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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衛國苦笑道：「我是從北方複員回來的，走的時候那裡正打著仗，打仗的又都是中國人，我只好兩邊都躲著，自然要多費些周折。」

吳媽一愣，隨即說：「少爺，你跟我來吧！」

在周衛國愕然的眼神中，吳媽悄悄向他解釋道：「少爺，這村裡大多都是我們家以前的佃戶，老爺待下人好，這些佃戶在我們家做不到十年就都能自己買田置地！如今老爺雖然不在了，但少爺回來了，他們就跟看到老爺一樣高興！」

吳媽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周衛國面前，哭著說：「少爺，你打我罵我吧，我對不起老爺啊！」

周衛國大驚，趕緊要扶起吳媽，說：「吳媽，你這是怎麼了？快起來！快起來！」

周衛國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把握到了什麼，但仔細想想，卻又不得要領。

吳媽開頭還安慰周衛國幾句，可到了後來，自己也忍不住，竟跟著周衛國也痛哭了起來。

時近中午，吳媽端著洗好的粽葉正往家裡走著，突然發現前面的路上站著一個滿臉風霜，肩背包袱，衣服破舊不堪的壯年男子。

吳媽快步上前，顫聲對那人說道：「文哥兒……是……是你嗎？我……沒有看錯吧？」

走出幾步，吳媽才想起了掉落地上的粽葉，趕緊回身，正要去端地上的木盆，周衛國卻已搶先拿起了木盆，又將散落的粽葉一把把地往木盆里撿。

上前幾步后，周衛國「撲通」一聲，跪倒在墳前，顫聲道：「母親，不孝的兒子來看望您了！您一向可好。」

說著說著，吳媽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周衛國點點頭，說：「吳媽，父親的事我都知道了。」

周衛國趕緊起身，將吳媽扶著坐下，說：「吳媽，父親從小就教導我，好男兒志在四方！要當兵打鬼子是我自己的主意，這些年我就算吃了點苦，又怎麼能怪你呢？再說，誰出外闖蕩，不會吃苦？可出外闖蕩雖然會吃苦，學到的東西，卻是天天躲在家裡的公子少爺一輩子也學不會的！難道你要我學那些敗家子，在家裡吃喝嫖賭抽，坐吃山空嗎？」

周衛國在吳媽家沒坐上一會兒，就有村民不斷上門。

吳媽在一旁看著十幾年不見的少爺大口吃著自己親手做的東西，心裏自然高興，但看了一會兒后，卻越發地心疼起來，不住地偷偷抹眼淚。

吳媽連連點頭，說：「好！好！我們回家！我們回家！」

幸好吳媽並不關心這個，她關心的只是：「少爺，你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說著說著，吳媽不免傷心落淚，但眼見周衛國長大成人，吳媽心裏卻又欣慰不已，再加上村ｍ.ｈｅtuboｏk•cｏｍ•ｃoｍ民們對周衛國的交口稱讚，吳媽臉上又有了笑容。這一路上，吳媽就這樣哭哭笑笑地走了過來。而大半個村子的人也都知道，周家少爺回來了。

良久，兩人才漸漸止住了哭聲。

周衛國大喜，說：「真的？」

周衛國對吳媽笑笑，又揚了揚粗壯的手臂，說：「吳媽，我現在長高變壯了，這點活對我來說算得了什麼？」

吳媽家裡只有吳媽一個人，房子雖然不大，但卻很整潔。進門后，吳媽就忙前忙后，硬是服侍著周衛國洗完臉，讓他坐下后，又給周衛國上了香茶，這才開始忙活著包粽子。

周衛國點了點頭。

周衛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吳媽，我今年已經三十三了，可再不是小孩！」

「少爺這些年肯定沒少吃過苦！」吳媽心裏想著，眼淚不覺又流了出來。

※※※

吳媽從小看著他長大，在他的心目中，吳媽就是他的親人，此刻，在親人面前，他終於可以放下所有的責任和重擔，僅僅作為一個兒子而為父親痛哭一次！

周衛國剛剛其實已經提過一句「忠叔」，不過吳媽因為沒有聽清，所以沒怎麼在意，但現在聽清了，吳媽卻是憤怒地說道：「不要再提那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了！老爺假裝投靠日本人那幾年，為了吃香的喝辣的，周忠還跟著老爺，可老爺被日本人抓了后，他突然就沒了蹤影，還捲走了周家的所有家財！這樣一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怎麼值得少爺提起！」

