種滴漏,配上滿堂刻意的笑聲,氣氛愈發詭異。
就像他剛成親那年,在華微宴會上看過的蝶舞。
華微四位長老跟在後面,看見彼此眼中沉重之色。
兩人追追打打,走走停停。
「別這麼小氣,再來一個嘛。喂,你還敢跑!」
他一開口,眾人隱隱以他為首,無人提出異議。平原真人也點了點頭。
他這一怒,氣血激蕩,靈脈頓時刺痛,不由悶哼一聲,醉意醒了大半。
宋潛機聽見動靜,收起劍神的本命劍抬頭望。
「必不負劍神之託!」
他手持斷劍逼近,身後血跡蜿蜒。
「我只是個修士,不是真神。」冼劍塵轉過身,不再看他,「去吧。」
樂聲舒緩肅穆,舞姬穿著厚重禮服入場,姿態端莊,動作整齊。
他睜開眼,目光冰冷。
平源真人笑道:「你們兄弟分開百年,今日終於在乾坤殿團聚。這是華微宗的喜事,更是修真界的喜事啊!」
正常人誰會給自己名字里加上不詳的兵刃。
日落月升,斗轉星移。
「你幹什麼?」他絲毫沒有遇刺的憤怒,只是有些疑惑,「你這種修為向我出劍,萬一刺中,必被我護體劍氣反傷。若不是我及時扔酒罈打碎你的劍,你就要灰飛煙滅了!」
本命劍不在他身邊,但他還有十一柄神兵。
西海的邪法,攝魂之術。
冼劍塵使了個小法術。潔白蓬鬆的楊花輕輕落進她手心,忽而閃閃發光,像一隻振翅的螢火蟲。
不知是誰開口,一聲冷笑打破死寂。
「月娘!」冼劍塵心神一震,下意識勾起嘴角,轉身迎向熟悉的身影。
虛雲拔足狂奔,衝進祠堂,對祖宗牌位跪地發誓:
宋潛機坐在混沌背上吹著風,又取出九劍,一一擦拭。
嘯聲凄厲,直衝雲霄,在華微山重重回蕩,不似人聲,像絕望野獸嘶吼。
眉骨平滑,早已沒有那道曾讓他深惡痛絕的紅痕。
遠處指指點點看熱鬧的紀辰、孟河澤也站直了:
「陣法撐不住了!大殿要塌了!」
冼劍塵點頭:「好,你睡吧,睡醒我們就到了。」
擎天樹林撐起的萬里長空下,新傳奇的大幕徐徐拉開,故事永不完結。
今日只要我不死,以後誰還敢擾我清凈?索性放開手腳,大殺一場。
紅花被扔下逝水橋,驚飛幾隻閒遊的五色鯉。
「斗膽問劍神一句,三個月前在寶林郡,『天雷雙鐧李龍游』全家可是你殺的?」
「劍神雖不欠我,但我斗膽替劍神劍下枉死的冤魂問一句……」
說話的人大驚失色,飛身閃避,但那柄劍來得太快,瞬間破開他的護體靈氣,懸在他喉頭。
貴客入座,華宴終於開幕。
久無回應,山間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回蕩。
另一人環顧四周,見殿內劍拔弩張:「遲了、已經遲了。冼芥,你出來!」
本命劍在鞘中陣陣嗡鳴,不甘沉寂。
劍身紫火烈烈,漆黑無光的大殿被火焰照亮。
「張真人!」
他略覺眩暈,晃了晃腦袋:「酒勁真大。」
縮小的混沌睡在麥子下,輕輕打著呼嚕,偶爾甩兩下尾巴。
「春花秋月。」宋潛機笑起來,不住搖頭。
這塊空出的土地只用來開土豆花實在有些浪費。
冼劍塵低頭,原是月娘拍了拍他的手。
它埋得太久,靈氣散盡,幾乎與土地融為一體。
冼劍塵覺得荒唐:「我根本不認識你!」
五位峰主一齊召出本命法器,和圖書五道異彩光柱穿透殿頂,沖向天際。
少女新奇道:「再來一個!」
眾人遲疑之時,忽聽一聲刺耳暴鳴,兩道人影砸破陣法,跌進殿來,恰好落在冼劍塵面前。
冼劍塵案前,敬酒者自報家門,絡繹不絕。
華微宗經歷了一場噩夢。
「那請劍神為宴會致辭。」
眾人聽來十分詫異。她一介凡人,此時此刻怎麼敢說話。
冼劍塵還想問問他在紅葉寺過得怎麼樣,有沒有交到朋友,有沒有被人欺負,但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又覺得彆扭。
熾盛威壓下,他一根頭髮都動彈不得。只要冼劍塵一眨眼,頃刻可取他性命。
他踉蹌向後倒去,撞上橋邊欄杆,電光火石間明白了很多事,甚至閃過一個念頭:
「今天別打我,出門前說好給我些面子。」冼劍塵轉過身,嘟噥道,「我畢竟、我好歹也是個劍神。」
少女輕撫他胸前傷口,好像又為他別上一朵野花:「真好看。」
「原來你們想要我的劍!」冼劍塵大笑一聲,覺得好生荒唐。
杜秋月掃視全場,冷笑道:「難道你還沒看出來,今日他們不是請你喝酒的,是來找你尋仇的。」
冼劍塵胸口劇烈起伏,驚怒悔恨交加,更催動毒性發作。
各色酒罈被捧出,各家各派的珍藏堆滿乾坤殿。
現在混沌轉了個身,對著他懶洋洋地甩尾巴,好不愜意。
少女抿嘴輕笑,撫了撫冼劍塵前襟:「好劍神,再給你戴朵紅花行不行。」
冼芥稍遲一步,肋間被劍光劃開一道裂口,頃刻血流如注。
眾修士既不去捉拿冼芥,也不與他對視:
每次前往大陸盡頭的時候,就是他們兄弟情最不堪一擊的時刻。
冼劍塵雙臂抱胸,很是驕傲:「不來了,變多了就沒意思了。」
冼芥被看守壓著雙臂,抬起通紅的眼眸冷笑:「原來這世上還有劍神辦不到的事。」
沒人願意冷場。
他的同門只敢呼喝,卻無法上前施救。
冼劍塵站立不住,跌坐在冰冷的逝水橋上,抱著少女輕拍:「輕輕刺一下,怎麼傷得了我。」
冼劍塵不回頭不理會,左手一揚。
張真人被劍氣餘威震碎靈脈,嘔血不止。
虛雲叩首,嘶聲大喊:「願追隨劍神左右!請劍神做華微掌門!」
「兄弟分離百年,相見自當飲酒,然寺廟乃清凈之地,多有不便,故設宴華微宗。華微山春光爛漫,乃你我踏上仙途之始。美酒佳肴,盼兄赴約,再憶往昔。」
「你不信就過去看。」紀辰說。
冼劍塵搖晃的身形忽而定住,揚手拋出一物,與閃電般的劍光相擊。
兄弟重聚,何必還請這麼多人見證?