吳媽說：「少爺，我知道太太的墳在哪裡，太太的墳就在西山！」

過了好一會兒，吳媽才漸漸平靜下來，滿臉喜悅地開始端詳起周衛國，邊看邊比劃邊說：「高了！壯了！我家少爺已經長成男子漢了！」

吳媽笑道：「在吳媽眼裡，你總歸還是個小孩！」

吳媽說：「就算他是為了躲開鬼子，可我不是鬼子，他為什麼不敢見我？不敢跟我說清楚？他肯定是做了什麼對不起周家，對不起老爺的事！」

吳媽嘆了口氣，說：「少爺，這座墳，是老爺親自築的，就連這石碑，也是老爺親自鑿出來的！」

吳媽卻還在憤憤地說道：「想當年老爺和太太對周忠恩重如山，他怎麼能做出這種被千人指萬人罵的事情呢？」

問出這個結果卻是周衛國所始料未及的，所以在呆了好一會兒后，周衛國才問道：「忠叔是什麼時候失蹤的？是父親被日本人抓的當天還是被抓后的一段日子？他捲走周家所有的家財又是誰說的？」

周衛國這時卻是心情激蕩，渾沒聽清吳媽的話。

說https://m.hetubook.com.com完，嚎啕大哭。

吳媽接著說道：「太太喜歡花，老爺怕她走後寂寞，就在她墳前墳后種滿了花來陪她。老爺在世的時候，每年都要來這裏好幾次修整這些花，老爺走後，就只有我一人……」

村民們除了問候周衛國，聽說他打過鬼子后，自然還問些他打鬼子的故事。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周衛國沒有提自己當過八路軍的事，只是隨便撿了幾個淞滬會戰和參加八路軍后的小戰鬥說了，就這些，已經足夠讓村民們都聽得如痴如醉，眼中更充滿了崇拜之色。

周衛國母親的墳墓由青磚築成，極為宏大，墳前墳后也異常潔凈，還種了很多鮮花，墳前立著的墓碑上，刻著幾個遒勁有力的大字「愛妻蘇文瑤之墓 夫周繼先謹立」。

周衛國用力一點頭，說：「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就著可口的白粥，周衛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多少個肉粽，只知道這是他這幾個月來吃得最舒暢的一頓飯！

周衛國無奈地笑了。

吳媽笑道：「誰敢罵我家少爺是飯桶我就罵還他！」

周衛國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日本人的話不可信，謠言不可信！一個人究竟是怎樣的人，不能光憑別人怎麼說，而是要『聽其言，觀其行』！」

這時的周衛國也的確餓了，接過吳媽遞過來的筷子后，立刻夾起一個大肉粽狼吞虎咽了起來。吳媽在邊上看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連聲說道：「少爺，你慢點吃，別燙著，別噎著。」

吳媽繼續說道：「第二天，鬼子把老爺押走後，就在蘇州城裡貼滿了布告，說他們查抄周家時，一件值錢的物件都沒發現，而周家所有的家人，也獨獨少了一個周忠！料來那些值錢的東西，都被周忠捲走了！」

吳媽立刻點頭道：「這是自然的！老爺以前也一直有這個心愿。」

吳媽一拉周衛國的手，說：「走，跟吳媽回家去，今天是端午節，吳媽給你包大肉粽！」

周衛國自然也不能強迫吳媽接受自己的觀點，所以只好低聲說道：「吳媽，你現在能帶我去母親的墳前嗎？」

說完，又俯身開始撿拾粽葉，粽葉撿完后，周衛國又將木盆端到邊上不遠的小溪中將粽葉一一漂洗乾淨。

當廚房裡溢出肉粽的香味后，淳樸的村民們都一一告辭，所以等吳媽端上幾盤香氣四溢已去掉粽葉的大肉粽后，發現除了還有幾個小孩纏著周衛國講打鬼子的故事外，其他村民都走光了。

周衛國趕緊岔開話題，說道：「對了吳媽，忠叔呢？他是不是在蘇州？」

周衛國感動地說道www.hetubook.com.com：「吳媽，我們周家欠你的實在太多……」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複員回家的周衛國。

吳媽「哦」了一聲，嘆道：「都是中國人，這才趕跑了日本人，幹麼又要打起來？」

這個問題，周衛國卻不知該怎麼向吳媽解釋了。

周衛國的雙眼在這一瞬間就已濕潤。

每每吳媽說完，村民們都會跟著高興起來，大多村民還會向周衛國行上一個禮，叫一聲：「少爺好！」

等周衛國放下筷子撫著肚皮看著桌上空空如也的幾個盤子，才突然注意到吳媽的異樣，不禁問道：「吳媽，你怎麼了？你怎麼不吃？」

周衛國黯然道：「可是，吳媽，我甚至連母親的墳在哪裡都不知道！又怎麼將父親和母親合葬？」

吳媽用力點頭說：「真的！少爺，你記不記得你小的時候，我每年清明都抱著你跟著老爺來西山遊玩的？其實老爺來西山不是為了遊玩，而是為了給太太上墳，卻又不想讓你知道啊！我當年辭工回西山，一是為了養老，二也是為了陪太太！老爺、太太和少爺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三個人，那時我以為老爺是漢奸，少爺又不在蘇州，我有什麼心裡話，也只好回到西山對太太說了！」

周衛國溫言道：「吳媽，你千萬不要這麼說！我怎麼會見你的怪呢？父親去世后，我在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比你和忠叔更親的人了！」

這一路上，吳媽高興地就像個孩子，每見到一個村民總是要自豪地拉著周衛國向他們介紹道：「這是我家少爺，他前些年當兵打鬼子去了，現在打完鬼子又回來了！」

說完，突然一拍腦門，說：「哎呀，瞧我這老糊塗，少爺你餓不餓？」

周衛國哽咽著對吳媽說道：「吳媽，謝謝你！」

這個男子看著她，突然叫了句：「吳媽。」

吳媽見拉不住周衛國，只好由著他，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周衛國做這一切。

周衛國又說：「吳媽，能不能給我一個鋤頭？」

吳媽搖了搖頭，說：「少爺，你可千萬別這麼說，要說欠，我欠周家的那才叫多！自從老爺把我的賣身契還給我之後，我就打算一輩子留在周家服侍老爺和你的，可我終究也沒做到……」

十幾年不見，少爺已經從一個文弱書生長成了一個壯漢，吳媽心裏自然說不出的高興，可看到周衛國的穿著和滿臉的風霜，再加上他幹活時麻利的動作，吳媽卻又忍不住一陣陣的心疼。

吳媽哭了好一會兒，周衛國才硬將她扶起，流著淚說道：「吳媽，這事怪不得你，父親當年背著漢奸的罵名忍辱負重，又有幾人能看出來？父親曾經跟我說過，『個人hetubook.com.com得失榮辱，比諸國家利益，實在微不足道』，他既然選擇了為國為民，就根本沒把自己的聲名放在心上！吳媽，你沒有見到父親最後一面，我這個做兒子的又何嘗給他送終了？說到底，我才是不孝子啊！」

周衛國洗完粽葉，轉身正看見吳媽流著淚看向自己，心裏不由感動莫名，走到吳媽身邊后，一手端著木盆，一手攙著吳媽，說：「吳媽，我們這就回家吧，我可是做夢都想著吃您親手包的大肉粽呢！」

吳媽慌忙拉住周衛國，說道：「少爺，使不得！你怎麼能做這種粗活？」

周衛國皺眉沉思，說：「有人要救父親卻沒成功，那也就是父親暴露身份之後了，忠叔在這時突然失蹤……」

吳媽趕緊笑著說道：「我沒事，少爺，我不餓，你喜歡吃，我再給你盛！」

村民們帶來了他們對周家少爺最誠摯的問候，也帶來了各種時鮮水果和乾果，幾乎堆滿了吳媽家裡廳堂的大桌子。往往只要周衛國嘗上誰家帶來的水果或乾果再贊上幾句，那一家的村民臉上就露出掩飾不住的滿足，這一切，都讓周衛國感動不已。