冼劍塵閉了閉眼。
冼劍塵在漫天煙塵中轉身,眼角水痕砸在千年凍土上,再無蹤跡。
他不再逃,這裏已是擎天樹下。
屍體和殘肢墜入橋下,被五色鯉爭相分食。
他聽見山風穿過斷骨,像喑啞冷簫。
華微山雖是他們修仙入門之地,在這裏留下的記憶卻是苦多樂少。莫非冼芥想憶苦思甜?
濃霧茫茫,前去無路,陰陽隔絕,他還能逃去哪裡?
冼劍塵敷衍兩句,掃視全場:「冼芥人呢?」
灰飛煙滅。
他說的是實話,聽在別人耳中卻囂張至極。
冼劍塵分明已然毒發,竟還如此狂傲?難道這毒制不住他?
如今是他結果后的第三年,他的新身體已足夠穩定,可以走出擎天樹下的……田地了。
滿堂屍體與殺氣中再染血氣,更為不詳。
當年他念在冼芥被他廢去魔功,孤身入鎮魔塔恐怕遭塔里的邪魔外道為難,便去血河谷秘境尋來一顆青葉菩提留給對方。
虛雲抱著酒罈追上逝水橋,猛然跪地磕頭:「我師父已死,願拜劍神為師。」
他熱情大笑,其他世家門派見狀,紛紛讚歎冼劍塵修為精進、又娶了美人。
世上有人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也有人大器晚成。
華微宗現任掌門平源真人第一個開口:
利用人們對冼劍塵的畏懼,華微宗守住了靈脈靈礦、法器財寶。
他打個了呼哨,呼喚不遠處打盹的混沌。
胸前半截斷劍被他生生納入紫府,另一半握在手中。
她真假記憶混亂,聞不到血腥氣,看不見眼前屍山血海,更感受不到疼痛。
「這次你第一個到,站這裏幹什麼?」孟河澤撞了撞紀辰肩膀,「裝稻草人?」
深淵緩慢而堅定地合攏。
冼劍塵正要開口,又聽一人道:
冼芥腹背中劍,無數道傷口深可見骨。
她先被攝魂術震碎斷脈,再被冼劍塵的護體劍氣反傷。七竅流血,筋骨寸斷。
「豐收節快要開始了,不能讓宋師兄錯過,你去。」
但冼劍塵的本命劍強到無法想象,若以張真人換做這裏任何一人,誰能接得下這一劍?
狂風吹開所有鏤空雕花門窗,吹滅殿內千盞華燈。
杜秋月道:「原是以數量算啊。我聽說華微宗開山祖師,為了爭奪華微山這塊風水寶地,在天西洲拼殺數月才讓當地各派心服口服。在場諸位的祖宗輩,有多少他的劍下亡魂。」
少女的身體泛起紫紅光芒,從雙腳開始燃燒,寸寸化為飛灰:
又一人道:「在座的都是天西洲英雄豪傑,在下無名之輩,怕是不配與劍神喝這碗酒了。」
「我想睡一會兒,等我睡醒,我們就去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蓋一座小院子,種一些菜,養一點花,挖個小池塘,再生兩個孩子……」
直到人們聽說他受了傷,他的本命劍已不在身邊。
念及此,一股豪氣湧上,心中沉悶鬱氣一掃而空。
塔中禁用靈氣,又有高僧鎮守,嚴禁武鬥,就算有魔頭想欺負新人,也只能暗中下毒。
冼芥竟一直在大殿角落閉目打坐,氣息收斂近乎于無,此時終於從陰影處走出:
冼劍塵望著她,胸前傷口劇痛,好像身體被生生剖開。
冼芥奮力伸出手,胸口斷劍卻好似一座大山,將他死死鎮壓。
華微宗眾長老籠罩在殘餘劍氣下,本以為逃不過滅頂之災。誰知柳暗花明,那個人只提了一個條件:「以後別在這座大殿,提我的名字,明白嗎?」
少女不舍地回頭:「我挑了好久的,你扔它幹嘛……」
一百年前被他送去紅葉寺鎮魔塔,念經悔罪的冼芥已修成正果,請他前去華微宗一聚。
「此物可解世間百毒百蠱,可保你一次性命。切莫沾酒,遇酒所生劇毒,連我也救不回。」
「你怎麼了?是我傷了你?」杜秋月雙眼空茫,伸手摸索。
從前手無實權的長老們被推出去主持局面,清理斷壁殘垣、滿橋屍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