吳媽滿臉笑容地邊聽著周衛國和村民們閑聊，邊手腳麻利地準備餡料、包粽子、煮粽子。

吳媽渾身一震，獃獃地看了這人好一會兒后，手中端著的木盆突然「咣當」一聲掉落，粽葉也散落一地。

說著說著，吳媽又哭了，哽咽著說：「少爺……這些年……你在外面……可沒少吃苦吧？都是……吳媽不好，沒能跟著……照顧你。」

吳媽嘆了口氣，說：「老爺和太太，是天生的一對，可惜老天……」

那人點了點頭，眼中已有淚光閃動，說：「吳媽，您沒看錯，我是文哥兒，我已經打完鬼子複員回來了！」

吳媽突然遲疑著說：「少爺，老爺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嗎？」

這最後一句話卻是周老太爺當年在「九·一八」事變后東北軍的馬佔山將軍先堅決抗日，之後卻就任偽黑龍江省省長乃至偽滿洲國軍政部長后對周衛國說過的，後來的事實證明，馬佔山將軍當時投敵只是為了忍辱負重，暗中搜集日本扶植傀儡製造偽滿洲國的證據，同時也為了積蓄力量繼續抗日。周忠這幾十年來對父親忠心耿耿，他雖然在父親被捕后蹤影全無，甚至有謠言說他捲走了周家的所有家財，但周衛國卻相信他的為人，所以仔細想想后，對於吳媽的憤慨，周衛國並沒有放在心上。

吳媽又仔細地看了幾眼周衛國的衣著，含著淚說：「少爺，都打完鬼子回家了，你怎麼弄成這樣？」

周衛國淚水難以抑制地流了下來，卻靜靜地看著吳媽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哭又笑地反覆說著同樣的一句「我家少爺回來了」。

吳媽卻是跪伏在地，堅持不起來，邊哭邊說：「少爺，我對不起老爺啊！當年……日本鬼子打進蘇州，老爺做了蘇州維持會長，我以為……老爺是漢奸，就辭工回家了。後來才聽說……老爺他……根本就不是漢奸，他只是表面上投靠鬼子，暗地裡……卻幫著國軍和新四軍打鬼子！可恨我老來糊塗……錯怪了老爺，還和別人一樣……罵了老爺好幾年的漢奸！我真是豬狗不如啊！……更可恨的是……等我知道老爺被鬼子抓起來的消息……趕到蘇州后，老爺已經被鬼子押著北上了！我再知道老爺的消息，是從鬼子的布告，那些挨千刀的鬼子……竟然害了老爺！我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竟然連送都沒來得及送老爺，竟然連老爺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我對不起周家，對不起老爺啊……」

吳媽邀請那幾個小孩一起吃，但那幾個小孩似乎都受了家長的交代，怎麼也不肯一起吃，吳媽只好給他們每人夾了一個大肉粽，這些小孩才靦腆地笑著跑開了，連周衛國都被他們的神情給逗樂了。

說完，眼淚已經奪眶而出。

吳媽趕緊說道：「是吳媽說錯話了，少爺你別見怪！」

周衛國嘆道：「吳媽，鬼子的話也能相信嗎？」

周衛國笑了，說：「吳媽，我可是再也吃不下了！我想別人說的飯桶，就是說我這樣的人吧？」

說完，周衛國不由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吳媽「呸」了一聲，說：「少爺，這樣的畜生你還叫他『忠叔』做什麼？」

一邊趕緊給周衛國盛上半溫的白粥。

周衛國說：「也許他就是為了避開鬼子的耳目。」

※※※

吳媽點了點頭，說：「少爺，我知道你的心意！」

六月初的太湖西山，鱖魚肥了，梅子、枇杷熟了，楊梅、蜜桃也掛滿枝頭，而湖中閃耀著銀色的，不止是粼粼的湖水，還有水中的白蝦。此時，雖然已是端午，但炎熱卻尚未來臨。

吳媽欣喜地說：「這就好！這就好！」

平靜下來后，周衛國說道：「吳媽，我這次回來，帶回了父親的骨灰，我想將父親的骨灰和母親合葬！」

吳媽喜極而泣，用力抓住周衛國的雙手，大聲說道：「真的是文哥兒！真的是文哥兒！我家少爺回來了！……」

周衛國嘆了口氣，說：「吳媽，你能不能先告訴我？」

吳媽強忍怒火，說：「聽說老爺被日本人抓的當天晚上，有人要救老爺卻沒成功，再後來周忠這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就不見了蹤影！」

吳媽說：「少爺，如果鬼子說的是假話，周家這麼多家人怎麼會就只有周忠不見了？」